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望对他感恩涕淋瓴鼎膜拜吗?
狄亚捏紧了拳。
因为挽救了垂危的王兄,皇宫里最炙手可热的御医就是他。如果真的是王兄派人送药来,那开药的人非他莫属。而他就是最方便在药剂里动手脚的人!
起先只以为是自己宁愿栽赃给他也不愿意承认王兄对他下毒手的自欺欺人,但是在他苏醒后,那勒斯的对他袒露的实言证实了他的猜测!
下毒、救人统统是他,自导自演出一台戏想遮盖虚伪掩尽卑劣吗?如果他真有那么好心救人,上帝也要为之大笑三声了!
狄亚鲜少显露表情的面孔冷到凝结冰霜。
摊开在面前的经文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抬头看到吹进夜风的窗户,他起身去关大开着的窗扇。
向前的脚步仅迈开两步,狄亚看到窗口突然窜进来的黑色身影时立时定住了。
他倒吸了口气。
是莫祈!
“你来干什么?”经过一系列的事件,也许是看穿他的优越,也许是斗不过他的认命,狄亚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害怕面对他的必要。
“当然是来看你!”莫祈凑近他轻佻地说道。黑色长裤配及深色丝质衬衫,恢复成外界打扮的他在以黑夜为背景的衬托下,优雅狂肆地犹如一只夜行寻食的黑豹。“陛下赐毒没有毒死你,我还真担心这几天会另立名目赐你死呢!”
“王兄根本没有赐毒!”是的,如果送那瓶毒药是王兄的本意,那么这四天来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十多年了,如果王兄真的想杀他,不可能等到今天才动手吧?如果说那天早会时自己的言行惹怒了他,但也不至于成为杀人的导火线。
他心目中的王兄,不会是那样的人!
“可是那天倒在我怀里信誓旦旦那瓶药是陛下派送的人,似乎也是二王弟你吧?!”媚惑的眼闪起狭促和少许的讽刺。
“那是……”狄亚噤声,不甘地掉转身子背对他。一晚的蹂躏,早会上的冲动,激烈的争吵,在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之后,身体精神机能都快失衡的情况下,你还能指望这样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可以多理智地思考突如其来的事故?
那时的他的确偏激了点,失去往常的冷静,完全不见理智的影子。可即使事实是如此,在他面前,他不可能也决不会向他低头承认自己的疯狂。
但是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失态?为什么是昏倒在他怀里?为什么对他说了那么多潜藏在心里的秘密?
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几天都没见陛下吧?为什么不去亲口问他确认一下呢?二王弟那么自信毒药事件与陛下无关吗?还是——你怕……”
“不要用这么容易被人看穿的激将法!”狄亚旋身冷冷地面对他。“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想置我于死地,但是我敢肯定,那件事,你脱不了干系!”
“哦?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可是毁谤哦!”莫祈无关痛痒地打起哈欠,对他的指责一点不在意。他的肯定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御医的身份,加上指使那勒斯对他说的,得出这样的结论顺理成章。只是……莫祈看着他冷感的面孔挑了挑唇,他比他想象中的单纯得多得多。
一个没有心计城府的王子。几乎无人保护的皇宫里,能保持这样的性子,是他的幸福,还是他的不幸?
“如果我有证据,你以为你还可以站在这里悠闲地说话?”因为知道那勒斯是自己的贴身侍从,即使做为人证还是欠缺说服力。圣菲尔斯不是个人治国家,他需要证据,而那勒斯这个证据,太苍白。
“啧啧,生气了?呵,果然还是生气时最漂亮!”莫祈痞痞地伸手欲抚摸狄亚的脸庞,却被他一掌挥开。
“滚!马上离开我的寝室!”
“滚——我马上就滚。”莫祈奴了奴嘴皮,眼梢微微挑了起来。双脚不见移动的迹象,缓缓地却好似无意般地吐出几个字。“想不想,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
狄亚旋身盯住他,猜不透的眼中充满警戒的疑惑。
“老是闷在皇宫里可不符合你的性子,圣·米克勒教堂里的冒险离现在还不算太远吧?出去散散心如何?意想不到的刺激和欢愉有时多身体很有好处的!”
“出去!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混球!”他那特意轻浮的语气和眉眼之间的神采让狄亚羞愤得破口,可是没等他继续大骂,一股迅雷不及掩耳的强势力道禁锢住了腰身,在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狄亚只觉得身子飘忽在空气中般被迫迅速离开了寝宫。
一路奔腾飞跃、翻墙穿门,连连躲开巡夜侍卫的岗哨,心惊胆战又刺激的连续运动,被虏的狄亚惊到挣扎呼喊都忘记。
在这个男人眼里还有所谓固若金汤的地方吗?一切形同虚设,他简直比如履平地还来得轻松,何况他还挟持着几乎没有用到腿的自己?!
狄亚又见识到这个男人另一个厉害之处。
所以,他只能甘败于他居于劣势永不得翻身?!
