客栈里骂人,我便赶紧躲开了。承翰,那神剑门的人……当真是凶恶残忍,只有人议论
你和周家的事,便被神剑门的人砍去了头。我听他自言自语,那周家公子是他掌门师兄
,那周公子……为人如何?可不会真的把你杀了吧?」
李承翰大出意料,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害怕,愣了一愣才低低骂他,「你真是傻人胆
大!你就算找到我,又能做什么?」
石柱脸上立时浮起歉疚神色,「对不起,我……我又做错了事。可是我总做噩梦,梦见
那周公子一剑把你杀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只想……」
李承翰见他这般自责愧疚之态,只好伸手抱着他解释道,「我不是怪你……我这是……
唉,你实在鲁莽得很,若被神剑门的人知晓你与我相识,一个不好便白白的送了性命!
幸好周天南不许门人插手此事,一直是自己独身追寻我的踪迹,又不像我父亲,拿着大
笔钱银放出暗花,我便至今也没被他追上。若被他找到……我也不知他会怎样,总之我
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阿柱,你听我的话,明白一早起来便赶紧回乡去,我自会另找
个地方躲藏,若以后风平浪静了……我……我会去看你的。」
石柱痴痴看着他的脸,双臂紧紧抱着他,不愿松开,「我知道我没用,只会给你惹麻烦
……可是……我晓得你真的待我好,你是怕我丢了性命,才狠心不理我,叫管家送我上
船,是不是?我原先就觉得你是好的,只是想不清楚……你明明对我这么好,又不肯理
我……还狠狠的打了我一巴掌……你是怕我不肯走,才想叫我死了心,是不是?」
李承翰皱眉苦笑,「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阿柱,我那时可没想到这么多……我只是,呃
……我身体有异,便去看了大夫,大夫说……说我身体无病,乃是心症,遇上了自己真
心喜爱的人,才会大失常态,我却不信……我到现在也仍是不信,我会待你长长久久、
一心一意。以我这风流性子,再喜欢的人也顶不过一年半载,便算是那周天南,我也曾
真心喜爱过他,得手之前还辗转反侧、数日相思,可到后来被我得了手……三两天下去
情意就淡了。」
他轻轻抚摸石柱的头发,自喉间发出长长的叹息,「只是……我却不想哄骗你。你单纯
如纸,我说什么你都信,就算知晓得清清楚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还是这般死心
踏地,你如此待我,我真的受不起……我这便明白的跟你说,我真的是想放你一条生路
,也放我一身自在,我们今晚共聚一宵,明日便各走各路,我知道你在乡间明明安安的
过活,也就心安理得、了无牵挂了。」
石柱听他讲得如此淡然,双手将他抱得更紧,只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送给这人,「我
舍不得你……承翰,我给你讲过兔子和猎人的故事……我便如那只兔子,你既已养熟了
我,我就离不开你了。若是你安然无事,喜欢上了别人,我自会了无牵挂的回乡去,但
眼下你身陷险境,我却怎么能安心回乡?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去乡间躲一躲,那周
家公子也未必找得到我们,过得个三年五载,他心也淡了,李老爷也消气了,你再回家
去。」
李承翰倒真的细想了一番,仍是不敢轻易点头,「不成……你与此事本无瓜葛,若累得
你白送了一条性命,我当真罪莫大焉。阿柱,你到底明不明白,我这等人,根本不值得
你舍命相护!我对你只是有些感动怜惜,远远不及你对我这般情深义重啊……」
石柱凑起嘴唇在他脸上重重一吻,将他余下的话全部阻住,双眼定定看着他挺秀的面孔
,手也伸出来在他脸上缓缓摩挲,「承翰……人早晚都会死,分别只是死在何处,死时
身边又有何人……我父母早亡,无亲无故,与你一起的每一日,都比以往十数年还要开
心,但与你分开之后……我日日都为你的安危担心。我……我想要跟你一起,能多久就
待多久,与其日日夜夜的为你担心,还不如跟在你身边更为安心。我不怕死,但我更想
活着与你在一起……我会努力不拖累你的。」
李承翰苦笑摇头,「可我会拖累你!阿柱,莫再说了……我已定了主意,你乖乖睡觉吧
。」
石柱哪里肯闭上眼睛,仍是双目大睁的深深看他,他莫名其妙就一阵心软,嘴里不由自
主开口哄道,「那……那我们明日一起动身上路,我多送你一程可好?」
石柱似乎还想说话,犹豫半晌又咬着下唇轻轻点头,将他的一双手臂牢牢抱在怀中,才
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着,李承翰想着明日再怎么劝劝石柱才好,石柱却是唯恐真的睡着
