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就会催,你个大老爷们儿,二十来岁还不学车,慢了怪谁?”
“我不是报了名吗?”许延摁开电视,转开头,话音降了下来:“过几天,就去
学。”
“诶,许延,”秦可可也没了之前的泼辣,沉吟了半晌,问:“为什么要搬出来
,封毅不是,没叫你走?”
那个名字像根钢针,蓦地扎入心脏,血,浓稠的,冰冷的,盘着针尖滑向针尾。
许延缓了缓,随意换着频道:“消毒水那味儿好闻?搬出来,当然更好。”他不
想说,他不愿让那个人东奔西跑,不愿突兀地,无意地,出现在那人的视线中,
还不如,走开。
四个人在灯市门口汇合,随着涌动的人潮亦步亦趋,不时停下来看看某盏灯,说
上几句话。这两天几人见面,说话都轻声细气的,仿佛怕惊动了些什么。反而是
许延,常显得一派轻松、若无其事。他越轻松,他们却越轻声儿了。
今年的灯会真热闹,一盏盏纸扎的、玻璃的、塑料的灯笼,像天上的流火招摇过
市,乘着夜色四处漫游。两头封停的和平路上人山人海,推推搡搡、熙来攘往,
未过半条街,四个人就挤散了。
许延慢腾腾地走着,本不想来这些过于热闹的场合,却又怕那几个人担心。有什
么好看呢?这些美轮美奂的灯笼,荧荧焰焰,它自光辉灿烂它的,与我,又有什
么相干?若是没有……许延收住心绪,抿唇抬起头,目光突然一敛,远远地掠向
马路对面,对面那间铺子,铺子门口挂起的那盏大白兔……
……
“延延,延延!”封毅一边着急叫着,一边挤开人群往马路对面跑。
许延吓了一跳,这小子傻了还是咋的?自己明明就在他旁边:“哥,你往哪儿跑
?我在这儿呀!”
“延延,延延!”封毅却充耳不闻,径直奔到对面铺子下。
许延气喘吁吁追上来,没好气道:“傻了你啊?”
“延延,没听见我叫你呐?”封毅却不理他,手指一伸,点向大白兔灯笼的脑门
儿,无奈道:“说你傻吧?看灯也能看成呆子了?”竟然还叹口气:“乖了,看
天晚了,快跟哥回家吧,都该吃夜草了。”
许延磨着牙,一巴掌扇过去。封毅早有准备,嘿嘿一笑握紧他的手:“好喽,总
算醒过来了,走,咱回家吃草去。”
“吃你个猪头!”许延掐住他手心一撮肉,狠狠一揪:“我看你做!”
“哇哇!痛死我了,”封毅抽筋儿似地猛甩手,满脸委屈:“哪儿有下那么大劲
儿的?回家得把你指甲绞了,哎哟哎哟。”
“我掐你了?”许延得意洋洋:“还以为掐的是头猪?”
封毅眼睛一转,满脸狡黠,笑眯眯搂住他肩膀,指向那盏灯:“你别说,那大白
兔,真的像你诶,我一看,就想起你来了,瞧那嘴嘟的,跟你生气的时候简直一
个样儿……”
……
……去年的今天,他搂着他,溶溶的黑眸弯成月牙,笑出来两行亮晶晶的牙……
许延蹲下来,想着想着,头越来越疼……
那样儿的一个人,为什么都会离开?
那样儿对他笑的人;那样儿搂着他的人;哪怕一丁点儿快乐,都不忘要送给他的
人;为了他,什么苦都乐意吃的人;只想宠着他,从不把自己的自尊当回事儿的
人;才答应过要跟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人……
为什么这样儿的一个人,都会离开?他在的时候,他从未想过他会走,所以他爱
得奋不顾身,所以他爱得毫无余地。而现在他真的走了,便只剩他自己抱着那些
地老天荒…………那些琐碎的、细小的、点点滴滴的,永远占据着心头最险要位
置的,曾经的快乐……
曾经的……呵,是这样儿吗?未来,以后,只要与那人有关的一切,前面都要加
上各式各样的形容词——曾经的、过去的、以前的……
他人走了,却忘了把记忆也一同带走……
满街的灯笼随风飘舞,星星般眨着亮丽的眼睛,璀璨成一条金光灿烂的河流。许
延蹲在地上,托着头,弯弯地翘起嘴角来:“大白兔,你饿了吗?今天,哥哥他
没空带咱们回家吃草了……”
“吃什么草?”肩膀上蓦地一沉,丁珉蹲下来看着他:“许延,你蹲在这干嘛?
”
“没,你们都跑得没影儿了,”许延笑笑站起身:“我嫌挤,那么吵打手机也听
不见,还不如蹲在这儿等你们找。”
“嗬,你倒是会想。”丁珉笑道,搭着他肩膀往回走:“走吧,确实太多人了,
没意思。”
“她俩呢?”许延问:“现在就走吗?”
