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年怔了怔,忙低眉顺目等他下令,却见那少年亲王懒洋洋抛过来一块牌子。他赶忙接住,定睛一看神色大变。
“今晚本王要进入令尹府。”顿了一下,他仿佛还嫌对李大人的打击不够大,轻声补充道:“八抬软轿迎进门去。”
李暮年僵硬地站在媚香楼恶俗的大门前,死盯着一顶顶软轿看,然后又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里瞧瞧,最后实在忍不住往墙根里一缩继续痛苦地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
他上辈子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摊上这么强大的一位主子……
李暮年正感慨着呢,便见他强大的主子款款走来,略显宽大的短衫温顺地贴在身侧,随着美人行近,仿佛周遭空气都溢满了清冽的冷香……
胤禟蹙了蹙眉,踹了他一脚吩咐道:“把口水擦干净,正主来了。”说罢优雅地转身径直离开。李暮年如瞪女鬼地瞪着他纤细的背影半晌才回神强打起精神迈步跟了上去。
望着眼前的一幕李暮年李大人差点就热泪盈眶:你说这令尹家大公子怎么就这么傻呢,看见个如玉美人俏生生立在那,丫的就真的凑上去了,这下好了,自己的脑袋铁定不保了……
他正兀自哀怨着,那头气氛已然上涨,他金贵的主子任人缚了让肥硕的令尹家大公子倒扛在肩上往内室行去。
未料到如是变故的李暮年惊骇地想扑上去,在他看来这九皇子大抵是想趁张贡之调戏的时候亮出身份迫他倾力相帮,孰料得……
他动作刚起,正撞上胤禟似笑非笑的眼神,于是动作僵住,然后老老实实地立正向后转,继续缩回墙角窝着,不知从哪摸出个小镜子揽镜自赏,冲镜子里自己的脑袋露出个怜悯的表情,嘴里还念念有词:“亲爱的,我得趁现在多看看你……”
当然李暮年大人不是最害怕的,媚香楼的鸨母见着刚才的情景便吓着了,本来这种强抢的事她是见惯了的,可是今个那位“民女”一看就是个金贵的主,不定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少爷公子呢,看初次见面那身衣着,身份地位八成比个令尹府大公子高了不知几许,如今生生惹出个这事来……
她往里瞧了瞧,想着刚才自己那位管事的神色分明是兴味正浓,明知会出事她也不敢去阻挠,思量了一会提起裙子往李暮年旁边一蹲,哼道:“你这奴才怎么当的,见主子出了事也不闻不问的。”
李暮年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当我不想管?”一想到这事要是没瞒住透漏到皇帝耳朵里的可能后果他就心里发憷……可是那位的决定他也不好阻拦……李大人现在有种站在悬崖边上明知是死也得梗着脖子往下跳的感觉……
鸨母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下想了想终是道:“我看你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奴才,你们家主子更不像是哪家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儿,怎么就是不按理出牌,这么的胡闹?也没个人管管?”
李暮年又瞥了她一眼,他没有寻常士大夫的酸腐气,心里对这人还是很有好感的,遂干脆道:“你别费劲套我话了,那位是有人能管,只可惜不是你不是我,这小小的文县也找不出一个……”
他顿了一下,腹诽道:能管就冲皇帝那小媳妇样的也不定愿意管……李暮年装么做样地清了清嗓子,老神在在道:“这事扯不到你头上安心开你的媚香楼吧。”
鸨母登时松了一口气,却见李暮年特认真地伸出一根手指补充道:“还有一件事你必须要明确。”
她忙竖起耳朵来听,后者严肃道:“我不是哪家的奴才。”想宫里那些公公一个个吃得膀大腰宽的,哪用得着天天担心自己的脑袋?呕……
李大人的嘴直到软轿中唯三的人跪在旁边恭敬地冲唯二的人行礼并说“多有得罪了王爷”的时候才闭上。
孛亲王淡漠地点头,如玉的手指划过精致锁骨上的斑斑点点嫣红,然后在张贡之奉上的手帕上抹去指尖沾染的脂粉,闭目养神一会后眼帘半垂吐出一句:“回去后替我谢谢国师。”
张贡之瞪大眼脱口道:“您怎知小的是国师的人?”后者瞟他一眼,伸手拉上领口不屑道:“除了她谁会定这种接头方式?”
