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怜惜这个孩子，便待他刻薄。他都了解，却无法纾解心头的刺痛。

他从不妥协的双膝软了，跪倒在忘川面前。

“请您，救救他。救救他。”声音出奇地没有颤抖，泪水也止住了。袖中的手指深深地

陷入自己的掌心，掐出血来。

他的高贵，他的骄傲，在这一瞬间都可以抛弃。

“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救他。”忘川冷淡的语调听不出一丝着急，“但是，我救了

他，难道要让你再度将他夺走，失去生命？”

玖皇子褐色而近乎透明的眸仿佛要滴出血来，凝视着忘川。

“请带我一起去。带上我。”他苦苦地哀求着。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将那个人的身体

揽在怀里。若是生，他会还离一个公道。若是死，他可以这样抱着他，和他一起腐蚀。

“那么你要答应我……”

“我答应……”

达成了协议，转瞬之间他就被送到了地狱般的宫殿。努力撑着跪得麻木的膝，赤裸的双

足踏在无数的碎片上，早已是伤痕累累。

他到的时候，只来得及抱住倾倒在地的身子。

惊恐地摸索着离胸口不停扩大的血洞，血流满了他的全身，玖皇子大喊着：“忘川，救

救他啊！救救他！”

“能救他的人只有你。”忘川严峻的声音传了过来，吩咐着：“你用那把剑割开重华的

胸口，取出他的心脏，咬碎了喂给离川吃下。”

玖皇子连忙轻轻地放下离的身体，在忘川的指引下奔到魔帝身边。那个濒临死亡边缘的

魔帝无限诡异地朝他一笑。只是，皇子看不见。

“能在这个时候碰到你，也算是我的幸运。”魔帝低笑着，无力的手指在皇子雪白的臂

膀上留下一道抓痕。“你真的要挖出我的心脏？我的血会腐蚀你的手，那是不能再生的

。”

玖皇子毫不理睬他，费力地拔出那把插在他心口的剑，再拿去藏在袖中的一把精致的匕

首，在剑的位置上划了个十字。

生生地割开肉，手指摸到了微弱地跳动着的心脏。

血的味道几乎令他呕吐，他哇地一声，将胃中的秽物尽数吐在魔帝的身上。

他的手颤抖着，尽管他心里恨极了重华，这般血腥的事他究竟从没做过。

“快点！”忘川大母神的声音更加严厉。

骄傲地吞下所有的呻吟，魔帝冷冷地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忘川，你醒的真是时候。

”

“为了这一天，我不得不长眠，将我的孩子交到你的手上。现在我积聚了力量，但是你

放心，你不会死的。”忘川大母神悄悄在寝宫的空中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和重华对峙

着。

“多年前我未助你登上皇位，你忌惮我的力量，没有和我正面冲突。但你烧了那么多的

尸体，烤干了魔界的大海，将我禁锢在小小的忘川，以为这样就可以束缚我。我本不欲

介入你们的权力之争，未曾和你计较这些。但是，你放肆到伤害了我的爱子，我怎会轻

易地放过你？”

忘川，和这个魔界同时出生，几乎是魔界的本命神。她虽然因为几个孩子而柔软了心房

，但她毕竟是这个世界的孕育者，一旦残忍，不会逊色于魔帝。

玖皇子被忘川那一声催促急去了几许魂魄，匕首毫不迟疑地割开了心脏周围的血管，颤

巍巍地将那颗血淋淋的事物捧到离面前。

惨烈的哀号回荡着寝宫里，空中的人影勾起一抹满意的神色。

“吃下它，离，吃了他。”他低声呼唤着，一遍遍亲吻着离冰冷的唇。

“这样是没用的。你要咬碎了那颗心脏，再喂给他。”

玖皇子的双手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毒药一般的液体在他的手上蜿蜒出一条小河，灼烧

