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许延看着镜子里光秃秃的头,虚弱地笑笑:“这脑袋真不管用,碰
一碰就得开刀。”
“幸好撞这一下,”朱华让护士拿走镜子:“你过去那次外伤史,虽然积血已经
自行吸收,但患处血管很薄弱,如果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撞了,又没人送院,就危
险了。”
“那不是,因祸得福?”许延笑笑:“是朱主任帮我做的手术吧?”
“对,你哥那天没开手机,”朱华笑道:“刚好我值班。”
“哦……”许延低声应道,张开嘴,想了想又闭上。
“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其它病房看看。”朱华踱开两步把窗帘拉上:“醒来也
要注意休养,你哥走前千交代万交代,说你不知道爱护身体,”他笑道:“要我
帮他看着你。”
“你说啥?!”许延猛地睁大眼睛:“走?他走去哪儿?”
“你不知道?”朱华诧异地收住脚步,啤酒肚险些蹭到门框:“上个月名单就定
下来了,外派美国两年,前天刚走。他没跟你说过?”他看向许延霎时失血的脸
,几步倒回头,俯身检视:“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不,挺好,”许延阖上眼睛,死死揪紧床单,轻声道:“就是,感觉有点
累。”
“嗳,身体虚弱了些,刚动完手术是这样。”朱华检查完没有异常,松了口气,
拉过输液管调慢流速:“多睡觉,注意补充营养,年轻人,很快就会恢复了。”
许延紧闭着眼睛再未应声儿,仿佛倦极睡去一般,倾听着那一阵皮鞋声跨出病房
,空洞地响荡在寂静的走廊中。
年轻的身体,拥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它会自动自觉地汲取养分,竭力恢复健康
。那年十二月十五日,许延办了出院手续。头皮拆线后,已经长出了层青黑的发
茬,狗啃过般参差不齐。幸好这个季节够冷,即使戴上帽子,也没人会觉得你不
正常。
“回去吧,没事了。”朱华叮嘱道:“药还是要按时吃,注意休息。”
“感谢朱主任,”尹心玥老泪纵横,许延这次受伤,可把她唬坏了。尽管丁珉通
知她时,已经是手术过后一星期,面对沉睡不醒足足七天的儿子,仍然流光了这
辈子所有的眼泪。“那多亏您医术高!”
加之李浅墨当时躲开了稍许,玻璃瓶的锋口被脊骨阻了阻,并未致命。抢救苏醒
后想是良心发现,竟一口咬定是意外,免去了一场缧绁之忧,尹心玥几乎要进庙
烧香了。
“许延运气也不错,”出院第二天,他回到公司,想起朱华满意的笑脸:“旧伤
加新伤,没落下一点毛病,我可以向你哥交代了。”
许延坐在冰冷的办公桌前,微扯了下嘴角,确实没落下毛病啊,真幸运,否则怎
会那么灵活,平稳得没有丝毫颤抖,轻易就拿起了桌面上那张殷红如血的喜帖。
丝绒的封面,烫金的内页,美满的龙凤呈祥。
送呈许延先生台启
谨订于二〇〇四年十月十五日(星期三),为封毅先生、夏紫菱女士举行结婚典
礼敬备喜筵。
恭请光临。
席设:后海酒店二楼
时间:十月十五日十八时敬邀
他手术后的第三天,他跟她的,热闹的婚宴。
92.风尘何所期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平安夜。那晚的烟火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燕莎港
亮得几近透明,海水的颜色就像颜料倾尽,每一片波光都在义无反顾地炽烈燃烧
,然后烧成灰烬。
“其实烟花,”秦可可竖起驼绒大衣的方领,抱住瘦削的肩头,仰着头语调轻淡
:“也挺不容易,就这么闪闪,就没了。”
“嗯,”许延两手揣进衣兜里,笑一笑:“什么又是容易的呢?”冬季的寒潮像
女人的月信,说来就来,几个小时不到,就连降了好几度。
“唉,冻死人。”秦可可跺着脚上的羊皮靴,看向沙滩上拥着花束两两而立的妙
龄情侣,哂笑道:“谈恋爱,还是趁年轻好,瞧那姑娘,鼻子都快拱进玫瑰堆里
了,不怕扎、不怕冻,那叫一个陶醉。”
“呵,花是植物生殖器,”许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憋不住笑出声:“一头冲
进十一根生殖器里,勇气着实可嘉。”
“哈哈,十一,”秦可可放肆地大笑,浅驼色衣摆翻飞成凌乱的花:“太壮观了
。”她甩开肩上漆黑披拂的发卷:“许延,你还是那么阴损。”
“呵,”许延笑笑,转头看向海面:“可可,明天,我搬回月亮湾去。”
秦可可蓦然收回视线,扫他一眼,再度缓缓掠向远处,低声问:“许延,你难道
一点,都不恨他们?”
“不。”许延掏出一支烟,掀开衣襟挡着风点着。有秦可可这样儿的朋友,有时
真的很累。
“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恨?!”秦可可盯着他指间暗红的烟头,语音尖锐:“为
什么?”
