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官，您听过『非法搜证、侵犯隐|私和违反人权』吗？」凡内赛反诘，「我劝您让开，我现在就要带走我的当事人。」

「育斯特先生是本案的重要关系人，我是根据案件的实质利益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桑多斯故意打官腔，「依法，我甚至可以将他拘留二十四小时。」

「请问您的合理根据是什么？我倒是有个合理预感：您很快就必须到联邦法院督察庭说明。」凡内赛毫不客气的说：「顺便告诉您一件事：这件案子已经不属于贵局管辖、而是FBI的范围。十分钟之后，就会有几个联邦警探过来将相关嫌犯押走。」

「什么？」桑多斯一拍桌子。

在案发前，荷西早已知会他特别处理：计划将所有的罪状完全推到育斯特一个人身上，教他百口莫辩、坐黑牢，牢里另外会安排杀手灭口。但是，案件如果离开NYPD，他就无权插手，不禁紧张。

「一个小时以前，狄亚哥·雷奎兹开着一辆芝加哥车牌的赃车、在新泽西州公路的加油站因为拒付加油费、又打伤加油站老板而被捕。明白吗？跨出州界的犯罪案件由联邦调查局统筹侦查。」凡内赛露出讥讽的笑容，「很多时候，大事业往往毁在最愚蠢的小差错上。」

桑多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无言以对。凡内赛毫不理会，径自大步走向侦讯室。

「育斯特先生？」凡内赛不断拍着育斯特的肩膀。好一会儿之后，育斯特终于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育斯特先生我们该走了。」

育斯特的脑中一片混沌，「去哪里……你是谁？」

「我是您的律师：米凯尔·凡内赛。」凡内赛轻触了一下育斯特的额头，惊觉他正发高烧，焦急架起他的手臂、扶着他站起来，「我们回家。」

育斯特的反应非常迟缓，又过了片刻，突然想起坎贝尔曾向他推荐过这个名字，是个排名与钟点费同样顶级的律师，「凡内赛……你是杰希的律师？」他摇摇头，向后缩了一点，「不不不。我已经很对不起杰希了，不能再接受他的帮助……」

「什么帮助，您多心了。育斯特先生，付我律师费的人是您。」凡内赛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走出侦讯室。「……小心，慢慢走。」

「我付的律师费？怎么可能……我哪来那么多钱？」

「当然有，您太客气了。」

育斯特疑惑的看着凡内赛，想继续问，脑袋里却乌烟瘴气的，什么都无法思考；舌头更像打结了一样，说不出话。

艰难的前进了几步，他突然脚软，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第十九章

当育斯特张开眼睛时，和煦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室内，在地上映出一道道温柔的光影。

环绕四周的墙壁，不是惨淡冷漠的白色、也不是孤僻抑郁的灰色，而是浅橄榄绿色，在阳光的衬托下，呈现一种托斯坎尼山城似的闲静风味。

不是冷清的医院、更不是苦涩的监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过，身体感觉舒服许多，背部的伤已不疼痛，头也没那么晕了。

举起手揉揉眼睛，注意到手腕上被仔细的上药包扎；不只如此，他的视线怯怯的往下移，更看到身上原来的脏衣服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质地舒适的睡衣。很显然的，某人为他清理治疗过了，这也暗示了，那个人知道了他遭遇凌虐的事。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转头一望，床旁的小矮柜上放着一瓶矿泉水、水杯，和一些医疗物品；继续扫视，在床脚有一张椅子，一本以书夹做记的书随意的放在椅垫上，阅读的主人似乎暂时离开不久。

育斯特的心跳因紧张而逐渐加快，看向门口，房门是半掩着的，他可以隐约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从不远处断断续续的传进来。那是育斯特非常熟悉的声音。

他的心一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也没想的跳下床、飞奔到门边关门、上锁，双手轻微的颤抖。

虽然明白这样非常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对方早已清楚知道他的状况，再逃避也于事无补；但是他害怕：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出任何悲怜、同情，甚至鄙夷。哪怕只要一点点，都足以教他回忆起自己的羞耻不堪遭遇。

「……我再打给你。」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坎贝尔立刻切断通话，冲到房门口。转了转门把，门纹风不动：已经从内锁上。他立刻从口袋中拿出钥匙、想打开门。

钥匙还没插入锁孔，他突然想起，在医院里曾遇到不少重症病患要求他：不要将病情的严重程度告诉父母或伴侣之类最心爱或最在乎的人。

他可以理解育斯特的心情。于是他的手又垂了下来，将钥匙又收回口袋里。

育斯特的自责教他难过，就算开了这扇有形的门、如果闯不进对方心中无形的门，也是没用。呆望着门好几秒，他顿时羡慕起阿里巴巴，知道开门的关键咒语。

「约翰……」坎贝尔对着门喃喃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语气显得无可奈何，他很难得的词穷了。

坎贝尔的声音让育斯特的心一揪。他想象得到对方接下来将会说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思考了很久，我发现我们其实不适合。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发生那些事，我很难接受……我们还是朋友，不过，我无法再用同样的心意对你……」

