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条小径了吗?一直走就能进入花园。」
顺他手指的方向,一片郁郁葱葱,鸟语花香。
「那里有树有鸟?」我问。
「应有尽有。」长平笑。
我于是将手交到他的手中。我们向前行走,宛如迈入教堂,每一步都走得庄严。
「长平。」我目视前方开口问他,「我不在的时候你寂寞吗?」
「当然。」他答,然后语调骤转,「可是以后不会了。」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骨碌碌地滚了过来,碰到我的脚跟。我停下,低头去看。
是一颗白色的球。
长平于是也停下,定定地看我。
「你有孽债未还。」他说。
「不,我不能回去。」我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我不愿害死他。」我说。
长平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恼。
「段希佑。」他说,「你已经为别人活过太久的岁月,为何不肯放纵一下,按照
自己真正的想法去做一次?」
「我已经做了。」我告诉他,「况且没有我,你一个人会寂寞的。」
长平微笑的脸上有些许纵容,还有一丝落寞:「可是你叫我如何跟一个没有心的
人一起进入花园?」
「你说什么没有心?我的心当然是……」我不解,低下头看,意外地发现自己左
边胸膛上那个巨大的窟窿。
我惊讶非常,抬起头来望长平的脸。遥遥的,有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似乎在叫我的名字。
长平眼中的笑意更浓,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说:「你看,你的心。」
我隐约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把,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的脸被捧在程风的掌心里。
他瞪住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要吃人。
「段希佑!你这个浑蛋!」他破口大骂。
我险些被他气得再昏过去。
医生与护士急急赶来,迅速将样子十分危险的程风拉开,拿出干净的新针头与点
滴管,接在输液瓶口。
程风还在那里怒吼:「段希佑!王八蛋!我才走开一会儿你就敢做这种蠢事!混
帐!白痴!你要是敢死就给我试试看!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他逻辑混乱,语无伦次。
医生抬起我的右手,看一眼手背上诸多的针孔,于是放下,换上另一只手背扎针
。
「我不小心蹭掉了。」我虚弱地冲他笑笑。
「不小心?」那人好笑地抬起眼来看我,又低下头去在针管上贴上胶布固定,说
:「那么下次记得小心一点。」
医生与护士很快离开病房,合上门。程风仍旧立在房间的角落,眼眶微微泛红,
眉头沉沉压下,两只眼睛凶狠地盯住我的脸。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觉得程风的样子极好笑。
「我高兴!」程风叫。
我于是转过头来,看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发现这家医院实在滑稽得很,居然连天
花板的吊灯灯管上都印着红色的「用我们所有的爱心来陪伴你」。
「程风,你知道吗?我刚才作了一个梦。」我喃喃地道。
「梦到不小心把针头蹭掉吗?」程风没好气道。
「梦到你拿走我一样东西。没它我死不了,所以就活过来了。」
「什么东西?」
我转过头去瞧程风一脸好奇,于是冲他笑笑,说:「我想喝粥。」
程风一怔,戒备地瞧我半晌,这才坐到床边,打开保温瓶的盖子,倒出一些馨香
的白粥,用调羹盛了一口,放到嘴边吹一吹。
我原以为他会喂我,谁知那小子竟习惯成自然地张口一下把粥吞进肚子里去,直
到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了他足足三秒钟,他这才反应过来。
「啊!」程风叫。
「啊……」我撇嘴,翻身躺下,「没胃口了,我要睡觉。」
「啊!段希佑!我不是故意的!」
「呼……」
「喂!」
「呼……」
「你至少先告诉我,我拿走的是什么东西!」
你拿走了我的午饭,浑蛋!