的疼痛让他差点要抓不住那颗还在微微跳动的东西。

没有办法喊醒离了。只能这样了吗？

下意识地紧闭着双目，浑然忘记它们已盲。

唇齿碰到腥气的东西，呕吐和昏眩感强烈地涌来。唇上的皮肤被烧到了一块，虽然只是

轻轻地刷过心脏。

瘫软的手再也持不住，咚地一声心脏滚落在地。

仿佛绝望了一般，嘶喊着，恨起自己不争气的眼睛。

好容易摸到了鲜血覆盖的事物，毫不迟疑地咬了下去，微微一嚼，再送到离的口中，舌

头顶着碎裂的食物，送下离的食道。

如此反复，嘴里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溃烂着，鲜血不再是红色，隐约是淡淡的黑

色。

这样还不够，忘川告诉他，心脏里有毒的液体需要他干净的血液来解毒。

割开手腕的血管，以血哺育。

他还记得，一开始离川是那样开心地喊他父亲。那么，这便是他第一次像个父亲。

他还记得，离初见他时对他的血肉那样地感兴趣，那么这一次可以让他尽兴。

只要，他再度睁开眼睛。

“离，你是魔界的魔帝，你得起来。别再睡了。别再睡了。”失血过多的玖皇子踉跄着

，跌在离的身上，摸到离心口慢慢热了起来，他知道离安全了。

渡川和迷川进来的时候被这一室的惨状吓了一跳。

“你们要带我走了吗？”玖皇子轻声问道。他的双手抽搐着，不受控制的手指几乎无法

好好地抚摸离的面庞。

“时间到了。”迷川推了推呆掉的渡川，粗声说道。

“请你们扶我起来。”从沉默的渡川那里接过一块白布，玖皇子拭去身上的血，将坏掉

的双手藏在衣袖里，在渡川的搀扶下走出了寝宫。

结束了外面的厮杀，鬼川进来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弟弟，到外面和主持大局的魅川会合

。

还未尽兴的魔兽吵嚷着要新鲜的血液，他们看中了蹒跚而出的玖皇子。

魅川甜甜一笑，几乎迷去了魔兽的心智。

“大母神感谢你们帮助了我们的兄弟，我们会为你们奉上上好的食物。”

魅川的笑容有一种魔力，能够魅惑所有人的心神，眼角飞扬的一抹凌厉震慑住了众魔兽

。无人不对她俯首帖耳。

关押了千年的魔兽们，还清晰地记得战争中忘川毫不留情的冷酷。

玖皇子静静地走到宫殿门口，外面，忘川的软轿在等着他，蓝色的流苏，白色的顶盖。

这是忘川的颜色，也将是他的归宿。

白衣上的血梅傲然绽放，皇子低眉的笑也是动人心魄。五脏六腑火烤般的痛苦，流露到

唇角的却是温柔的话语。

“请转告他，我不再见他了。”轻声慢语地说罢，红梅的袖微扬，转身仿佛是千年的告

别。此去千里，绝世的姿容也只是在神前忏悔。

若不是他的任性，今天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死去的魔兽也许是罪有应得，那无辜的离却是真真切切为他受着苦。

而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自囚于忘川底，已不是第一次了。

轻微的叹息压在舌尖，多年来的如烟往事不停地萦绕在心头。

若要让往事放过他，他得先放开这些往事吧。

魅川凝视着他白如玉的侧脸，道：“请相信我的弟弟，他是魔界的魔帝。”

玖皇子微微昂首，柔和的眉眼望着天际，微笑如平静湖面上的涟漪。

曾经，水波微兴，离人伤心。

第八章

辉煌的宫殿弹指之间重建完好，雕栏玉砌，亭台楼阁，每一处都精致典雅。金装的离直

觉地以为惟有这样的宫殿才能配得上川的气质。

“魔帝！”满脸惊惶的大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人请来了吗？”离满心愉悦。他在病中的时候，自称是他姐姐的魅川神不许他去找川

，只道：“你若是平安，他会知道的。想得到他，惟有让自己强大起来。”

生死一线之间，他隐约看到了川悲痛的脸。

他终于成为了川的离了么，而不是那个整天被他挂在嘴边的离川么。

魅川不肯告诉他究竟是谁，一切的记忆需要他自己去寻找。

他虽心急如焚，却还是着手整顿政事。他的川，应该得到最好的，所以他要为川营造最

好的。

大臣冷汗直下，声音颤抖：“我们派去的人没有接到殿下，一开始就被忘川神挡在了外

面。”

忘川，据说是他的母亲，帮助他稳定了局势。

母亲的气味是忘不掉的，他相信幷尊重忘川。

“再派人去。”离沉声下令。“见到忘川神，告诉她，魔帝的权威不允许一次又一次地

挑战。她既让我坐上这个位子，就该明白我不是一个傀儡。”

他自然不是任人摆布的人。从能下床起，他迅速平定了各地的叛乱，以重金和封赏稳定

了小有权势的各地王侯。他任用了对他有威胁的人，委以重任。短短数月，恩威幷重，

收服了魔界的民心。这本来就是一个习惯了篡位争权的世界。

“陛下！殿下不见我们！”

“魔帝！忘川神让我们别白费力气！”

“魔帝！派去的人都被赶回来了！送去的礼物也被退回来了！”

“出去。”坐在帝位上的男人冷冷地命令着，一扬手，挥落一地的杯盏。为什么，川不

肯见他！为什么？！

“青施，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来见我？”召见了掌管魔界典籍、足智多谋的史官，离

