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没啥事就先走了,吃完晚饭再过去,那女人已经不在,他一个人坐在床前
发愣,我叫了他几声才听见,他笑了笑:“陈生,麻烦你帮我提点水出来。”
我进卫生间给他装了一桶热水。他那天动作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擦完,话也特别
多,一直低声叫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延延,明天哥不能来了,别人给你洗你也
要乖啊,别使性子,知道不?”他还是笑着说的,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不
然变成臭延延,”他的声音很哑很低,擦完也没放下洗毛巾,手贴在那个人脸上
:“哥就不喜欢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不太避开我,我却提早退了出去,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气氛,让
我心里又堵又闷。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他房里没熄灯,以为他睡着忘了,轻轻
扭开门才知道他还在说话:“延延,哥吵着你了吧?”他把脸埋进那个小伙子手
里:“你别生气啊,哥以后……再不能跟你说话了……哥今天多说一点儿……好
不好?”
“延延……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知道,我妈得的是这个病……延延……”他的
声音越来越低,后背一抽一抽:“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我把门关
了回去,那一整晚我都没睡着,得有多痛才能让这个硬汉子软弱成那样……
第二天他搬到了斜对面的单人病房,再不轻易出来。他的病床没挂病历牌,除了
朱华,也没其他医生护士进去。我爸出院前我去看他,他在门后站着,这两天他
很沉默,气色也不好,我看到门上的小窗户,正对着那个年轻人的病床。
他想了想问我:“陈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干啥,回建筑队呀。”我说:“还差了张老板的钱,我得干活还给他。”
“你愿意给我当护理吗?”他很随便地问:“我大概明年就走不好路了,你欠老
张的钱,我给你还,工资照样儿开。”
“当然行,”我马上站起来:“我不要工资,管饭就成,就怕我笨手笨脚……”
“那怎么成,”他呵呵笑了:“再说,你哪儿会笨?”他的笑容让整个房子一下
就亮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把钱还了,辞了建筑队的活儿,然后把我爸送上了车。他叫我等他通
知再来,我却天天报道,一天不来就不放心。
半月后经过对面病房,我看见那个女人在收拾东西,那小伙子已经醒来很多天了
,感情是准备办出院。那天封毅一直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一声不吭
。我坐了会儿他说:“陈生你出去转转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到过道窗边抽了根烟,没多久朱胖子就陪着那娘俩儿走出来,那年轻人戴着个
帽子,身体看着还挺弱。他们进电梯后,封毅马上开了门,几步就蹿进安全通道
。我赶紧追上去,远远跟着他跑上天台。
那天他两手按在栏杆上,全身一动不动,像个石像,直到天黑才转身,一提脚就
翻到地上去,那是他第一次摔倒。
96.回家(二)陈生番外
许延出院以后,封大夫的两个朋友时常来看他,他们以前也在许延的病房里待过
。是一男一女,男的挺帅气,叫丁珉,他来了封大夫会很高兴,有说有笑地跟他
聊些什么杯、什么队、什么赛;女的身条儿很好,就是瘦了点,眼睛漂亮,侧面
看过去那眼仁儿好像透明的,他叫她可可。
女的来得比男的勤,每次都带着汤汤水水,但人很傲气,说话刻薄,她从不跟我
打招呼。封大夫不大喜欢她来,特别是喝汤的时候,看着挺闹心。那女的却不管
那么多,想来就来。十二月底有天,我关着门上厕所,听见她又进来了,昨晚她
才来过。
“可可,”封大夫说:“以后别弄这些了,我喝不惯。”
“喝不惯,”我听见保温瓶和那女人的声音,同样冷冰冰的:“为什么?”
“你们南方人才爱喝汤,”封大夫说:“我哪儿喝的惯。”
“许延做的呢?喝的惯吗?”那女的笑了。
“当然,”封大夫也笑了,话却很冷:“不过他不会弄这些,应该是我做给他喝
。”
“你现在能做吗?”那女的过了会儿,带了点鼻音:“我就是让你喝点汤……”
“我不想你浪费时间,对我没意义,对你更没有,”封大夫声音软了些:“以后
别做了。”
那女的没搭腔,过后是摔门的声音。那以后她还是常来,但再没带过补品了。
第二天上午我过来,封大夫正靠在床头看书,见我就说:“陈生你去考个车牌吧
。”
我说:“好,我现在去报名。”
他点了点头:“对了,下午我去看个人,你不用过来了。”
“看人?”我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想了想:“也行。”之后放下书伸个懒腰:“今天平安夜呢,忙完咱们在外面
吃饭吧。”
下午我们三四点出门,没塞车都跑了将近一小时。我到了才知道,那也是间医院
,名字还很好听,叫蓝天医院。我问他:“封大夫,咱们是来看病人呐?”