第二天天一亮我便从梦中醒来,程风还没有来,我于是坐到窗边向院门口张望。
天气渐渐转凉,拂面的微风都透着股淡淡的寒意。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很快被出
去呼吸新鲜空气的病患与家属占据。
不多时,有个衣着随意的年轻人手捧玫瑰,提着保温瓶,一面打着呵欠从院门外
慢步踱进来,由我现在的角度,正巧能看见他蓬乱地竖在脑后的头发。
他向前走来,避过精力旺盛四处乱跑的小病人,然后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出现在
他的面前。
程风停下来,同陈先讲话。
陈先背对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程风的样子却显得不甚耐烦,显然陈先一定
没有用他惯常的礼貌来对待交谈对象。
他们在五分钟内结束谈话,程风继续赶他的路,片刻后意识到自己的球鞋鞋带松
了,便蹲下来系。
他把玫瑰花束放在地上,被奔跑而来的男孩一脚踏坏。程风见了,怒发冲冠,抓
起自己的东西便吵吵嚷嚷地追了上去。
我笑着躺回床上,合起眼皮静静地等待程风的到来。
病房的门被打开,脚步声踏进来。程风惯例做着那套动作:放下保温瓶,打开窗
户,抽掉花瓶里的玫瑰,最后坐到床边。
我憋住笑,等待他念咒语:我的美人,赶快醒来。于是我便会睁开眼。
然而程风没有像往常那样念他的咒语。他坐在病床边,握起我的手,将额头抵在
我的手掌上,很久很久,好像祷告一样,轻轻地道:「段希佑,不要死,求求你
千万不可以死。」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声音颤抖。
有眼泪落在我的手上,我骤然心痛,眼皮湿湿的黏在一起。
我终于成功地把程风弄哭,可是事实证明,这一点也没有让我开心。
程风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瞪住他,脸色一下变得通红。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吗?」我问他。
「你在说什么呀!」程风莫名其妙,抬起肩膀用T恤衫去擦眼泪。
我斜过眼去看柜子上的空花瓶:「今天的玫瑰花在哪里?」我故意刁难他。
「啊,那个……」程风抓起我的手指亲吻,眼睛望住我说,「我今天忘记了,明
天带双份来给你。」
「你说好的,可别忘了。」我警告他。
程风为我打开盛早餐的保温瓶,我问他:「程风,债务公司允许请长假吗?」
「做什么?」他噘嘴吹一吹调羹里的热粥。
「有个思想家叫我放纵一下自己。」我眼见他又一次无意识地把调羹塞进自己口
中,有些无奈地说:「我决定回老家,把你介绍给长辈。」
程风的粥就这样噎在了喉咙口。
第九章
一周后,我出院,捧着长平的骨灰盒,与程风启程回我的家乡。
长平没有在世的亲人,我在陈先前来处理善后的时候请他把骨灰盒交给我,他原
就不打算阻扰,更何况我诚心诚意地恳求。
我见他态度软化,于是趁热打铁,要求他:「请你不要控告程风。」
陈先一愣,视线不自觉地转向站在我身后的程风,表情显得有些古怪,连忙说:
「啊,不。我早就打消这个念头了。」也不知他在紧张什么。
我回过头去瞄一眼隔壁座位上睡得颇为费力的程风,他至今已变换十来种坐姿,
仍不能入眠,终于睁开眼来正襟危坐,问:「我们为什么要坐巴士?」
「因为坐火车特快的话,你就不能享受与我一起乘车旅行的乐趣了。」我告诉他
。
「我看你根本就是为了节约那点车费吧!」程风斜着眼看我。
我于是转过头去用手指点窗外道:「程风,你看,金灿灿的油菜花。」
「有什么好看的?一路上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程风不屑。
闻言,我低下头,两眼定定地看怀里的檀木盒子。我问自己,假如是他,他会怎
样回答?
他一定说:是啊,好美。
「程风,我把他带来,你会嫉妒吗?」我仰起头,并不看身边人的表情。
程风顿一顿,反问:「我干嘛要嫉妒一个死人?」他的口气倒是颇有自信。
「程风,我不会忘记他的。」说出这话以前,我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我相
信程风还没有当即跳车步行回去的魄力。
「他会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我说。
程风不语,沉默良久。我不敢回头看他,兀自仰着头,直到脖子发酸。
然后程风道:「反正死人是没有地域优势的。」
我松下一口气,伸手拉过程风的手掌,令他摊开掌心,将檀木盒子放在他的手心
里。
窗外掠过数不胜数的油菜花田,一片夺目耀眼的金色。
车到站的时候,一个紧急刹车,我与程风的脑袋撞在一块儿,醒了。
我们下车。
我在前带路,沿左曲右拐的小路一直走,程风抱着檀木盒子在后头跟,不一会儿
就气喘吁吁的,显然是平日缺乏运动。
一路上景致宜人,虽然多年不曾回来,但乡间的情怀仍旧不变。
我指着路边向程风道:「看!青蛙王子!」
程风于是哇哇大叫,险些把手里的骨灰盒一同扔掉,吓得那青蛙一蹦就不见了。
我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于是又指向另一边道:「看!蛇公子!」
这一次程风直接用骨灰盒来砸我的脑袋。
很快来到家门口,有个闲来无事的阿姨坐在藤编的椅子上织绒线,看到我们两个
过去,便站立起来,客气地问:「你们找谁?」
「我是段希佑。」我微笑说。
「噢。」阿姨手握两根绒线针,笑道:「你找谁?」
程风立刻在身后笑得不留情面,为了报复我之前戏弄他的仇。
费了一番口舌,甚至拿出身分证证明自己的身分之后,保姆阿姨终于相信我就是
这一家的户主,放下手上的危险武器,恭恭敬敬地请我进屋去。
我让程风把长平的骨灰盒放在橱柜上,我父母的灵位下面。
点燃三根香,我在心里对父母说:「爸爸妈妈,这是不孝子曾经喜欢的男人。他
一个人很寂寞,请不要为难他。」
不料想程风在边上拜拜,闭着眼一面说得大声:「爸妈,请放心把段希佑交给我
好了,我会像对待老婆一样对他好……」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回过头去瞥站在门边看着我俩,手上还不忘织绒线的阿姨。
「呃,你今天……先回去吧,这里我们能照顾得到。」我打发她。
阿姨打量我俩一阵,说:「冰箱里还有一些昨天的剩菜不要浪费,这家的户主可
吝啬了……」她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同她说话的对象就是这家的户主,于是打
着哈哈打算开溜,「老外婆在卧房里,小妹出去还没回来,那么我走了,拜拜。
」
我望着阿姨离开,回过头去瞟被我捂住嘴的程风,果然他一脸憋不住的笑意,真
惹人嫌。
外婆坐在卧房的摇椅上,开着门晒太阳。一只我不认得的小黄狗伴在身旁打着瞌
睡。
我走过去喊:「外婆。」
外婆仍旧闭着眼,摇椅一摇一摆。那小黄狗倒是睁开眼来,不爱搭理地张大口打
了个呵欠继续睡。
「狗都不理。作为一家之主,你可算得失败。」程风在一旁断言。
「少废话。」我脑袋上一定起了青筋。
「希佑?」
闻声,我俩别过头去,只见外婆大张开眼。看到我们两个她很惊喜。
「你外婆不是老人痴呆症?」程风在耳畔轻道。
「是间歇性的。」我告诉他。
「外婆。」我迎上去。
「希佑啊,外婆可想死你了。」外婆说着,一下握住程风的手背,一把眼泪一把
鼻涕地又揉又拍,「你都离家那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外婆死了你也不晓得啊!