因为坎贝尔是个有教养的人，所以会用最慈悲的方法宣告死刑。

「我思考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坎贝尔又缓缓的开口。

果然，育斯特靠在门的另一侧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的接受。他只祈求断头台的铡刀落下的时候可以快狠准一点，给他一个痛快。

「我不用再强调，你很清楚我的心意。」

育斯特皱起眉头，愣呆了。

「记得那一晚……我们共度的那一晚，我对你说的话。」坎贝尔继续说：「希望你记得，因为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的心意丝毫没有改变，甚至更坚定。」

育斯特闭上眼睛，背靠着门，慢慢的滑坐到地上。

那一夜，坎贝尔像念咒语似的，不断的在他耳边重复呢喃着我爱你、我爱你……的确，他明白坎贝尔的心意。因为知道，才教人更痛苦。

「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坎贝尔也背靠着门坐在地板上，像祈祷似的，轻声说：「没错，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他开始不断重复：「我不介意、我不介意、我不介意……」

育斯特将脸深深埋进双手掌心之中。

经由樱桃木门的传导，声波和缓坚定的由后背扩散进育斯特的心里。

经过不停的低回、重复「我不介意」这几个简单的字句瞬间转化为葛雷果圣歌似的优雅旋律，育斯特原本焦虑的心跳，渐渐的和坎贝尔的声音融合，而平稳镇定下来、并与对方的心思相互响应。

两人就这么隔着门、背靠着背的坐在地上，融合在安详的简单音律中。

过了许久，直到一阵急促的短铃打断了这份和谐。育斯特知道那是医院通知坎贝尔的讯息。

果然，坎贝尔说：「……我得回医院处理几件事。你多休息，我晚一点再回来。」

育斯特依旧沉默的坐在地上，直到确定坎贝尔离开之后，他才站起来、打开门，走出房间。

离开房间，育斯特发现身在一处相当大但空旷清简的房屋里，挑高两层，他所在的楼上，除了之前休息的房间有床、小矮柜和一张椅子之外，其余的房间毫无家具；楼下是几个更大的厅闲，然而除了厨房里的一个临时小电子炉之外，同样一件家具也没有。简言之，是一个闲置待装潢的豪宅。

育斯特来到挑高的大厅，看见落地窗外有一片花园，虽然目前稍嫌凌乱，但整理之后必然相当宜人……他突然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坎贝尔新买的房子里。

育斯特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大厅里，突然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或许是坎贝尔，他心想。正在迟疑的时候，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杰希，我帮你把衣服拿来了，也顺便带了一些吃的东西，你只顾着照顾病人，什么也没吃。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请你将就点……」

育斯特不禁愣了。原来他们并非两人单独在一起、而有其它人陪伴；听对方叫坎贝尔的名字。和说话的态度，两人似乎相当熟稔、甚至非常亲密……恐怕她也知道了自己的遭遇，心中顿时觉得难堪又羞耻。

「另外……喔，你醒了，太好了！」打开门，一个穿着针织套装、手上抱着两个大购物纸袋、肩背着Burberry提包的黑发女子走进房里，见到育斯特先是惊讶，接着便微笑打招呼，「杰希不在？」

育斯特摇摇头，下意识的警戒。女子放下手中的纸袋，「你看起来好多了。杰希说他开快车害你出意外，非常自责，这两天一直看护着你……」

看来坎贝尔编了一个白色谎言。不但治疗了他的外伤，还为他维护了自尊。育斯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垂下头。

「以后别让杰希碰方向盘了。」女子继续滔滔不绝的说：「他向我保证：你脸上的红肿绝对会在一周内消退，瘀青可能需要久一点的时间，不过到时候可以用平光眼镜遮一下，这样就赶得上新书发表会。」

育斯特听得一头雾水，女子却像完全没注意到似的，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书，「刚好我把样书带来了，你先看看；建议你也练习一下签名……还有，我们得讨论一下你未来的写作计划……」她抬起头，看见育斯特一脸茫然错愕疑惑，便问了： 「约翰，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育斯特摇摇头：对方知道他的名字、他却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

女子笑了，爽朗的说：「从头开始。我是芭芭拉·沃森。」她伸出手，「上次在院长寿宴上没有机会见到你，现在终于『正式』会面了，请多指教。」

育斯特这才恍然大悟。和对方握手寒暄之后，他拿起书，看到封面吓了一大跳：那是他为埃米莉写的故事。

「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告诉过你？」芭芭拉讶异，「我是MW出版社的总编。杰希介绍令爱给我认识、令爱向我推荐了你的作品，我看了之后非常欣赏，决定推荐出版。」

育斯特听过MW出版社，专门出版儿童与青少年书籍，颇有名气。但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发展，「埃米莉？怎么……我不明白……」他有些语无伦次。