曲腿一个挺进,他似乎要把满腔愤恨全浓缩在腿的力道中,拼命向他的胯下踢去。
“啧,想让我后世‘不举’啊!从小受主熏陶的二王弟怎么一点也没仁慈怜悯之心!”莫祈轻松闪开,松下了一直圈紧他腰身的手臂。狄亚像躲避瘟神一样急急退开好几步。
狄亚恨恨地盯住他。“你又想怎么样?深更半夜捋我来这里干什么?”
“赏花!”莫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暗里看不到他的表情。
狄亚环顾四周。许久之后,当他发现自己所处位置正是圣蒂斯山脚下时,不由大变脸色。
“我要回宫!”他转身便往回走。
“现在正是观赏水窨花的时节,听说晚上赏花还会有很奇妙的景象出现。二王弟没有兴趣去看看吗——哦,对了!应该是二王弟在十四年前览尽美景,此时恐怕已经没有兴致再去观赏了吧?!”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旋身。
“我知道你在陛下出事后的十四年里,从没有靠近过圣蒂斯山半步。”
“与你无关!”狄亚咬牙切齿。
“我没说与我有关!”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好象说过了吧?”莫祈捋捋额前垂下的发丝,眼里有丝狡黠。“你要知道一个人半夜上山赏花是神经,两个人,就是浪漫了!”
浪漫?狄亚嘴巴张合之间差点咬到舌头。“我从不认为你是个神经正常的人,所以你勿需证明你的正常硬拉着我陪你发疯。请继续发神经,恕我不奉陪!”
莫祈的唇角扯出了然的弧度,“我也知道,你不敢!躲避隐藏不能算是懦夫,但是当面对了躲避隐藏的东西而想逃跑时,就是胆小鬼——哦,不要怀疑,我是在用激将法。”
四目交接,火花闪动。咬住嘴唇盯着莫祈的眼眸,由银灰色燃烧成亮灰色再变成银白色,最终,暗淡下的眸子垂了下来。
“不要一幅自以为是的模样!”
“我一向自以为是!”
短暂的沉默。周围舞动着枝叶和草丛,黢黑的夜里发出沙沙的响声;透过遮天大树撒下来的点点星光,在小道上拉出狄亚茕茕挣扎的影子。
他好想逃走。
是的,他是不敢!鲜明的恐怖记忆,让他十四年来听到圣蒂斯这几个字就发颤,遑论再去攀登它一次!夜晚的圣蒂斯山有多危险,他最清楚不过。
懦夫又如何?胆小鬼又如何?没有切肤之痛的他,怎么能体会他十四年来日日纠缠的折磨?而他今日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以怎样的姿态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语?
回去吧,十四年来都没跨越的心理障碍,为什么非得为了在他面前逞强而去勉强努力?
可是,看着莫祈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树木灌丛里,狄亚发现自己移动不了回去的脚步。
毒药事件后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今晚没有喊他“宝贝儿”和“小妖精”。
等狄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发觉迈出去的步子,是朝着登山的方向去的。
他为什么该死的总是注意到与他有关的这些细节呢?
眼睛适应了黑暗,狄亚在湿滑的石径上找到了前面人的背影。似乎感觉到后面有人跟上来,莫祈转身朝后看了一眼,狄亚肯定他会嘲讽自己,但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发觉那眼神里有他估计的意思。淡淡的一瞥,真要说出些含义,只有对他会跟上来的笃定。
而这比讽刺他更让他难以接受。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会怎么死在这里!也许……”
“也许你会在我后面趁其不备给我一脚,送我去山下见上帝!”莫祈没有回头接下他的话,语气中说不出的调侃意味。
“你这种人会见上帝吗?下地狱的资格都没有!” 被看穿的狄亚冷冷道。
莫祈笑了,“天堂不收我是它的损失,上帝不会不要我的!”
自大的猪!
他这种人死后只会魂魄飞散永世不得超生!
闷气聚集在胸化作脚上的力气,狄亚大步迈开跨上石阶。毕竟是深夜,遮蔽星月的大树笼罩头顶,枝叶在石径上投下参差班驳的影子,踩着枯枝枯叶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吓人;偶尔惊动栖息的山鸟,拍打着翅膀怪叫着穿过树梢,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不想在莫祈面前示弱的狄亚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恐惧往山顶攀爬,看前面的人一直保持着同样快速稳定的频率迈步,开始喘气的自己不禁憎恨起他的怪力。
少说攀登了一个小时,为什么这种环境中他一点没露出疲惫惧怕的迹象?!
他简直不像人!
额上、身上都泛起了汗珠,有点移不开腿的狄亚很想在附近的离宫休息一下,但是自尊心高人一等的他恁是驱使他跟上前面的步伐。
他在面前所受的羞辱已够他一辈子受用,他才不要让那个怪物又找到一个嘲笑他的理由!