了,他会干脆来个不告而别。李承翰倒完全不曾这么想,他既已说了再不会欺骗石柱,
那就是十分当真,他平生哄骗过无数人,唯有这少年令他不忍再骗,也根本不愿、不用
去骗。便算是善意的瞒骗,他也再做不出来,那次离家之前的一番所为,害得石柱深受
重伤,他自那以后便知晓这少年实在太过死心眼,无论他真假虚实,恶意还是善意,这
少年仍是一门心思相信他、护着他。
除去怜惜不忍,他也不知自己对这少年到底有多少爱慕,这爱慕之心又能维持多久?他
这种连自己也不信的无德浪子,偏偏有这少年死心踏地的信他爱他,他也不知这到底是
幸运还是劫数。想至些奥妙难解之处,他不禁无声苦笑,他真正的情劫非是周天南,而
是这睡在他身侧的少年。
过往只有恣情纵意、爱欲由心,从未识情愁情怯滋味,自与这少年有了交往,他竟将那
许多愁思顾虑一一尝遍,再不复往日的果断潇洒。这少年明明纯良如水,却能活生生将
他这一颗铁石之心缓慢侵蚀,想起事情来也开始千绕百转,蜿蜓曲折,当真有水滴石穿
之功。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两人都是早早睁眼,精神也都不是太好。
李承翰起身穿衣之时,石柱也跟着一起,两人同时穿好了衣服,又同时洗面,石柱等他
洗完了脸拿着梳子就为他梳头束发。李承翰也不言语,任石柱动作笨拙的为自己做着这
等事,在铜镜中看到石柱手指发颤、表情甚是难过,只一转过脸正面相对时,石柱却对
着他露出了笑容。
他叹息着握住石柱的手道,「阿柱,你无须装做高兴,若心中难受,便痛痛快快的骂我
一顿。」
石柱只是摇头,将梳子收近包袱,便唤他一起动身,「我只是刚才看到你头上有一根白
发,才想到你最近受了苦……不过后来又想着,你人还好好的,头发白了一根实在算不
得什么。承翰,我已想好了,我会听你的话,回乡平平安安的过活。我不会出来找你了
……我等着你。」
李承翰心头一震,试探着问道,「若我一直不来呢?」
石柱仍是微笑着道,「反正我也不会去别处,你若来了就能找到我;若你不来,我也是
在乡间过完这一世。不管你来是不来,都要记得给我写封书信,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可答应?」
李承翰看着他面上的笑容,重重的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不管我身在何处,定
然每年都会给你写些书信报个平安。」
「这便够了……我们动身吧。」石柱打开房门,牵着李承翰径直走往米行大门之前。
掌柜的听得石柱要走,还颇有几分眷恋不舍,交待他以后若再出门,千万记得来此处打
个招呼。石柱笑着应了,掌柜又给他多结了些工钱,他领了工钱便对一众工友辞行。
李承翰不声不响的一路护送,两人买好了粮食种子,又买了一架驴车,一起坐在那架驴
车上缓缓前行,看着倒颇像两个乡村农夫。石柱带笑盯着他满脸的胡子,时不时伸手去
摸一下,李承翰放粗声音跟他调笑,「娘子,我这幅美须可生得威武吧?」
石柱收回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其实应该我来留须……你长得那么好看,应该你是娘子
才对。」
李承翰仰着脑袋嗤之以鼻,「这却是奇了!为何生得好看便要做娘子?世间多有美男取
丑妇,丑妇无貌有德,就像阿柱你一样这么好。」
石柱眨着眼想了半天,才老老实实的反问道,「你是不是说我生得丑?我比起你来,当
然是很丑了……这世上没人能比你好看了。」
李承翰忍不住听得一阵肉麻,瞪着石柱摇头叹道,「说你傻……你却还知道讥讽我……
」
石柱表情困惑的看了看他,极为认真的大声辩解道,「我没笑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
李承翰仔细琢磨石柱的眼神,果然是满待仰慕的望着自己,这便得意忘形起来,挺直身
子摇头晃脑的吟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彷佛兮若轻云之蔽
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石柱瞪大眼,摇头打断道,「听不懂!」
「呃……这是说一个人生得极其好看。」
「好看便是好看,什么惊鸿游龙……」
「呃……我不念了。咱们说点别的吧……」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彼此心中都是依恋不舍,李承翰想着只送到下个城镇便告别分手,
却一直送了两整天。那句分手之言每次临到嘴边,石柱都彷佛知晓他要说什么,那双黑
如深潭却能一目见底的眼睛定定的看过来,那句话就不由自主吞了回去。明知多相聚一