“嗯,”他说了句:“我妹妹。”
这儿不像二院那样,到处散布着消毒水味道。路边和院子里种满了常绿植物,入
冬了还满眼翠生生。我们只碰见几个散步的病人,非常安静。我还想着这里环境
真不错,后来才知道,这是家精神病院。
封大夫先找医生问了问病情,才去看他妹妹。那姑娘二十出头,漂亮得跟朵花儿
似的,两手又细又白,指头嫩得像笋尖儿,一动不动搁在膝盖上,眼神儿却发呆
。我们带她去花园走了走,她就规规矩矩跟着,封大夫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搭
过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封大夫,”出来后我问:“你妹妹一直这样吗?”
他皱着眉,闷声不吭招了部车,进去才慢慢说:“不是,她本来有抑郁症,有次
从酒吧出来,没立刻坐车,路上遇见一伙嗑药的不良少年……幸亏巡警碰上了,
不过,还是吓坏了……”
“那,能好吗?”我问他,还这么年轻啊……
“希望吧……”他好像不愿多谈,轻声应了句。
年前的时候,他气色好了些,朱胖子说,幸亏肝的再生能力强,他身体底子又好
。我听封大夫说,是什么‘部分症状体征暂时减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他情绪也不错,年二十八晚上看电视,有个人歌儿唱得好听,他说他也会弹吉它
,还答应教我。第二天早上我去商店买了才过来,病房里却已经没人了。
直到下午五点,封大夫才回来,鞋跟上裤脚上都是泥巴,脸色发白,膝盖一直在
抖。我急坏了,赶紧倒杯水给他,他说了声谢谢,喝完摘下墨镜就去卫生间洗手
,出来后坐在窗边凳子上,面向窗外一支接一支吸烟。他的眉毛很直,像头发一
样,又黑又浓,那天一直皱着,没有松开过。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去打饭,回来时听见他在屋里说话,语气很冷淡:“你再约
他去那儿打次球吧,然后拣给他。”
我以为有人来看他,进去却还是他一个人,位置都没换过,他回头说:“陈生,
你帮我去寄个快递吧。”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小心点儿,别弄掉了。”
那东西很薄很小,像片指甲盖儿,我坐上车后掏出来看,有两条小鱼儿衔着尾巴
绕成圆形,背面刻着‘毅、延’两个字儿。我知道,又是跟那个许延有关了。
那天晚上我把吉它拆出来,他看了眼,手搭上去拨了两个音,说:“算了,太久
没弹了……你报个班儿学吧。”然后就拿着盒烟上了楼顶。那把吉它直到后来离
开医院,都放在墙角没人碰过,再以后,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零五年三月份,他叫我帮他买了点儿家具,送去月亮湾一个空房子里。五月份,
我陪他去了趟白河镇。那是个挺偏僻的地方,风景倒不错。他说那是他的家,不
过已经没人了。锁头全长了锈,家具也积满了灰。屋顶上的瓦楞草,窜了足有二
尺高,檐下的横梁上,搭了好几个鸟巢。
他从书柜里拿出架小飞机,看得出原先是白的,不过现在已经发黄了。那天他擦
干净后,一直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个下午。
我们只待了一天,走前我跟他去了个村子,他到一个孩子家拿了盆草。那时他走
路已经不太稳,不过近距离还看不出来。
零五年六七月份,病情却突然加重了,经常好端端站着就一头往下栽,刷牙的时
候弯下腰,也会冷不丁扑倒。那以后,身上就再没断过青紫。
他有天说住院住烦了,朱胖子本来不让走,后来还是没拦住他,在医院待着也就
早晚两次药。七月底的时候,他住进了月亮湾。从那以后,除了上医院和每月一
次看他妹妹,基本没离开过那儿。
他开始在墙上画一幅画儿,虽然手还很稳,但画得不快,有时会回头问我:“你
看看,画得像吗?”