「约翰，千万不要说你想修改稿件。下礼拜就要开发表记者会、首刷的预付版税也已经付给你的律师了……」

育斯特突然想起来，原来在警局里凡内赛说他已经付了律师费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想过为埃米莉写的故事竟然有机会出书，仿佛中了意料之外的大奖似的，一种超现实的幸运让他一下子错乱；他顿时感到有些晕眩，抱着书慢慢的坐在地上，「抱歉，我需要一点时间……」

芭芭拉也跟着坐在地板上，好像研究稀有动物似的注视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的开口，「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语气已经没有之前的愉悦，甚至带了点严厉；育斯特相信这才是她的真正性格。

「当杰希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们，他遇到了一个多好的对象时，表面上我虽然为他高兴，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她的态度一变，显出些许敌意，「因为……我曾经非常迷恋杰希。」她直视着育斯特，仿佛想试探他的反应。

育斯特的脑筋一转，想起分奇曾说过在医学院时他们的爱恨情仇，或许指的正是这件事，他点点头，「我知道，也和分奇有关。」

「看来杰希和你说过了。」芭芭拉露出想当然耳的浅笑，「我迷恋着杰希，但他却不曾注意到我……你知道，他非常受欢迎。」她顿了一下，又语气无奈的继续： 「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力，当时是图书室管理员的我，甚至答应帮卡尔·分奇——我当年的男友，一起偷杰希的论文研究资料。」

育斯特愣呆了，「我以为杰希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

「你知道杰希的个性。对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个游戏。」芭芭拉的语气微带反讽，「他似乎早就有预感，所以准备了一份假的研究资料让人偷。卡尔因而上当，没有查证就毫不怀疑的引用了错误数据。最『残酷』的部分，是在论文发表会上，杰希故意针对那些数据提问，揭穿了真相；卡尔的论文失败、因此延后一年毕业，被他认为是人生的最大耻辱。」

所以分奇才会那么憎恨坎贝尔，育斯特心想，而自己却不明就里的受到了挑拨，真的怀疑起坎贝尔，他感到非常惭愧。

「之后，我和卡尔分手，同时主动要求杰希和我交往。」芭芭拉看着育斯特的眼睛，故意迂回吊人胃口似的，「杰希却明确的拒绝了……有时候，他会用一种近似恶劣态度捉弄人，你应该也知道。」

育斯特淡露心有戚戚焉的微笑，他的确也曾经受过坎贝尔的不少折磨。

「杰希说可以和我有一夜情、但不可能长久交往——因为我抓不住他。很过分吧。」芭芭拉缓缓的说：「杰希说，他寻找的是个能给他『感官的满足和心智的刺激』的对象。我一直认为只是个借口，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她顿了一下，「然而，当我看了你的作品之后，才明白杰希的意思。」育斯特不解。芭芭拉的眼神又柔和下来，「约翰，书评对于你的作品评价很好，看看。」

低下头，育斯特将书翻到封底，上面罗列着各界推荐；顺着看下来，许多赞美教他有些脸红。其中引述《纽约时报》的评论还写着：

充满勇气、梦想与爱……本书让读者们知道「爱」与「梦想」不但存在，更是可以获得的……

「这些故事……其实是专为埃米莉写的。」育斯特缓缓的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为父亲，我虽然无法在物质上给她豪华的享受，至少在精神上……」

「我想，埃米莉已经感受到你的心意。不只她，许多读者都是，我儿子就非常喜欢……约翰，有你这样的好父亲，埃米莉非常幸运。」芭芭拉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这片花园整理之后一定很舒服，我相信埃米莉会喜欢的。」

育斯特垂下头，沉默不语。没错，埃米莉绝对会喜欢那片花园；或许还能养一条狗，她一直很想要……然而太迟了，他已经主动表示不争取埃米莉的监护权。

育斯特回想起几年来和女儿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摸着书的封底文字，心中百感交集。出神了好一会儿，突然被一阵铃声惊扰了思绪，他才抬起头。

「应该是外子，他来找我一起去接儿子放学。」芭芭拉走到门边拿起对讲机，和大楼守卫招呼了一声。「我们通常是轮流接他放学，今天刚好两个人都有空，一起去学校给他一个惊喜。」

育斯特露出会心的笑容，却也有些苦涩，到学校接小孩放学也曾是他的日课。芭芭拉打开门，「我叫他上来和你打声招呼。」

片刻之后，一个削瘦的男子走进门。他轻吻了一下芭芭拉，「杰希不在，你还是留下来帮他看家好了；我自己去学校接……」接着他注意到育斯特也在，先是一愣，然后欣慰一笑，「你醒了！杰希知道的话一定很高兴……」

因为自己的事竟牵连了那么多人担心，育斯特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初次见面，幸会。」他羞愧的搔搔头，「抱歉，因为我的一点小事……」

「初次？不，我们其实以前就见过面。」男子笑着说：「不过……你那次的情况比这次更差，大概记不得了。」育斯特越听越胡涂，男子则友善的伸出手，「我是艾德·史密斯，目前在郡立医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