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语——尘色
尘色  发于:2010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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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简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又忍不住问:“你能不能不要死?”

皇帝笑了。

宁简抿着唇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道圣旨,慢慢地握紧。

“傻孩子,哪有你说不要就不要的,天下的事怎么能事事都如此便宜你。”

宁简没有再说话,低头转身,往门外退出去。

“宁简……”皇帝却有叫住了他。

宁简猛地回头,就看到这个从来没有跟自己亲近过的父亲露出了爱怜的微笑:“找一个,能让你觉得不孤单的人陪着你吧。”

宁简茫然地点了点头,踉跄着走了出去。

门外的人见他从里面出来,都是一震,凤宁安的目光如箭射来,宁简低下眼:“叫你进去。”

凤宁安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阵,才大步走进屋内,留下的人也有注意到宁简手上的圣旨了,私下议论纷纷,却谁都不敢上前打听。

宁简也没有管那些人,只是走到众皇子后面一样跪了下去,茫然地张着眼在人群里找,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三哥。

二十八

如此又跪了一阵,便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哀号,宁简微震,没有抬头,只听周围的人一下子就此起彼伏地哭了起来,太监总管从里头走出来,双眼通红,颤声宣:“皇上驾崩了。”

那哭声便又如浪涌起,叫人肝魂欲摧。

宁简怔怔地张着眼跪着,没有动,倒是一旁跪着的那个七八岁的小皇子偷偷地从袖子下偏过头来看他,而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五哥,你怎么不哭呢?”

宁简茫茫然地转眼看他,最后眨了眨眼,便低下了头。

倒那是小皇子呆在了那儿,好一会才像是被吓到似的说:“五哥你好厉害,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母亲让我哭,我总哭不出来,被她训了一顿……”

宁简没有再理会他,只是一直跪着,殿前那些人轮番上去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那个小皇子似乎被他母亲带走了,临走时那女人还颤着声跟他说,小孩子不懂事云云。

宁简也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直到有人来拽,他才下意识地拔了剑,拽他的人吓得往后一退,连跌带滚地,连声喊:“五爷饶命,五爷饶命!”

随后便是有人一掌袭来,宁简顺势横剑斜劈,那人另一只手作爪状扣他手腕,宁简反手要抽剑,却竟慢了一拍,被那人捉住了手腕。

“五爷这是悲愤呢,还是太无情?先帝刚驾崩,您就要在殿前染血了?”

宁简的动作缓了下来,抬头便看到秦月疏站在身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三四步之外,是个满脸惊惶的小太监,见秦月疏来了,便抖着身子退下了。

迟疑了一下,他硬抽回了手,秦月疏居然也没为难他,只是一边把他拉起来,一边道:“你看旁人都散了,你也不必留着演戏,先帝的皇子都得守孝的,这是规矩,旁的几位是各自回府里封地去守,你没有封地,也没有专门赏赐的府邸,皇上的意思,是问你想留在宫中守孝,还是怎么着。”

宁简看着秦月疏,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话。

秦月疏盯着他的脸好久,终于叹了口气:“先帝驾崩,太子即位,自然就变成皇上了。大丧之后就是登基大典,你也是要去的。”

宁简又沉默了,好一阵,才道:“我留在宫中。”

秦月疏没多说什么,只道:“好,我安排,你还是住在从前宁暄那宫里吧。”

“我要见三哥!”

这一次却是秦月疏沉默了,半晌才道:“等事情过去了,再跟皇上说吧。现在皇位未稳,你是断断见不着的。就是见着了,你和他都得守孝,也还是要留下来。”

宁简没有再说话了,倒是秦月疏像是要安抚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你知道,宁暄身份敏感,他外公一众始终想把他推上皇位,现在先帝驾崩,新皇的位子没坐稳,皇上不先寻个借口杀了他,就是恩赐了。”

宁简以迟钝的动作点了点头,秦月疏又接了一句:“你现在要见他,就是提醒皇上,有这么个祸害在,那就是害他。”

宁简又点了点头,秦月疏看着他,终于没再说什么,招来个小太监吩咐下去,安顿好宁简便要离开,宁简却突然开口:“是不是你现在也见不着三哥了?”

