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用无尽的耐心和同情包容他。然而在顾林面前,他却必须是那个最坚强的人,不但不能流露出丁点软弱,还得承受着他对他的冷漠和不原谅。
在他手心的指尖微微一动,“林!”慕革天温柔的叫道。那双曾经灿如星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黯淡的黑色,对于他的出现无动于衷。“渴了吗?喝点水!”慕革天看着他干得裂开的嘴唇,一只手扶他半倚在臂弯,将纯净水喂入他口中。
“医生说你的情况还好,等到有合适的骨髓很快就可以手术了。”慕革天微笑着对他说,握着他的手力道也加强了些,以示信心。
也许是疲倦,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便半闭着眼,似要沉沉睡去。慕革天赶紧放他躺下,为他细心掖好被角。正准备抽身去洗那堆在机场附近超市买的水果,突然衣角被拉住了。
“我想回国!”顾林说。
“林,你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太闷了吗?”慕革天转过身,柔声说道。
顾林摇摇头,“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他的表情平淡而真实。慕革天的身体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他伸出手来轻轻履在顾林唇上,说:“说什么胡话?你很快就会没事的,相信我好么,相信我,这次,嗯!”然而他看着顾林的眼神却如乞求般,倒像是那个想要得到希望,得到力量,得到肯定的人是他,而不是顾林。
“你何必在我身上浪废那么多精力!”顾林叹息道,那重重恩爱情仇在他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已淡如烟云,倒是慕革天,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在他面前软弱如厮,实在是……
“因为我爱你,这个世界,这么多人,我独独爱你!”他的表白总是那么的真挚而深情,尽管曾经被他骗得人生一败涂地,但每每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语。感情就好像被迷幻一样,失去了分析能力,有几个人可以抵抗这样的眼神呢?他不是什么钢筋铁骨铸就的,他只是个普通人,有着一颗血肉结合的心。所以他最恨的人,并不是慕革天,而是自己。为什么总是这么容易心软?为什么要轻信他那些话语?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他都清楚答案,但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不应该遇见你,而你也不应该爱上我!”顾林说。他的眼睛里浮上一层悲哀的色彩,更令他灰暗的眸子黯淡失色。他的话令慕革天本来便绷得紧紧的心弦更是添上一分痛苦,但同时他的眼里也激出一簇小小的火花。
“但是你已经遇上了我,而我也已经爱上了你!”他抓起顾林的手贴在胸口,道“你说的那些只是假设,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顾林,你应该学会面对现实,你应该试着接受这一切,这样,你就不会活得太苦。”
顾林缓缓的将他的手从慕革天手中抽回,嘲讽的笑道:“是,你说得很对,我要是有本事解决问题,所有的一切就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爸爸也不会死,小祺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我也不会躺在这儿。可是,你要我面对怎样的现实呢?原谅一个害死家人的凶手?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和他将爱情进行到底?你以为我想把自己弄得那么惨吗?你真以为我不想好好活下去?可是你教教我,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现实,忘记过去的一切,你教教我呀?”
“林——”慕革天心中剧痛,万般气闷无从发泄,只能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可以从容的忘记过去,你也不会找爸爸报仇,现在你成功了,反过来要求我忘了过去,我同样只能告诉你,我做不到。如果你一定要解决问题的话,我告诉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放了我,这样对我们俩个人都有好处。我已经活得很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窗边那缕阳光,我没有力气再与你这样纠缠下去,你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把剩下的日子过完吧!”