话说当九小爷看到那张歪歪扭扭写着“月白啊风清啊你我相会于那红花绿叶之中啊……”的纸条时,他难得的对那位辛辛苦苦从京城跟着他一路赶了八天八夜然后死撑着把纸条用吹箭筒吹进他窗户的夜行者表示了长达一秒的同情。
李暮年瞟了一眼又径直闭目了的孛亲王,当时就觉得这丫的太神奇了,一瞬间就把阶级敌人成了革命战友了……
第七章
在令尹府的几天李大人很闲,闲得他死命地揪脑袋。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李御史是个吃饱了不忙点什么就憋得难受的人,但关键是如果你成天在家闲的发慌儿你家上司忙得成天不招家的话那就说明问题了。
当忐忑不安的李暮年终于逮到了他阔别了数日的上司后,后者眯着上挑的凤眼打量他一下哼道:“走吧,去接四哥。”
雍贝勒抵达的时间比预期早上许多,想想也是,虽说是掩人耳目可毕竟自家弟弟已达了前线,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皇阿玛可不定顾什么父子情深先剁了自己再说,所以一路上快马加鞭死赶活赶赶到了文县的属郡。
装模作样地令人将那豪华马车送至当地官员早备好的居处,胤禛匆匆想来迎接的官员拱拱手觅个借口离开。刚躲开人群迎面飞来个庞然大物,他皱皱剑眉一脚踹开。
李暮年捂着腰从花坛里爬起来,豆眼中满是泪花,扯着他的下摆哀嚎着:“哎哟喂四爷您可算来了,您再不来下官可就给活活饿死了……”
胤禛哭笑不得,只得将自个目光移向旁处,俊美得可令天地失色的少年冷着俊脸漠然道:“真是丢脸,杀人流血的事都见惯了居然还怕没钱付账给人轰出来……”
李暮年顿了顿,哀号得更加厉害:“我不怕自个给轰出来关键是怕您呀……”他偷偷在心里加了一句:更怕您那护犊子的爹……
胤禛忍不住抽了抽唇角,三哥说的没错,刑部里果然全是活宝……
对面的少年眯起沉墨色的凤眸,似乎看透他的心思,优雅地转身轻声道:“那便同我一块去见见这群活宝的头子吧。”
接下来的日子让李暮年觉得不安又满足。
不安的原因很简单,这丫的本来以为来了个四阿哥自己闲得发慌的日子终于能结束了呢,谁曾想这对兄弟俩集体玩失踪。
满足的原因就更简单了,虽然刚抵达的浩荡大队的头头不见了踪影,但队伍了不是只有雍贝勒一个人的。
于是不安的李暮年气定神闲地放下茶杯安慰更不安的侍卫们:没事的没事的,也不想想那俩人凑一块还能出啥大事?
这些急得抓耳挠腮的比他官长几级的御前行走侍卫因此把他奉为领头羊救世主就差一天三上香了。
李大人便乐呵呵地感慨了:我就说嘛,理解不了九爷绝对不是我的个人问题……
李暮年感慨的时候让他理解不了的孛亲王正神情淡漠优雅地用那双凤目瞅着他家四哥,半晌才懒懒道:“有何感想呐……四哥……”
胤禛抿了抿薄唇,放下手中的一纸薄信,想了一会才回道:“你答应他了?”
“答应了。”胤禟卷了卷袖子,把手臂搭在自己额头上望着头顶的黑瓦略微失神:“朝中人责我心机太深阴戾过重,但偶尔想做做好事还是可以的吧……”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可笑,下了诛人家九族的命令还去假惺惺地问你还有什么愿望没实现……回去后定会被额娘和国师笑死……难得做点好事还落得个被嘲笑是令人作呕的伪善者的下场,虽然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胤禛深深看了他一眼,薄唇动了动却终是没出声,他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味,地上零零星星地跑过一两只灰黑色老鼠提醒着他这鬼地方是哪里。
其实不用提醒,胤禟根本没有走神,他甚至还听见身后的狱长压低声音痛骂狱卒们没有把这里清理干净,悉悉索索地,惹人心烦。
他抬了抬手肘示意众人出去,待人都退净才伸手用中指指节扣了扣额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肮脏的空间里散开,透着一如往常的凉薄:“王之然,也就是你新结识的至交便是红莲教座下三坛主之一。”
对面半大的孩子抖了抖,却未给面子地再做出什么反应。
胤禟垂了垂眼帘,如羽的睫毛隐去了内里的光华,然后毫不在意地宣布了对这件轰动朝野的案件的审判:“明日午时,系张云生九族者斩立决。”
——是不是另有隐情对谁都不重要了,决定这件事最终结果的不是所谓的隐情,而是他呈给皇帝的那本折子,还有那折子上的朱批和大印,亦或者决定着一切的只不过是让皇帝认为有威胁的红莲教。
九五之尊的皇上不是想让他来给张云生一个公正的判决,他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来堵住天下悠悠众人的嘴,同时警告众人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做这种永世不得翻身的勾当。
用一个张家来换苗民几十年的安稳,这是件划算的生意……
胤禟轻笑,他从袖中摸出块沉铁令牌,指尖拂过上面的纹络说出了曾对另一人说过的话:“我可以救一个人。”
他站起身,不带感情地打量着面前已不成人形的孩子,夜色的眸中却映不进任何东西。
多么可笑而恶俗的情节,垂老的爷爷拉住他,慈祥而平和地笑着,央他用唯一的一块免死令牌去救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小孙子……
他闭上眼,红唇泛起一丝讥讽,复睁开时里面却已是暗沉沉的墨色再不起一丝波澜。胤禟转身离开,华贵的披风在空气中划出一抹圆滑的弧线。
狱卒恭敬地引他出了这肮脏的地牢。
行刑的那一天人山人海,有来看砍头杀人的也有来看朝廷的阿哥的,还有两个都来看的。
胤禛坐在监斩台上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有点想笑,这便是他们大清的子民,不知多少人曾因张云生而受惠,如今却争相来目睹他的死亡……
他平白在八月感到一丝凉意,于是紧了紧衣领,然后望着头顶上已然过杆的太阳示意行刑官下令开始。
