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顾祺告别了黄诚,便回家了。两个星期的假很快便过去了。顾祺说他在美院呆了一年,如果不是家中变故,现在已经毕业了。难怪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感觉他和常人气质有所不同。我陪他去买了一堆工具和做设计用的软件,顾祺说他原来学的便是室内设计专业。我说,你父亲那时难道不想让你子承父业吗?
我父亲已经有继承人,而且他从来不强迫我做自己不想干的事。他回忆起父亲的时候,眼里会浮现出一个难得的微笑,但与此同时,忧郁也会同时袭来,然后他便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他的话题里还藏着一个人。也许是黄诚提到过的那个“哥哥”。他不喜欢外出,可以一星期一星期窝在家里。直到我回来的时候,才下楼一块到外面吃个正式的晚餐,或是在小区附近的公园散散步。
然而该来的总究还是来了。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和当事人交谈着一个案子,助理突然告诉我,有人找我。
我走到外面。是一个西装履履的男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像个小老板。“吴律师,你好!”他礼貌的欠了欠身体,双手恭敬的呈上名片。我接过名片,上面写着凌风集团xxx分公司的总经理,谭士铭。
谭士铭!我没有这个人的印象,不过凌风集团我倒是知道的。这是家上市企业,窜起不过是近两年的事,现在风头正劲。他们的总裁也算是一个年度风云人物,才三十出头,留学回来,只是四年时间便风生水起,成绩超然。只不过,常出现在财经版的他并不是本城人物,他的公司在上海,分部也没有坐落于本城的。
助理端上绿茶又退下。他方才开口,“吴律师,我此次来找你,是关于顾祺的事。”他倒是个爽快人,没有再拐弯抹角。我心中一沉,这人虽然满面笑意,眼神却深不见底。
“您最好不要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使用了敬语,平淡之中却带着危胁的味道。他虽然面色不改,微笑如初。我却感到他狂妄到极点。他居然能在一个律师面前说出这话,如果不是背景复杂,想来也不会如此自信满满。说实话,我对于凌风集团并没有任何交往,也不是很了解,但跟各行人打交道多了。我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
“顾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我看着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反感。不管顾祺的过去是怎样,我都不相信他会是个犯下滔天大罪非得被人赶尽杀绝的恶魔,何况他才二十一岁。就算他犯过错,他现在的境遇还不够悲惨吗?那个幕后的人究意想把他逼到什么地步。
“吴律师,有的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何必给自己带来不幸呢?”谭士铭依旧是一脸虚伪的好意微笑劝说。
“请回吧,告诉你的主子,虽然我不知道顾祺得罪了他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命于你们的义务,如果没什么事,就不必再来打扰我了。”
下了逐客令,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情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谭士铭走后不久,又有一个跟顾祺有关的人来找我。我不得不相信这些人有通天的本领,顾祺就算跑到国外,大概他们一样可以找到他。
然而这个人却和谭士铭不一样。他看上去比顾祺大不了几岁。戴着一幅黑框的眼镜,身材修长,温文尔雅的样子,自然的流露出一股具有亲和力的书卷气。像个才跨出大学校门的莘莘学子。光从外貌上他已令我产生好感。刚才因谭士铭而生的坏心情也消失了不少。他也没有像谭士铭那样商人气的掏出一张名片。而是像不好意思打扰到我般说道,“我叫顾林,我是顾祺的,顾祺的……”他却停下来,低着头,仿佛没办法说下去。
“你是他的亲人吗?”我猜到几分,但又不能确定,因为他和顾祺实在是一点也长得不像,只是在气质上有些相似。
“是的,我和小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是他的哥哥。”他的回答令我颇感意外。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我感到事务所不是谈话的地方,便对他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谈吧!”