缓和了口气，平静地问道。

“魔帝，你一直没问过他是什么人吗？”青施感念这位魔帝的知遇之恩，遂尽心出谋划

策。

“我从没问过。莫非这魔界之中，还有我得不到的吗？”怒眉一横，大有扫去千军之势

。他三番两次派人前去，是出于爱惜之心，不愿总是强迫。

“魔帝，这个人或许就是个例外。”青施据实相告，道：“他是天界的皇子，前任魔帝

即位时他作为使者来到魔界，和重华主签订了契约。他以自己的自由，交换了天界与魔

界的和平。虽然这个契约已经失效，但现在将他关在忘川神殿的是忘川大母神。从前连

魔帝也不敢轻易地闯进大母神的领域。”

握着酒盏的离笑了，“天界的皇子吗？”难怪他总有份清冷出尘的气质，即便是生活在

黑暗的魔界，也无损于他翩然的风姿。

这样的身份才足以匹配他啊。

“这里有一份卷轴，魔帝仔细看过就明白了。”青施呈上卷轴，又有人来报。

“魔帝，殿下这次捎来一封信。”送信的使者奉上薄薄的纸卷，等待奖赏。

离打开一看，上面只写着八个字：初登帝位，相逢暂忘。

纸悠悠滑落，帝王大怒。

“见与不见，没这么简单！”丢下这么句话，人如旋风一般，直奔神殿。

青施看了眼还没打开的卷轴，不免叹气，道：“魔帝若是看了卷轴，不知道会如何啊。

”

那上面，清楚地记载了浴佛节的祭典，月圆之夜，献上活祭的古老典礼。

“如果你真是我的母亲，就让我见他！”

“他早已答应我，自囚于此。”

“他是我的人，哪里有自囚的权利？”

“孩子，相见不如不见。听我的话，回去吧。”

不再多言，离直接冲过忘川的结界，得意地一笑。忘川神非常维护他呢，也就任他为所

欲为，不会为难他。

他利用了忘川神对他的关心也无所谓。

他关心的，向来只有那个柔弱却挺立的人儿。

“你来这里做什么？”在案几旁安坐的人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道。紫色的长衣垂落在地

上，长长的发披散在身后，忽然没了妩媚之色，只有清冷和高贵。

“威胁你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跟我回去。”离来到他面前，和他一样跪坐在地上。

“我这一具活死人般的躯壳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闭着眼睛，自嘲地说着。

“我舍命夺回来的，是不是值得我留恋容不得你下断言。”离一腿撑起全身的重量，身

体向前倾去，气息直逼那不动如山的容颜。

“你使我免去了重华的觊觎，但你还是救不了我。”玖皇子侧身为离倒了杯茶，过长的

衣袖遮住了双手，只微微露出指尖。

“不可能！”离根本不相信自己还有做不到的事。“你担心忘川吗？只要你答应，我会

带你离开这里！”现在的他不仅拥有了魔帝的力量，还兼具着忘川的力量，至少可以和

忘川大母神平分秋色。

“如果你坚持，祭典的时候你再来吧。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张开眼对着离的方向，

明明看不见，还是微笑，“你看到我的信了吧。为了我保住帝位，才是你现在该做的。

”

离忽然明白了，神色凶狠地贴近他，将他精巧的下颌捏在手里，道：“你是天界的皇子

，必定想回到天界。但，有我在的一日，我决不会放开你。”

玖皇子微微磨蹭着他粗糙的大掌，温热的气息啊。

“我们之间的纠葛你还不完全明白。我现在想要的，也许不是自由。”依然微笑，道：

“喝茶吧。魅川为我沏的茶。”

“等我找回我的记忆你就会跟我走吗？”离松开手，坐了回去。心里稍稍定了，有魅川

照顾他，似乎可以放心些。

玖皇子但笑不语。

这些，岂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的。

又岂是他能决定的。

离啊，我能够期待你吗？

“内脏还疼吗？”忘川忽然问道。

“疼。”玖皇子诚实地回答。自从上次离贸然造访，他就知道再见到忘川的时候他的命

运一定会很悲惨。

“只有你的兄弟天界的皇子可以治好你。”忘川看看他按着心口的手，道：“你在这里

太久，所拥有的净化能力已经大大地退化了。”

“是啊。”淡淡地回上一句。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是不可能回天界的，也不忍让魔界

的水玷污他高贵的亲人们。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再见离。”

“是的。”玖皇子苦笑了下。

“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知道。”

“下个月的祭典请你早日做好准备。”忘川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离去。

玖皇子默默地坐在那里，想着即将到来的祭典。

逃避了许久，被硬生生地扯回来，不知道会有多痛啊。

“你在害怕？”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嗤笑着。

“重华？”他闭上眼，默默念出这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名字。

“我说过第九个孩子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唇角勾起一丝嘲讽，“你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想折磨我了么？勾芒闯入魔

界不过是给了你一个借口。”

“呵呵，真是了解我啊，我的皇子。我曾经尝过的痛苦，你不该也尝一尝吗？”

“与你感同身受、心意相通？当上了魔帝的重华想要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