令牌被抛出,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胤禛抬头去看身侧,穿着沉紫色官服的少年支着尖细的下巴神色淡漠地瞅着下面的人群,自始至终神色未改变分毫。
他的瞳孔不同于爱新觉罗氏惯有的浅棕色,而是纯粹意义上的黑色,暗沉沉的,从侧面看里边是虚无的一片,没有任何东西的影像。
胤禛收回目光重又看向刑台,目光所到之处俱是血色,他收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胤禟抬眸,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把目光移开后开口:“杀人行刑这档子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胤禛的手又紧了紧,没说什么。艳丽少年却突然展开笑颜:“不是吗?手起刀落一下子就完事了……”
回京时孛亲王没再进那招摇华丽得过分的马车。
李暮年在后边望着他纤细的背影觉得与其说这人是为了给病人更大的休息空间他宁愿相信这人只不过是讨厌血腥味,即使他刚神色如常地看完斩首。
他又忍不住看了看身侧的马车,那里边有张家所剩唯一的血脉,而马车后则拖着张家几百人的,供他们回京复命用的人头……他抿了抿唇角。
平心而论,这件事三人完成的很出色,失踪的那几天两位皇子已经把该审的审完该上报的上报完了,更何况有孛亲王参与的事便是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回去后论功行赏一番——他却是高兴不起来……
这件被出色完成的差事会成为他升官的契机,会带给他“深得圣心的九皇子的心腹”的护身符,同样也带走了刑部最受人尊敬的官员的命……
他还记得五年前自己辗转被调到刑部的时候那位长者的微笑,慈祥得如同每一个人家中的老父,轻易可以抚平人心中的不安与惶恐,包括他的……
李暮年不敢去看车后边血肉模糊的人头,他强迫自己往别的地方想,比如说九爷今天穿的那身拉风的亲王服比如说九爷用免死令牌救下了张允白;再比如说九爷今天出发前揪着张家唯一活口的头发用好听的声音缓缓道:“本王知道你很不甘,但是断送家族性命却苟活下来的你现在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便是有一天用张家祖传的佩刀捅入下达诛九族命令的……我的胸口”……
李暮年垂下脑袋,越想心情越差,因为他可以得知这件事的皇帝的脸色,或许比他预料得更糟……
啊,不知道该说李暮年大人先知好呢,还是他乌鸦嘴好呢,他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向他们证明了一把这满队配着明晃晃刀剑的眼线不是白安插的,第二日便火速命人向他们传达了全速赶回京城的命令。
皇帝心急如焚地等了几日,便赤红着双目把还没站稳脚跟的九儿子拉进了御书房,然后第一次对九儿子发了火,发了好一通火。
国师闻讯赶来,还没到门口呢,便清楚地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皇帝的咆哮:“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有多危险?!万一真出个三长两短朕该怎么办?!”
于是国师停住脚步,在身后随从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窜去延禧宫找宜妃商量对策:老爷子这回真火了!
第八章
胤禟回神的时候康熙已经把满屋的东西砸了个七七八八,这会正努力地摇晃着想推动一个一人半高的陶瓷花瓶,结果他忍不住就笑了。
这一笑就坏事了。皇帝的怒火一通摔摔打打下来本已经消了大半,一心等着他赔软道歉呢,谁料这小子毫无悔过之心就算了居然还给他笑了出来……皇帝想了又想,不觉恼上加恼气得浑身发抖。
胤禟含笑打量他一会,侧靠在座椅上,伸出手臂勾了勾手指。
康熙重重哼了哼,很有气节地把脑袋撇到一边做不屑状。色诱失败的人也不恼,朱唇上扬声调也上扬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皇阿玛你真可爱。”
皇帝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唰”得转头看他,正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视线,俊脸通红地怔了半晌才回神骂一句自己意志不坚定居然差点中了这丫的美人计,忙把脑袋撇开恢复到刚才状态,只露给九小爷个泛着粉红还不时颤动一下的耳朵……
俊美少年执起他的手,纤纤十指沁凉如玉,清冽悦耳的声音自房中散开一如往常让他轻易恍惚:“皇阿玛,请相信儿臣。”皇帝却沉默了,禁不住用力回握,终只得道:“好好保重自己,切莫再惹事端……”说完生起了自己的闷气:你丫的个意志不坚定的家伙……
他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心疼,对于张云生的死,皇帝惋惜却不见得真正放在心上整日价念念不忘,对于当初的决定,掌握着生死大权的皇帝并不后悔的。
可是对于眼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他却每每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别的儿子唯唯诺诺事事听他吩咐,小心翼翼地接近讨好,却惟独这个儿子自小便从不主动与他亲近,独自在一个人的世界下着一个又一个决定,不曾真正在意过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受……尤其是这次,将张家后人留在自己身边,简直是拿命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