我和他出去的时候,因为职业的关系常有陌生的当事人来找,倒也没引起注意。
我们去了一个茶楼,找了个包间。等服务生退下后,我们的谈话才开始。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是因为这个空间很安静,只有我们俩人独处的关系,又或许是我能令人产生一种信任的感觉。顾林很快抛开初见时的腼腆,说起了他和顾祺的过往。几次因为激动语音哽咽得说不下去,与他温雅的外表完全不符。
和顾祺不同,顾林是个弃儿。一出生就被还是未成年少女的母亲抛弃了,父亲都不知是谁。那时顾祺的母亲林音怀着顾祺到医院检查胎儿,无意中听到妇产科大夫们议论生母不负责任出走扔下新生儿的故事,即将做母亲的林音心生不忍,但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婴儿。也因此,这个小男婴起名为顾林。但是好运并没有因为林音做了善事而伴随她。就在收养了顾林后,林音因为难产诞下顾祺,便离开人世。在进产房前,林音还对丈夫顾行之再三叮嘱,以后要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顾林。没想到,这番话竟成遗言。
顾行之当时只是一个政府机关的普通干部。一个人的薪水带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实在捉襟见肘。他又怕再娶老婆会对孩子不好,便一直没有再结婚。偏偏顾林十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为了治这病顾行之不但花光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堆债务。幸而老天垂怜,顾林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居然活下来了。但顾行之却不得不辞去当时可以称上金饭碗的工作,下了海。
也就这样,生活将他们一家人逼出来。头脑原本就十分灵活的顾行之发了大财,由做小摊生意慢慢成为一家大企业的老总。顾祺和顾林的关系好得胜似亲兄弟,俩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一班,顾林虽然因为生病耽误了一年学业。却因为病中坚持学习没有落下学业,仍旧名列前茅。而顾祺却除了画画,十分头疼其他功课。高考时因文化课成绩而没有考上心仪的美院。比顾林还要晚一年读大学。顾林选的专业自然是按顾行之的愿望读的经济管理,并且选择在本城的大学就读,还在大学时,他就开始帮助顾行之管理公司事务。而顾行之也有意将他作为公司的继承人培养。
“如果不是因为我,小祺他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爸爸也不会死,”顾林情绪失控得难以自抑,几乎是痛哭流涕。我拍着他的背,不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恩重如山的顾家的事而导致了今天这个局面。但是我有一种预感,顾林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也许这件事另有隐情。
“我爱上了一个恶魔,这个恶魔他毁了顾家,我被爱冲昏头脑,做了他的帮凶,他利用我,得到了爸爸公司内部的所有资料,然后设局让爸爸走上了绝路,但我却无法杀了他,也帮不了小祺,我知道小祺他恨死我,我此生已没有别的意愿,我只希望小祺可以得到幸福。哪怕是用我的生命去换,我都愿意,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苟且偷生活到现在,可是小祺他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能帮帮我,我求求你!”
他忽然对着我跪下,我吓了一跳,赶紧扶起他,“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一定会帮你,你别这样。”说实话,我真有点不知所措,常常有不少女当事人因为官司在我面前哭得一塌糊涂,但对于安慰男人,我并不在行。
递过去的纸巾一张又一张被浸透。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我想,他大概和小祺一样,压抑着心事很久没有对人这样发泄过。
“那个人是谁?”我问。
“慕革天!”
不正是凌风集团的总裁吗?我心中的不安被完全映证了。“你爱的那个人就是他?”我说。
“不,”他仿佛要极力撇清他与那个人的关系,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红着眼睛恨恨的说:“我不爱他,我对他只有恨,我过去是被他欺骗了,我对他早就没有了爱,我只希望此生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如此极端的恨还不是由同样强烈的爱转化而来的吗?我看着他,内心却默想。顾林啊顾林,也许你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我看着他,内心对他生出无限的怜悯。他这一生,比起顾祺来,究竟哪个更为不幸呢?他已经被内疚自责打入了最黑最深的地狱,难以翻身。
“你现在在哪?”我问他,他一怔,似乎很难启齿。但重抬起头时,他还是说了,“我住在慕革天那里。”我对他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从他的穿着来看,那一身昂贵的泊来名牌说明他过得并不差,虽然他的神色郁郁寡欢。
“我是被逼的,如果我不留在慕革天身边,他就会对小祺不利,爸爸已经去了,我不能看着小祺再被逼上那条路。”他急于解释,仿佛怕我产生误会。
用这种方法将心爱的人留在身边,慕革天大概也是黔驴技穷没有招了吧。我不由在心中感叹。顾林和慕革天,究竟是前生谁欠谁的,要爱得势如水火。
“慕革天和顾家究竟有什么过节?”