“如果没有他,我想象不出今天的我会怎样。”许延掸掉烟灰,迎向她复杂的目
光:“就像A一直给予B,某天突然不给了,B于是愤懑仇怨,看似正常,其实很荒
谬。”他转向海面,轻声道:“在他那里,我得到的,远比失去多。”
听着自己的声音被潮水湮没,许延扔掉烟,在心底失笑。其实哪儿有这么多冠冕
堂皇的理由,他不过是习惯了爱他。二十年的习惯早成为本能,除此之外,再适
应不了其它模式。但,那是他跟他的事儿,何足与外人道呢?
“靠,那小店生意真是好,就剩这几种了。”丁珉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跑回来,
刚才仨人锤子剪刀布,这倒霉蛋输了,只好去当苦力:“走吧,我们去那边放。
”说着带头往一侧走去。
秦可可竚在原地,少顷,快步掠过他们:“太冷了,我回车上等。”途经之处,
带起一阵萧索的寒风。
“她怎么了?”丁珉愕然问:“刚才还好好的。”
“不知道。”许延睨着那芊秀袅娜的背影绕过棕榈树的笔直的枝干,紧蹙着眉撤
开视线,心,渐渐空成虚洞。
过了元旦就是年了,时间车轱辘般转动。G市的打工一族,大多已趁年假回家团圆
,诺大的城区,转眼空旷冷落。那些消费娱乐场所,几个人都玩得厌倦,年二十
八这天,丁珉突然心血来潮,提议上工人文化宫打羽毛球。
秦可可一听就烦:“不去,找准地方打打球就能活回去了?”那些背着书包,喝
着凉水,挥洒出一身热汗的恣意青春,不管愿不愿意,早已随风散去。
许延倒想活动一下,常年呆在各种各样的格子间里,筋骨都快废掉了,健身房、
体育馆那些热门的室内场所根本不想去。俩人于是各自换上运动衣,半小时之后
就在文化宫那块儿草坪上碰了面。这儿可谓十年如一日,还是那片儿半干不干的
人工湖,还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秃荷杆,连废弃的塑料袋儿都不甘隐退,脏兮兮
地裸在冷风里,打着摆子径自发霉。
丁珉扔下背包,蹦了两下:“来,发球,不知道会不会打了。”
“呵,”许延抓着球一抛,挥拍击过去:“我也一样。”
果然手生了,十来分钟过后,许延才找回点儿感觉,一招漂亮的扣杀过去,直打
得对方落花流水,不由大笑起来。趁丁珉捡球的空挡拧开矿泉水瓶,手机恰巧也
在这时响起来。许延看看号码,微蹙着眉,接起来:“周涛。”
“许延,”这还是公司门口那茬儿之后,两人第一次通话。周涛的声音依旧风浪
不兴:“在忙吗?”
“呵,打球,”许延语气平淡:“年关了,公司也要放假。”
“什么球?”周涛接口问:“在体育馆吗?”
“羽毛球,”许延举起水瓶,喝一口:“文化宫。”
“哦,”周涛顿了顿:“方便多加个拍子吗?”
“行啊。”许延收起电话,微晒,有何不便呢?他倒想知道。
“好了没?”丁珉晃着拍子问。
“嗯。”许延又喝了两口水,拧上盖子放回去,扯起毛巾擦擦脑门,嫌搭在脖子
上累赘,随手一抽,那毛巾还没脱手,便遽然僵在原地。他反应不过来,颈上的
空落感令人虚脱,呆看着那些纤丽精美的骨片,闪着奶油黄的微光,哽咽哀鸣着
,四散坠落,像一瓣瓣无计凋零的花。
他怔怔蹲下来,下意识地收拣着那片片莹润,一条小鱼儿、一只小鸟儿、一头愣
头呆脑的小猪……
这些是项链吗?为什么,他觉得像收捡自己的血肉,东一块、西一块,混入泥尘
,模糊不辨……
一定找不全了吧……他蓦然听到一声呜咽,它们那么小,那么轻,那么卑微,就
像他仅存的那点儿希望……他走了,他便只剩下它,现在,连它也断了……
他十七岁为他戴上,他十年来片刻不离……他听不见丁珉喊他,耳边只有另一个
男孩对他说:“那,哥给延延戴上好吗……”好吗?好吗?
他翘着红红的鼻头,傻傻地仰起脸……两个少年,一片蓝天……他蹲在雪里,他
单膝跪地,拈着链子含笑圈过来……就这样轻轻一圈,圈走了他的一生……
那些相爱,那些付出,再也找不回来了吧……他只想收藏,他要得多吗?他笑笑
地扬起手:“周涛,你看,它们漂亮吗?”