」
程风尴尬地回过头来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说要把我介绍给长辈?」
「说到长辈,也就只有她了吧。你不要告诉我你歧视老人痴呆症。」我对他的出
言不逊颇有些不满。
「可是她根本不会明白……」
程风此刻大概在后悔居然请了假跟我回来瞎胡闹,但是我不管,这一次是我的放
纵之旅,一切都得由我做主。
「所以,我才方便把你介绍给她。」我说。
「难道跟我谈恋爱很有失你的身分吗?」程风皱起面皮。
「你有少年痴呆症吗?」我扯着嘴反问。
我不理他,蹲到外婆面前牵起她的手,柔声喊道:「外婆,外婆。我是希佑啊。
」
外婆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过来,看了看我,又转回过去看看程风,对他道:「希
佑,你把外孙媳妇也带回来了吗?这孩子真俊。」她赞道。
我郁闷得只想撞墙。
外婆把程风的手抓得死紧,叽里咕噜地叨念那一套:「希佑啊,你知道吗?小时
候外婆是想给你起名叫做惜福的,你那混球老爸偏说惜福这名字老土,死活不肯
用。」
「真的?惜福?」程风很是好奇,斜过眼来睨住我笑,又叫一声,「惜福。」
我沉着脸推开他,以说话来吸引外婆的注意力:「外婆,我是希佑,他叫程风。
」
外婆不理,兀自喃喃道:「其实惜福有什么不好的?多吉利的名字。人嘛,应该
懂得珍惜自己的福气……」
「外婆!」拜托你不要说了,越说程风就显得越开心。我扯开嗓门叫:「外婆,
程风才是你的外孙媳妇。」
语罢,身后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我回过头去,见到一身粉红裙子的小倩张开嘴,
正惊讶地望着我和程风。
「也即是说……」小倩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自己稚气未脱的脸颊,摆出
十分痛苦的模样盯住程风道,「你带回来的漂亮新娘子,也就是这个人啰?」
「小倩,你今天不用去上学吗?」我挨在桌边讨好地问。
「哥,今天是星期六。」小倩白我一眼,然后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啧啧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小倩,其实这种事情我原不打算对你讲的……
」
「段希佑。」程风在一旁不耐烦地插嘴,「这个不是你的长辈吧,跟她解释那么
多做什么?」
「我们谈家事的时候你闭嘴。」小倩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道,「别以为自己长得
有几分姿色就可以擅自勾引别人家的大哥。」
「你说什么?」程风的脸一下红了起来,我拽住他的胳膊,就听他嚷,「大人的
事情,你懂什么!」
小倩也不甘示弱,拍着桌子跳起来:「亏你说得出口!身为成年人,做事还这么
不冷静,我怎么能答应大哥跟你在一起!」
脾气火爆的程风竟被她一句话堵到语塞,不敢相信地转过头来瞧我。我只得无奈
耸肩。
「哥,你自己来选。」小倩提出难题给我,「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我挽住程风的胳膊哭笑不得:「可不可以两个都不要?」
「气死我了!」小倩使劲跺脚,然后跑回自己的房间。
程风看着我,脸上茫然的情绪越发浓重。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总之就是这样,恭喜你已通过我家所有关卡。」
吃过晚饭我到浴室泡澡,乡下没有其他好处,最大的情致是澡盆复古,可以洗舒
适的怀旧浴。
走进浴室,我才发现门锁坏了,关不上。心想反正也没有外人,索性就虚掩着门
,赤身爬进澡盆里去。
我才开始往身上擦肥皂的时候,就听见门外有鬼祟的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去,便
瞧见浴室大门慢慢地开启,伸进一个头来。
「啊!」程风脸上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果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