“他说爸爸不择手段害死了他父母,但是不管怎样,顾家对我都是恩重如山,他为什么要选择我作报复的棋子,他太残忍,太残忍了。”泪水又从他红肿的眼里溢出来。他脸色苍白,气喘不已。
“你真的确定慕革天会放过小祺?”尽管他的样子实在让我担心,但想起谭士铭的来访。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们还在找小祺的麻烦,他们来找过你。”顾林的神经已经敏感到了极端,他又气又急,站了起来。
我将那张名片拿给他。
“他居然还在骗我,慕革天,你连我的生死都一手操纵了,你为何还不放过小祺!”他气得全身发颤,那张名片被他在手心攥成一团。
“你不要太激动!”见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实在担心。
“小祺,他……”顾林紧紧抓住我的手,万分担忧的看着我。
“他很好,我会照顾他的,我不会让他受到伤害,你放心。”我宽慰的拍拍他的手背。
“谢谢,”他抽咽了一下,“谢谢你,我走了,如果有什么事,你打这个电话给我好吗?”他报了一个号码给我,我记在手机里。然后他又拿出一张信用卡,“这里面有二十万,是我过去存下的钱,与慕革天没有关系,如果小祺需要钱,你就取给他,只是不要告诉他,这钱是我的。”
我将信用卡还给他,“钱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如果有事,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你也不要太难过,要好好活着,我想小祺他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
分手后,我没有回家,先是去了事务所。今天发生的事太多,我得好好理一下情绪
。顾祺打了电话给我,原本我们约好晚上一块去看一个日本的室内设计画展的。我说今天事太多,让他自己去看。顾祺也没有怀疑。
晚上,我换了客厅的鲜花,等他回来。
这段时间,顾祺画画渐渐进入了感觉,重新看起半途丢了的书本。我也准备为他找一家设计事务所实习一下。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我想工作对于他治疗过去的伤口会有帮助。
他进门的时候,见到我坐在沙发上,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他现在成天穿着休闲服和仔裤,脸上也多了些红润,青春的气息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因为讨厌出门,他几个月没理头发,现在随便的扎在脑后,更显得他五官清丽。和他在一块的日子超过我从前任一个伴侣,但是他的样子,我却总也看不厌,每一天都有种新鲜的感觉。说实话,这晚的话题我难以开口,将一个人极力埋藏的伤口又翻出来血淋淋的摊开来,实在是很残酷。
他坐在我旁边,说起画展的事。他柔软的头发搭在额前,露出晶亮的黑眼睛,像个可爱的弟弟。我想起顾林那悲戚的眼神,不由发出一声叹息。我不清楚顾林是否清楚小祺过去所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如果贸然对他提起,恐怕只会徒然令他更加难过。
“你有心事。”虽然不是亲兄弟,顾祺的敏锐和顾林不相上下。
“今天有人来找过我。”我握住他的手,说。
尽管我已说得很小心,他的脸上还是血色褪去。神情间有一丝紧张。
“你哥哥来找过我。”我没有说谭士铭的事,不想他担心。
“我没有哥哥,”他斩钉截铁的说道,那毅然否认的语气可以令我感受到他对顾林的恨。
“你哥哥,哦,顾林,他很担心你,那些事他都对我说了,他也是被利用,你真的不能原谅他吗?”看着他极度厌恶的眼神,我不由改口叫了顾林的名字,而不再将他称作他哥哥。
“他担心我,呵呵呵,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现在生活在慕革天的身边,过得不知有多快乐,他大概是想我死吧,渐鸿,你不要相信他,爸爸已经被他害死了,这是事实,他是不是在你面前编了另外一套谎话,将自己说得多可怜,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你不知道他害得我有多惨,如果不是因为爸爸,他要我好好活着,我早就没有勇气再活下去。渐鸿,你不要上他的当。”顾祺情绪激动起来,我连忙抱住他,拍抚着他的背,”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和爸爸,我这么相信他,我一直都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在他病重的时候,我难过得都不想活了,我和爸爸从来都没有拿他当过外人。每回有什么好吃的,爸爸都说,让哥哥先吃。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为什么……“他像那晚般在我怀里痛哭着,我很心痛,安慰不了他,只能让他在我怀里尽情渲泄。
等他平静下去沉沉入睡。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已经无法入眠。点燃一支香烟,我来到阳台,看着这都市不寐的夜。律师这个职业让我见识了太多人性中丑恶的东西,情感早已麻木,而且我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自以为可以超然。没想到有一日也会身陷其中,同样难以自己。前途如黑夜一样未卜,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见到那个重要的人物慕革天,烟雾在夜色中花一样渐渐散去。我不由在唇角绽开一个微笑。
天使的邂逅
第二篇 折翼天使
厚重的檀木大门砰的被推开,打扮得高雅得体的秘书跟在不速之客的身后,花容尽失。
“总裁,对不起,我已对顾先生说过了,您正在会客。”秘书惶恐的说道。
“对不起,陈总,今天我有点私事,改天我亲自上门拜访。”一个悦耳的男中音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事还多劳您费心,今日不便咱们再另约时间。”
随着木门再一次的关上,屋子与外界断了联系般陷入寂静。然而这片刻的安静只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奏罢了。
“慕革天,你要怎样才能放过小祺,你说!”顾林嘶喊道,就在此刻,泪水也不争气的涌出来。
“你怎么了,林。”那悦耳的声音里藏着说不出的关切,慕革天绕过宽大的写字台,向顾林走去。
慕革天,凌风集团年轻的总裁,今年三十一岁。不但拥有着令人称羡的黄金背景,还长得仪表堂堂,气宇非凡。据说他回国后还有洋妞对他念念不忘而跑到了中国,想做他的夫人。曾经,在顾林心中,得到慕革天的爱也让自觉普通平凡的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那时的他,就算慕革天笑着要他喝毒药,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现在,无论慕革天在他面前表现得多么痴情若狂,他也不会有半分感动。他已经因为慕革天的爱被撕碎过一次,那笑容后的阴谋每每想到都会令他不寒而粟。他的爱,只会让他害怕。他只希望今生无望逃脱的自己来生与慕革天是两条平行线,再也不要有任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