迎面一阵夜风,骤然遇冷的狄亚不禁打个寒噤。单臂撑在石壁上稍作调整,呼吸顺畅后他蓦然发现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十四年前他出事的地方。
这个发现让他顿时如遭雷击。
先前一直和那个混蛋暗里较劲,加上夜黑景物看地也不真切,脚踏圣蒂斯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居然一时被他忽略掉。而此时,身临其境的惧意连连追逐着他刻意遗忘的那段记忆,连呼吸都背叛他的意志剧烈的喘起来。
脸孔煞白到犹如白纸,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半毫,狄亚贴着石壁,盯着漆黑的崖下的眼神无焦距地颤抖。
那来自记忆深处最碰不得最碰不起的角落,现在正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什么不能露出心悸的模样,什么不能在那人面前示弱,什么自尊心,此时此刻都统统在他发软的脚底下流泻而尽。
惟一的感知,只剩恐惧!
是的,他在害怕,害怕到都忘记埋怨自己的鲁莽,后悔自己的愚蠢——他根本就不该陪那个疯子一起发神经,像嗑了药着了魔似的深更半夜来故地重游来亲手揭开他掩藏了十四年的伤疤!
该死的快动起来啊!手、脚、腿——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腿……
为什么都动不了了呢?
“过来!”随着低沉严肃的嗓音,一只手臂伸到了狄亚的面前。
狄亚转首,视线触及他一直嫌恶憎恨的脸,条件反射地就是一掌挥开。
“滚!”他死都不要他施舍的帮助。
撑住石壁一顶,借着反推力狄亚欲站稳身形。然过于激动的自己没有估计好手上的劲道,猛然使上的力气大到把自己的重心推出了石径。
一切都在电石火光间发生——狄亚惊叫的时间都没有,整个身体就沿着悬崖坠落下去;几乎同时,一只有力的臂膀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抓住了他的衣袍。
“不要动!”
一点不像那个张狂邪肆的人,不同于平日的流气痞样,他的声音冷静到让人发毛。
人在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候是不是都会露出与平时不同的模样?
他是!
他的王兄……也是!
“放开我。”狄亚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上的人,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噩梦。
“不放!”
“放开我!”他几乎听见衣袍支不住他体重而撕裂的声音。
“不放!”
“我要你放开——”他吼。
“我不会放手!”嘴角咧出优美的弧度,莫祈的双眼透出笃定的决然。
“你会死的!”他咬牙。
“那要看我想不想!”提气施力,一个猛然向上提拉的动作,衣袍割裂的破碎声中,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刻狄亚的身体被硬生生拉扯上来。没来得及他喘口气,因为石径过于狭窄的缘故,移动使力的莫祈必须侧过身子慢慢拖动,就在狄亚脱离险境安全上来的时候,莫祈的背后已经基本悬空了。
作势后仰,狄亚想也不想地伸手拉住他。
站稳身形,惊魂未定的狄亚扬手便送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是猪吗?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叫你放手你为什么不放?聋子吗?我说你会死你以为是在开玩笑是不是?死都要看你想不想是吗?那刚才是谁差点就从这掉下去了?你不是一向很厉害吗?操纵控制别人的情绪玩弄于股掌,现在怎么掌管不了自己的命了……猪、猪、猪!你们都是猪!!你是,王兄也是!!!明明叫他不要放开我!明明叫他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绳子放下来他却让我一个人抓紧,自己却直直地掉下去?!你知道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为救你连握绳子的力气都没有而坠落的感受吗?你知道看着他掉落在你眼前却无能为力的心情吗?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自作主张一点都不顾及旁人的想法?为什么你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不得不接受?那时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掉到崖底摔个粉碎……好自私!你们都好自私……”狄亚涨红了眼,嘶吼到最后的嗓音都变得沙哑。
“那么,你又为什么救我?”莫祈的双眼透出犀亮的光芒,连黑夜都为之逊色的浩瀚中仿佛矗立着要挖掘人心的噬血猛兽。
狄亚的激动在他的眼神下化为震惊。
“你不是恨我吗?恨不得我被五马分尸走油锅点蜡人,恨不得我被鱼鳞剐再抛尸荒野喂狗——那为什么又要救我?一个绝好的不着痕迹地解决我的机会,为什么白白浪费掉?你不是会在适当的时候趁机给我一脚的吗?事到临头,怎么反而出手拉住了我?”
狄亚被他的言辞逼着连退几步,背部抵在了冰冷的石壁。
“因为……”
“因为你不能让自己后悔!”莫祈单手撑在狄亚肩上的石壁,贴近他脸颊吐露出他特有的气息。“你没有选择狄亚!你还够不上心狠手辣这四个字,在那一刻你的本能反应已经告诉你这辈子不可能做出太过逾矩的事,更别说谋人性命——除了在圣·米克勒和我做爱!”
“住口!”羞愤让他的脸火辣地生疼。
“会的!但我必须把话说完!”乌黑的眼眸簇动燃烧的火焰,仿佛烧毁掉他心房禁锢的火焰,炽烈而噬人。“如果那时你有那么一点点迟疑,我都可能命丧黄泉。看着我下坠,你也许会衍生报复的快感发泄的快意,但是这里——”莫祈的手指准确地点中他左胸脉动的中心之源,“这里会悔恨一辈子,罪恶感会纠缠你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