个时辰,便会给石柱多带来一分危险,他还是以侥幸之心说服自己,不过是一时三刻罢
了,他未必那般背运。甚至有好几次抚着石柱的手时,他险些冲口而出──我愿随你归
乡,就躲他个三年五载。这句话终究被他忍住了了,与那分手的话一齐吞在肚里,满腹
愁思来来回回,面上倒始终挂着笑容。
到得第三日上午,已送到一个偏远小镇,离石柱老家的乡村,只隔了一条河。站在渡口
上船之前,反而是石柱微笑着开口,「承翰,我们就在此告别吧。」
李承翰心中一酸,此刻石柱竟比他更为强韧,「我……我还是送你上船。开船时我再下
来。」
石柱握住他手,用力捏一下便放开,「船马上就要开了。你无须上船……除非你要随我
一起回乡。承翰,我仍是想要你跟我一起去,无论迟或早……我都等着你。」
李承翰眼眶一阵发热,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身子,言语中终于微带哽咽之声,头也紧贴
在他耳侧轻轻落下一吻,「阿柱……我……我舍不得你……若我哪天真的来找你了……
便再也不会走……若到你二十岁那年,我还是没有来……你便当从没见过我,找个好女
子成亲……你答应我,好不好?」
石柱缓缓抚着李承翰的背脊,声音清楚的答道,「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不会成亲……如
果照顾得来,我要收养几个娃娃,把他们当作自己亲生的,好好养到大……承翰,这样
我才会很开心。」
李承翰偏头看向他脸上,却是笑得开心真切,显然并没半分作伪,也只得发出一声叹息
,「你若真的开心便好……」
两人拥抱了一会,船上摆渡的船夫已在大声催促,石柱轻轻推开李承翰,赶着那辆驴车
走向渡船,走得两步,又回头对他笑了笑,似是在叫他放心而去。
李承翰呆呆的立在当地,看着这人身影慢慢走远,身边旁人的嘈杂嬉闹之声全不入耳,
世间便只剩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背影深刻在心。
他脑中一片混乱虚空,胸口却涌起半是甜蜜半是酸楚的渴念,忍不住向前冲了两步,嘴
里已叫出这人的名字,「阿柱!等等!我……我……」
石柱脚步一顿,立时转过身来,看着他速度极快的奔向自己,面上咧开欣喜的笑容。只
是顷刻之后,那满面笑容却化为惊恐畏惧,手也抬起来直指着他所在的方向,嘴里大声
叫道,「承翰!神、神剑门……」
李承翰心中一凛,已然知晓自己身后定有个神剑门的门人追来了,脑里在电光火石之间
飞快寻思:自己旧伤已无大碍,若对方只有一人,当可竭力与之一拼。既然被人发现行
迹,却要拼命杀了那人以绝后患,方可保得自己与石柱的安全。
主意如此一定,他身子不动,掌心已提起十分真力,嘴里极为镇定的淡然开口,「是神
剑门的哪位仁兄?还请报上名来。」
那人脚步几乎无声,走至他身后也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显然是内力极强的一流高手。
他心底冰凉一片,已知今日决难杀了那人,只得向着对面的石柱猛使眼色。那船夫又在
大声催促,若石柱此时上船,他当可尽力拖住那人,到船开得远了……起码可保住一人
性命。
石柱自然看见了他的眼色,一双脚却像生了根,只对着他用力摇头。他这才焦急头痛,
身后那人也已开口,那清雅悦耳的嗓音,直令他浑身都僵住了。
「承翰……你若不开口,我还认不出你来。你比从前长高了许多……不过你的声音,化
成灰我也认得。」
李承翰缓缓转过身来,苦笑着看向身前白衣飘飘的年轻男子。
六年前周天南第一次艺成下山时,便是这么一副纤尘不染的淡逸俊美模样。神剑门人人
都着白衣,只有周天南能将一身素白的衣裳穿得这般好看。
即使脸上有些憔悴之色,周天南那身白衣,仍是洁净如雪,脸上表情甚是平静,看着他
那一脸的大胡子,秀丽的眉头才微微皱起,声音中带着七分亲昵、三分嗔怪,「你怎的
搞成这幅怪样子?」
李承翰将一只手放在身后轻摇,面上微笑着柔声开手,「天南,好久不见,我可一直记
挂着你。」
周天南身子一一晃,盯着他眼睛深深看去,脸上便泛起一抹极为轻浅的冷笑,语声却柔
软亲密,「承翰,我不信。」
短短两个字之间,周天南身形已动,李承翰未料对方这么快便出了手,武功也实在与之
相差太远,只一招便被周天南点住了好几个穴道。周天南将他倒下的身子一把接住,见
他面色焦急的看着前方,顺着他眼神一瞄,身形竟移动如电,又是一指点住了石柱身上
大穴,一手一个拧着两人飞身上了那艘大渡船。
船上船夫和客人都被周天南这手功夫吓得噤声,他冷冷扫视众人一眼,只简短之极的开
口道,「全部滚下去。」
那些身无武功的普通人,哪有胆子与他拼斗,赶紧排着队奔下渡船,连船主和船夫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