“她俩在门口等着,”丁珉道:“可可要带紫菱去酒吧,说是逛完了。”
“带菱菱去酒吧?”许延马上皱眉毛:“她出啥毛病了?吃饱了撑的?”
“唉,不是我说你,”丁珉好笑地说:“紫菱没比你小多少,别总把她藏着掖着
当孩子看,人总要自己长大的。”
许延没再做声,其实他也发觉自己下意识里,总把夏紫菱看做当年跟他一起追公
鸡的小女孩。是啊,人,总得要自己长大……
酒吧总是年轻人的世界,尤其是这种现代音乐酒吧。都市的夜晚,昏热暧昧的光
影,迷离粗放的情调。每一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寂寞,每一个人,都在热情洋
溢地孤独。
四人挑了靠舞池的位置坐下,丁珉叫了一扎生啤,给夏紫菱点了果汁。秦可可说
:“诶,我也喝啤酒,再叫个果盘,给紫菱要点小吃就行了。”
秦可可话音刚落,肩膀上就让人一拍:“可可姐,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一个挂
着两串金属大耳环、化浓妆的漂亮女孩儿靠在她椅背上笑:“最近在忙什么呢?
”
“芸芸,哈!”秦可可一笑站起来:“最近天天在加班,我们那个台湾老板,比
黄世仁还强啊。唉,一个月没出来玩,我骨头都痒了。”她说着回身介绍:“这
是芸芸,我朋友,芸芸,这几位是我老同学。”
芸芸跟几个人打过招呼,秦可可一拉她:“走,陪我上趟厕所。”
“哈,鼻子还真灵。”芸芸诡谲地一笑,由她牵着手穿过人影幢幢往洗手间挤去
。
夏紫菱吃了几天药,情绪明显稳定了很多,大眼睛左右睒着,显然颇感兴趣。许
延随便跟她聊了几句酒吧文化,其实他自己也来得不多,见丁珉要来了色子,便
教她一起猜大小。夏紫菱果然聪明,一学就上了手,许延却是只黑爪子,几圈下
来居然连罚了三杯。
丁珉拿走色盅,笑话他:“别玩这个了,不然今晚就得当苦力背你回去。”他想
着就怕,秦可可住在六楼,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楼梯,把一个醉酒的大活人背上去
,哪儿对得起八月十五这良宵花月夜。
许延也不坚持,他本来就不好酒,许多人爱借酒浇愁,可他一喝第二天准头疼欲
裂,那还不是给自己多找罪受?便陪着他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其实也说不上什
么,音乐很吵,闹得脑子发蒙,大多数时候也就几双眼睛一起瞪着舞池发呆。
还好不一会儿秦可可回来,有她陪着夏紫菱,许延便也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
回来坐下,精神才好了些。虽然已是深秋,酒吧里人太多,总觉得燥热,许延端
起又满上的啤酒,咕嘟嘟直灌下去大半杯,才刚放下,就撞上秦可可诧异的脸:
“诶,我的酒呢?你喝了?!”
那是种什么样儿的感觉?最深最深的喜悦,凉丝丝滑溜溜的清甜,从心底,从四
肢百骸,从每一个毛孔,轻潮微荡般款款泛起。时间,像水晶果冻般颤悠悠地晃
动,此刻是以后,下刻是以前。耳边是天籁般的奏乐,手指与手指的轻触,都划
出一簇暖洋洋的火苗。奇妙的烟云,像五彩的薄纱,一层又一层,温柔摇曳……
哥……哥哥……是你吗?是你吗?只有你才会,那样怜爱地将我含在口中,只有
你才会,那样坏笑着轻吮我的快乐……啊……快乐……
91.淤血的芬芳
第二天下午,秦可可居然醒得更晚,许延坐在沙发上捂着胀痛的头,足足苦等了
一小时,那扇紧闭的房门才迟迟打开。
“你怎么没去上班?”许延紧盯着她满脸的憔悴,心脏不规则地跳动:“也吃了
那玩意儿?”即使身上衣物整齐,身体状况无异,那些如云置雾却摸不清端倪的
片段,仍旧令人不安。
“就一颗,不是让你吃了吗?”秦可可扶着额头,向洗手间走去:“我喝醉了。
”
“昨晚谁送我回来的,”许延蹙眉问:“几点?”
“十二点半,丁珉,”秦可可回转身,眉毛挑了挑:“怎么了?”
许延站起来,拿上沙发上的外套,打开门:“可可,你与其去吃那些玩意儿,不
如想个招儿早点弄死自己吧,这样,兴许我还愿意为你收尸。”言毕回手一带,
将那双绝望深渊般暗淡空茫的秀目,用力关在门内。
那双眼睛曾经多么亮丽慧黠、清澈如水,而今却枯如槁灰。人,为什么会长大?
许延走到路边匆匆招了部车,打通丁珉的电话:“昨晚我背你上去的呀,靠,腰
都快断了。”丁珉显然也才起来不久,含糊地抱怨。
“菱菱,”许延迟疑地问:“跟你一起送我的?”
“没呀,”丁珉诧异道:“我和可可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了,怎么了?”