秦月疏猛地回头,盯着宁简的脸,半晌哼笑一声,头也不会地走开。

宁简倒也没追,只是望着秦月疏逐渐远离的背影,手上还握着自己的剑,看起来颇有几分要追上去捅他一下的气势。

小太监在一旁等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五爷……”

宁简终于低下眼,慢吞吞地把剑收入剑鞘,示意那小太监带路。

宁简在宫中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归属的。

当初被寄养在德妃的宫里,与三皇子凤宁暄一同管教,德妃便将自己宫里的一个别致的小殿院划给了他,宫娥太监也都齐备的。

小殿院前有当时皇帝亲题“安宁”二字的匾额,左倚德妃的品贤院,右邻凤宁暄的静平院,是个方便照应的好地方。

只是如今凤宁暄被软禁在宫外,德妃也在他被软禁后,就自发到京郊的普慈寺带发修道去了,这偌大的宫院之中,便长年沉寂,直到宁简回来,才在安宁院里点起了灯。

那天夜里,宁简勉强睡下,却又恍惚地做起了梦来。

梦中是他三四岁时的光景,有高大的男子一身皇袍,亲自弯腰牵着他的手,从宫门一路走到后宫。

其间说的什么,他都听不清了,只看到尚年轻貌美的德妃娘娘仪态万千地站在几步之外盈盈下拜,她旁边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皇子,一边行礼,一边偷偷地抬头向自己看过来。

宁简挣扎着想伸出手去,梦中的小孩也笨拙地伸手抓向那衣着光鲜的小皇子,小皇子笑嘻嘻地走过来牵他的手,一旁的男子便软声道:“这便是你的三哥。”

“三……哥?”

“宁简乖。”

之后景移物换,自己长到了四五岁,个子似乎也不见高,在德妃娘娘的寝室窗下,伸出手也仅仅够到了窗台。

年幼的自己一直在窗台下掉眼泪,三哥只是拼命地捂着他的嘴,他便拼了命地伸出指头往窗里指。

三哥就在旁边,半蹲下身来,拍了拍肩,小声说:“小宁简,三哥把你托上去,就能见着父王了,可你不能作声,被发现了,就要受罚,父王就会离开,懂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三哥便让他爬上肩膀,颤巍巍地站起来,他骑在三哥肩膀上,看着窗台一点点地近了,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等真的能往窗里看时,房间里已经看不见人了,父亲也好,德妃娘娘也好,都早就不在了。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三哥吓了一跳,两个人东歪西倒地摔在地上,他就哭得更厉害了,只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爹,爹”。

三哥龇着牙捂着肩膀毫无章法地哄他,他也没领情,三哥便一直拿袖子替他擦眼泪,结果三哥的衣服是湿的,自己的脸上也还是湿的。

最后是那高大的男子从后面走来,把他抱起来,笑着问:“宁简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把头往男子肩窝里一埋,又哇的一声哭了。

这些事,到再大一点,便忘干净了,常常他在宫中住上半年,也未必见得父亲一面,只是三哥依旧陪着他,带着他满皇宫里跑,或是坐到课堂上听师傅讲之乎者也,国之根本。

宁简半夜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对着满室黑暗空寂,不知所措,直坐到天亮了宫娥来唤,他才慢慢从床上爬下来,穿上素白的孝服。

守孝的日子倒过得平顺,凤宁安登基为帝,他也随着众人一同跪在祭坛前的广场上,耳边山呼万岁,他始终缄默不语。

三月过去,守孝期便算满了,最后一日傍晚,宁简正抱着剑坐在院子树下发呆,突然便听到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他心中莫名地一蹦,迅速地往门边看过去,便看到新天子凤宁安独自踱了进来,脸上看不出悲喜,眼底却有一丝疲惫。

宁简站起来,等他走近了,才慢吞吞地跪了下去,恭敬地行了个礼:“宁简参见皇上,愿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宁安久站不语,宁简也不在乎跪多久,天边寒鸦哀戚,直到天色暗下,凤宁安才轻笑一声:“起来吧。你我这二十多年兄弟,就数你这一个礼最端正。”

宁简站起来,低头敛眉:“你是皇帝,礼不可失。”

凤宁安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端详了他很久,最后才收回目光,摇头一笑,笑声中有几分落寞的意味。

宁简不多言,两人便都沉默了下来,四下静寂,以至于凤宁安再开口时,声音显得突兀而尖锐。

“凤宁暄死了。”

二十九

周围的风也似有片刻凝住,宁简下意识抽出剑来:“你说谎!”

凤宁安微偏了偏头躲过他的剑,极冷静地重复:“凤宁暄死了。这几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你也是知道的,最近几个月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前两天开始就一直没有醒过,药食不进,今天中午时醒过来一阵,没多久就断气了。”

“你说谎!”宁简逼近一步,短剑毫无章法地劈向凤宁安。

凤宁安一手架住他,冷笑:“话已带到,信不信由你,他尸身还在停在那儿,朕可开恩,准你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宁简已经抽回了剑,反手挥出:“你说谎,你说谎!”

凤宁安被他发狠的攻击逼得狼狈,连退几步,停下来时终于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放肆!”