“像啊,一模一样。”我知道他画的是他家和隔壁的院子。
“真的?”他问得很认真,表情像个孩子,又期待又担心。
如果我点头他会很高兴,有次还脸红了,转过去说:“唉,我不会画画儿……”
我听着却觉得揪心。
那幅画儿十多天才弄好,画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却突然抖了手。他拿着笔退回
凳子上,看样子不大高兴。我说:“没关系,那一点儿看不出来。”
他没吭声,想了半天后站起来,扶着墙把原来的星星全添了几道线,看着像重影
一样:“嗯,”他笑了:“这样儿就看不出来了。”过了会儿轻声说:“以后住
这儿,也像在家一样儿了……”
那以后他没事儿就靠在那幅画下看书,半个月后我才知道,许延就住在隔壁,也
知道了,他原来就是新天公寓的老板。
我是去看个关系挺好的同乡,他跟我一起来G市的。当时张健强陪着许延,还有另
外几个人看工地。
“你不知道?”我那同乡说:“许总跟张老板关系铁得很,新天的工程全包给他
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没事儿谁会打听那个。但我那个工友不一样
,他人很机灵,不久之后,就跳到另一个建筑队当了个小工头。
搬进月亮湾后,封大夫的情绪比住院那会儿好多了,有时还教我做两道菜,我说
:“封大夫,你手艺真不错。”
他笑了:“那当然,对了,别总大夫大夫的,叫我名字吧。”
“嘿,”我说:“我叫习惯了。”
他笑着说:“名字多叫两次也惯了。”
他那样带笑看着你,让人觉得像晒着刚刚好的太阳,身上暖烘烘的。我说:“封
大夫,我要是个女的,叫你这么一看,魂儿准跑了,”然后我想起那个许延,又
说:“男的也一样。”
“哦,那你,”他回过头很严肃地盯着我:“是不男不女呢,还是半男半女?”
说完就大声笑了。
“咳,我……”我也憋不住乐了。
他笑完揭开锅盖看看:“等学会了,回家给你爸和你媳妇儿露一手,让他们评评
,你师父手艺咋样。”
回家……我没吭声儿,他也很快就说开了别的。我觉得很多时候,不像我照顾他
,倒像他关照我。我说:“封大夫,我怎么总觉着你像我兄弟。”
他笑了:“呵,是吗,那我叫你陈哥吧。”
我说:“不是,我倒觉得你像我哥。”
他笑得更欢了,他说:“那可不成,你别把我叫老了。”
那以后我才发现,他其实很爱开玩笑,跟他在一块儿,不知不觉就合不拢嘴了,
哪怕后来病情加重那段儿,也少见他愁眉苦脸的。
他还教了我上网、打游戏:“诶,陈生,”有次他问:“以后你有啥打算?”
我没吱声,他又问,我才说:“回建筑队吧,”我说:“我又不会别的。”
“你可以拉些人自己当老板,先接些简单的活儿,有了钱再买设备,”他说得挺
认真的:“给人打工,啥时候是个头儿。”
我说:“当老板,哪儿有那么容易,还不如实实在在攒点钱。”
“一辈子受穷容易?”他说:“连想都不想,怪不得了。”说完就不管我了。
那一年时间,不知道封毅感觉快还是慢,我觉得挺快的。他一直没让我守夜,我
住在另一栋楼里,直到零六年那个特别闷热的夏天。有天晚上他开始咳嗽,越咳
越厉害,捂着嘴腰都直不起来,闷得满脸通红。
“别捂着呀,”我着急地收东西:“咳出来,咱们去医院看看。”
他好不容易忍住:“打电话,叫朱华调个车来。”
我才想到,这时候许延应该到家了,他怕他听见,叫朱华派车也是怕碰上吧。
他那次得的是肺炎,在二院住了两个月,回来天气已经是入秋了。
97.回家(三)陈生番外
零六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日夜不停地下着,能把房子都浇烂了。他的身体明显
差了下去,但还是每天早晚坐在阳台上,直到看见那人的车子开出去,或者开进
来,才会再回屋。我知道劝也没用,别的事儿他都愿意跟我聊,却从没提起过许
延。
我想了很久,找天拿了钱去找我那个当工头的同乡,他门道儿一向挺多,而且他
爸爸,以前就是个锁匠。我叫他给我弄了几把万能钥匙,然后回工地转了一圈,
碰见张健强时,我装作不在意提起,他果然问我要了两把。
我不知道另一把钥匙会不会到许延手里,也不知道许延会不会来开隔壁的门,我
只知道要让封大夫发现,他一定会发火,也会赶我走。所以我很犹豫,但还是想
找个机会,让他至少,见上他一面。
九月中旬有天下午,天难得放了晴。封大夫那天精神挺好,他让我给他找了件有
帽子的风衣,自己戴上墨镜说:“好久没出过门儿了,你跟我出去转转吧。”
我没敢把车子开远,到了一个不太旺的广场,他说:“就这儿吧,还能晒晒太阳
。”
他不想用轮椅,我就把他扶到一个带靠背的长椅上,擦了水让他坐下。那广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