“没,随便问问。”许延挂上电话,稍微放下了心。秦可可最近情绪虽然益发低
落,应该也不至于……吧?他甩甩胀痛的头,既无从考证,也不想去考证,索性
将这一团乱麻暂且抛开。或许,纯粹是致幻效果呢,即使那么曼妙愉悦……不然
,怎会有那么多人为它神魂颠倒、不顾一切?
那段日子在许延的印象里是部不知所云的默剧,除了屏幕右下角从头至尾标示的
片名——《忙》。时间被排布得密不进针,过后却懵懵懂懂,完全搞不清究竟忙
了些啥。当然,还有另一些,那些宁愿忘记却清晰得使人绝望的片段。那些片段
像钢印般钝重地戮入血肉,此生此世、永不磨灭。
就像十月十一日,那天快递公司送来的那个纸袋,袋子里那片儿簇新的房门钥匙
,和月亮湾公寓902的房产证明。深秋飘摇稀薄的日影中,那片单薄的钥匙闪耀着
坚硬的银光。那天,是许延二十五岁生日。
是谁,在春日的暖阳中曾笑出更温暖的温柔:“今年生日,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他那样对他说,他那样对他说……
又像十月二十五日,那一条幽凉静谧的长廊,那一袭飘逸无尘的白衣。他走过他
身边,他经过他旁边。他微笑着回应同行病人的提问,迅捷的步履没有丝毫迟疑
。而他侧身让过,一不小心,便进错了门。他是谁来着?而他又是谁?
许延掉回头,满心疑惑地踱入夏紫菱郁悒的眸光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安静
地,将一串通红的苹果皮,削得很长很长。
而十一月十三日,那一天,那个天地失色的傍晚,如果可以重来……许延苦笑着
想,即使饿死,即使烂在办公室那个冰凉的真皮座椅中,或是,用那截烧掉半寸
的烟头烫瞎眼珠,他也,不会跟丁珉出去吃饭的吧?因为,他不想看见他们,不
想看见,他和她。
在那个人头簇簇的电影院外,他脱下外套,小心地披在她身上。而她,仰起脸,
踮起脚,微微偏着头,伸手将他发上的一片碎叶拈掉……
那是双多么灵巧妩媚的手,它会剪最美丽的窗花,它会织最漂亮的毛线,它曾抱
起过一束幽香流荡的红梅。它还会,扎出一只只又圆又亮的灯笼,在洁白的雪夜
里,升起点点暗红,淤血般芬芳……
“许延,许延……”丁珉惶急地喊着他。
“别跟着我,”许延拨开他的手:“我走走,我就是走走。”一直走,一直走,
走离人群,走离喧嚣,走到再也没有一盏路灯照耀的黑暗里,他蹲下来,一遍又
一遍,安慰自己:别担心,别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看见你哭……
那晚的天气意外地好,风不大,也不太凉。午夜两点的空旷街头,只有几个夜归
的路人,低着头匆匆赶路。还有只孤零零倒卧路边的啤酒瓶,一脚踢下去,叮叮
当当响彻心头。车流,快速而无声地淌过。
如果不是秦可可接二连三地催促,他还会继续走下去吗?许延不知道,但至少,
就不会靠近那部停车下客的的士了吧?然而,这世上哪儿来的如果?
“哈,许延,兴致不错嘛,”李浅墨拉着个女孩志得意满走下车:“半夜一个人
压马路?啧啧,封毅没陪你吗?”他吃惊地吸口气,紧接着恍然大笑:“哦,对
对,他在陪夏紫菱吃宵夜,瞧我这记性!才一会儿就忘了。”边说边热络地拍拍
许延的肩,嘿嘿笑道:“你接着看夜景哈,不陪了。”说罢搂着女友扬长而去。
许延弯下腰,拾起那只啤酒瓶,反手砸裂在车门上。那一刻,眼中全然无物,除
了那根放大的颈动脉,在李浅墨瘦长的脖子上,生机勃勃地跳跃,涌动,欢快地
向他招手。世界沦陷成黑与白,就像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这人恐惧失态的
神情,穿透,嵌入,绞拧。黑色的琼浆漫天飞舞,玻璃渣与脊骨的绝妙擦响,一
曲华美如夜的乐章……
许延失去意识那刻,费解地笑了,当那张脸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当那具身体
慢镜头般载向车流,他,为什么竟会伸出手?为什么会被那人的重量撞向灯柱?
电光火石之间……轰响,世界静成黑幕。
黑……那样的甜,那样的美,那样的安详。地面沉下去,身体飘起来,化作风,
化作雨,化作无处不在的空气,化作无形……那便是,天堂的路吧?悠长,而飘
渺,而欢畅……可是,为什么有人在哭?下雨了吗?
半个月后,许延醒来,G市已经完全入了冬,天色昏蒙而灰暗,萧索的枝头再也留
不住一片树叶,佝偻在寒风中瑟缩。死白的被面,冰一样浸凉。
朱华站在床沿,放心地笑:“怎么样?自己感觉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