宁简的动作因为他这一喝就停了下来,只是拿着剑站在那儿,剑尖依旧指着凤宁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双眼却已经发红了,半张着嘴微微喘息着,宛如走投无路的野兽,眼中一片空茫。

与此同时,院子外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名护卫执着长枪冲了进来,叫了一声“皇上”,便一致地以枪头对着宁简,凝神戒备。

宁简站在那儿不躲不闪,好半晌,才突然激动了起来,短剑挑起临近的一根长枪,一低头,顺势伸脚横扫那人下盘,那人躲避不及,应声倒了下去,旁边的人再要围上去时,宁简已经突围而出,像被谁在后面追着似的蹿出了院子。

“不要追了。”凤宁安叫了一声,“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面面相觑,最后终于行了礼退了下去,只留着领头一人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凤宁安沉默片刻,道:“你陪朕出宫一趟吧。”

宁简一路跑出去,在宫道上碰见了一辆马车,一挥剑斩断了套马的绳索,也不管车夫惊叫,翻身上马便朝宫外直奔而去。

这一路他很熟悉,出了宫门,往城西一路去,出了城门后再走两里路,就是软禁凤宁暄的地方了。

他赶到时几乎是从马上摔下去的,别院门前的士兵见他气势汹汹,便下意识地要来拦,宁简没有停,只是一剑荡开攻来的长枪,冷声道:“我乃先帝五子凤宁简,谁若挡我,我便杀了他!”

那些人被他话里的杀意吓到了,动作只一缓,宁简已经冲进去了。

前院花开似锦,边上却停着一匹黑马,宁简认得,那是秦月疏的马。只是如今就那么随意地放着,无意中泄露的仓促便似带了一丝不祥。他脸上微白,握紧了剑就往前跑。

越过荷塘就能看见主屋,屋外已经挂起了白色的灯笼,门上白幡如雪,叫人怆然。

宁简瞪大了眼,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好半晌才踉跄地跑了过去。

主屋大门敞开,里面是一色素白,有纸钱纷扬,当中一副棺木,棺盖已经被丢在一旁,棺木旁一人黑衣黑发,脸白如鬼,跪在那儿,抱着棺木中的人,一动不动。

棺木中是宁简极熟悉的人,只是如今脸色如雪,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只是软软地靠在秦月疏怀里,比任何时候都温顺安静。

“三哥……”宁简退了一步,声音里是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秦月疏似乎动了一下,抬眼望来,宁简便能看到他通红的双眼中是满满的绝望。

秦月疏一看到宁简,却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人,哑着声道:“别过来!”

宁简似也有些激动了,大喝一声:“秦月疏,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一句话似乎把秦月疏问倒了,他眼中浮起一抹茫然,低声重复着问题,却久久没有回答。

宁简心乱如麻,连一刻都等不及,见他不言不动,便咬了咬牙要冲进去。只是刚踏出一步,那边的秦月疏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剑,直指了过来:“站住!”

宁简猛地停下,看着秦月疏,又看向他怀中的人,蹙起眉头:“放开我三哥。”

秦月疏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手轻柔地扫过怀中人的脸,而后慢慢地吻上了他的额:“我不会放开你的。”

宁简铮地一声拔了剑。

“死也不放。”秦月疏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对怀中人耳语,“宁暄,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把人抱得更紧一点,又道:“我陪着你……下辈子……说不定你就会爱上我了。你无法接受断袖分桃,我便生为女子,这样,你是不是就能接受我了?宁暄……”

“三哥……”宁简叫了一声,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

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秦月疏再有不是,对他三哥的一颗心,他也是知道的,这天下若有什么能让秦月疏变脸,那必定就是凤宁暄。

秦月疏已经不再理他了,只是低头,微颤的唇在那苍白如雪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吻过,双眼一合,眼泪就如断线珍珠般划落。

宁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只是摇头,几次张口,都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现在你可信了?”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宁简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凤宁安站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屋里看,“下人说,他断气时,还心心念念地跟月疏说恨。还真是,死都不肯服软。”

“你说谎!”宁简又退了一步,脸上满是惊惶,“三哥说过会等我回来的……他说过的……”

凤宁安哼笑一声,没有理会他,只朝屋里喊:“秦月疏,出来。”

秦月疏只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凤宁安皱了皱眉,就听到秦月疏轻声道:“他说他这一生,对我只有恨……他说他死也不会爱上我……”

“秦月疏。”凤宁安又叫了一声。

“然后他就死了。”有眼泪落下,秦月疏却笑了起来。

“你说谎!”宁简如同被踩中尾巴的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们都说谎!”

“我死也不会放手的。”秦月疏笑着轻道,“宁暄,就算轮回百世,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宁简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人也往屋里冲了进去,却没想到只跨出一步,就听到头顶一声巨响,屋里一直战战兢兢地几个下人惊叫着往外跑,宁简被推攘着退回屋外,还没站稳,就听到凤宁安大喝一声:“秦月疏你干了什么?”

宁简猛地回头,就看到屋里有火轰然而起,迅速地绕着门边蔓延,生生把他们拦在了门外。屋里凡是能烧的东西,竟也一件接一件地烧了起来,剩下几个来不及离开的下人也连爬带滚地冲了出来,只剩下秦月疏还跪在那儿,死死地抱着凤宁暄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印下轻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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