那一年春节,G市市区开始禁放烟花爆竹,于是沉寂的大年三十,便只剩一桌寡淡
无味的丰盛筵席,和窗缝外偶然蹿入的冷风。许延已在中心区给尹心玥买了套三
百平的商品房,一楼带个小花园,不用再辛苦地上下楼梯。虽说新建的楼盘结构
好,但位置相对较偏,生活起居没这儿方便。
李国平和李少文对此满不在意,李少文甚至抱怨没带泳池。住了那么多年我家的
房子,早该做点贡献了。不用猜也是这想法吧,那也没什么,爱咋咋地,除了偶
然对坐吃餐饭,这两个人与他有何相关。包括这房子:“妈,我回去了,你早点
休息。”许延放下报纸站起来,摘下衣帽架上的外套,这儿从来不是他的家。
“好,早点回去吧,”尹心玥从春晚节目上转过头:“开车小心点。”许延刚拿
到驾照,她叮嘱一句:“初四带可可回家吃餐饭吧,好久没来了。”
“嗯,看吧。”许延关上门出去,开了车子汇入大街。不过八九点钟,路上已少
见人迹。一年就这么放松的几天,这时候都该团圆在家里吧,谁还有空到处瞎晃
呢。
月亮湾门口也是张灯结彩,到处挂满了扎眼的灯笼彩带。许延在车库停好车,坐
了电梯直上九楼,门一开不由顿住脚步,厌烦与诧异还是感动,复杂得连他自己
也说不清。
“许延,”周涛从他房门前踱过来,许是感觉自己冒昧,神色难得地带了些不自
然:“我问了陈小姐你的住址。”
“哦,怎么不直接问我呢,”许延随意地问,取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回头道
:“有事儿吗?”
“嗯,事倒没有,”周涛取出钱包,拉开夹层上的拉链:“这个,给你。”
许延死死盯着他的手,那摊开的手心上,正是前两天掉落后,唯一没有寻回来的
,镂着他和他名字的,那块骨片儿。他难以置信地微眯着眼睛,猛地抬起头看向
眼前人,那一刻,是什么东西在心头砰然猝响。
周涛低着头拿起他的手,将那块骨片轻轻放入他手中:“回去吧,我走了。”那
沉沉的声线和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电梯口。
许延回转身,握紧那枚润滑精致的,带着体温的小薄片儿,呆滞地靠在门板上。
末了,颓然滑落地面,抱紧膝盖死死埋下头,像几辈子干涸龟裂的河床,挣扎着
,剧痛着,迎来此生宿命的洪讯,整整一夜,倾流不绝……
第二天下午,周涛的手机上接到一条信息:出来吃饭吧。
来年春天,上一季的枯槁完全褪去,G市再度换上了毫无新意的绿装,一穿便要穿
到年底。生活乏善可陈地继续,唯一不同的,是餐厅里、晚饭时,多了个人坐在
对面,节假日开车出行也有了个同伴。但也,仅此而已。
许延从未邀请过周涛回家,周涛也从未要求进一步发展,就这么平淡地、稳定地
,按时出现在冗长的日程表中,像他的人本身那样舒缓沉静。
“单亲家庭的孩子,很难。”某次吃饭聊起城市日益腾飞的离婚率,许延状若无
意地说。周涛放下筷子,拿起调羹,将一碗汤默然喝完。那一晚的夜色,淡得稀
薄。
新天国际公寓二期已经投建,存折上的余额成为一串串自行衍生的笼统数字。许
延从未对人说起过,为什么一直留在月亮湾,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兴许是习惯
了的,家的感觉吧。只有在这里,晚上才能放松地睡着。
无奈入秋以后,隔壁换了个租客,他见过几次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个子高大粗
壮,面相还挺和气,就是手脚重、爱倒腾,成天弄得乒乒乓乓,有时晚上也被吵
得睡不好,懊恼不已。
许延开年后越发睡得轻,一点儿响动就会醒来,其他邻居倒没说什么,受罪的恐
怕只有他一个。几次想找管理处投诉,拿起电话犹豫着,最后还是挂了回去。又
没故意招你惹你,那是别人的生活习性,你又不是户主,有什么立场横加干涉。
忍忍吧,哪儿没有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儿呢,生活本就如此。
转眼过了一年,又值初春。随着年纪渐长,尹心玥也开始操心儿子的婚事,只要
是回去,三句不离打证成家。许延总是态度模糊地听着、应着,末了交给她一沓
钱,一本折子,一个什么贵重玩意儿。要不就是载她出去逛逛走走分散注意力,
尽量让她笑到家门口。这辈子有些东西,注定了不能给她,其它方面的,能给就
尽可能多给吧。
秦可可偶然应邀过来坐,态度也跟许延一样,一只皮球原封不动地被踢来踢去,
看的人没了情绪,打的人也费劲儿。平日里跟丁珉三两人出去消遣,她也从未说
起过自己的打算计划,倦怠着懒散着,无可无不可地一日日消磨。人一辈子有多
长?用完了童年就到少年,用完了少年又轮到青年,再然后外强中干地壮烈一把
,就该捡包袱退场了吧……谁,又不是这样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