“林,每次你说起这样的话,说要我放过你,要离开我,你知不知道,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复,最严厉的惩罚!和你在一起,这两年,说实话,我都没有快乐过,你不但成功的为自己建了坐牢笼,囚禁了你自己,你也囚禁了我,这暗无天日的日子,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品尝这种滋味。也许我是应该聪明点,自私一点,放开你,也解放了我自己,可是我做不到,你以为只有你在埋怨命运的残酷吗?我也无数次问过老天这个问题,因为老天他只给我一生一次爱的机会,却偏偏注定的那个人是你。但是,这一切,我都没有后悔过,哪怕是时间倒流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你,你恨我,折磨我,都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能离开我,顾林你知道吗?你每次说这样的话,既始走在大太阳底下我都觉得世界是灰暗的,哪怕是处身在最拥挤的人潮里,我都觉得孤单寂寞得快要死去。没有你的未来,我不能想像,我看不见,我没有勇气……”他哽咽到说不下去了,软弱的摇摇头,别过脸去。顾林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泪水慢慢浮上来。
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对方,就这样沉默着,好像时间已经在他们中间凝固。
笔尖慢慢变得凝滞,最后几笔怎么也画不上去。
顾祺泄气的扔掉彩笔,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那幅未完成的设计稿。
客厅里传来渐鸿打电话时的声音,有点吵。渐鸿办公室的人都笑他得了妻管严,每天六点准时回家报道。从前可是不玩到通宵绝不回家的人。只有助理小洪知道那个神秘的‘女朋友’是谁。渐鸿业务繁忙,将工作搬回来后,有时吵得顾祺灵感全无。但看着他在客厅里忙碌着的宽厚背影,总是感到莫名的心安。
悄悄走出去,蒙住他眼睛。
“小猪,你蹄子没洗,好多泥巴呢!”一边说着,还一边不停的整理着手边的文件,真是个工作狂!
看看自己的双手,的确沾了不少颜料。幸好,没粘到渐鸿脸上,要不很难洗掉。顾祺从沙发后绕到前边,在渐鸿身边撒娇般枕着他的大腿躺下。
“今天做什么都感觉没劲似的。”他喃喃说。
其实整个恶劣的情绪源于上午无意中翻到了一张照片,是顾林考上大学时,爸爸和他还有顾林三人一块在大学门口照的。照片上,他和顾林一人一边搭着爸爸的肩,阳光洒了满脸。曾经是那么快乐的日子,却在一夜间物是人非。爸爸已经离开他们了,而顾林,去了美国也有二个多月了,也不知道病治得怎样?这次能和上次那样安然无恙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担心那个人的话,就去美国吧!”渐鸿宠溺的摸摸他的头,顾祺几乎从沙发上反弹起来。
“我才不担心,不是说过了等他从美国回来去机场接的吗?你想让我没面子。”
渐鸿嘿嘿笑了两声,将他搂入怀中,亲亲他的耳垂,轻声说道:“没有人希望看到不幸的事情发生,但是太多事情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都希望顾林平安,但也得作好万一的心理准备,我听说他的情况现在不太好,你要是有时间,还是过去一趟吧!”
闻言,顾祺默默将脸埋入渐鸿温暖的怀中。俩人更加紧密的拥抱着,好像要将彼此溶入自己的血液里。
这就是美国吗?从走出机舱,坐在出租车上。顾林看着窗外那接踵摩肩的高楼大厦,和人行道两旁肤色各异的人流。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热情的胖司机听说他第一次来旧金山,便一刻也不停的为他介绍着这儿的风土人情。路过金门大桥时,他有点激动,这个著名的建筑物只在电影里见过,现在汽车就载着他奔驰在桥上,望着那巨大的金属桥栏,和蓝天那层层卷起的云,他吁出一口气,为这壮丽的景色迷倒。
顾林所在的圣诺威医院在市郊。这所医院是全美白血病权威治疗机构。如果在这里都治不好的话……顾祺下车前忽然想到,眼前的阳光好像瞬间都被抽走了,寒意从心而生。他拼命摇摇头,瞎想什么!顾林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他不可能会这么倒霉。
医院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环境相当的好!但在护士带领下,步入那终日点燃日光灯的过道时,那森冷的空气让顾祺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松的心情又绷紧起来。因为要去隔离病室要换隔离服,顾祺更是惴惴难安,如果不是病得很重,不会去隔离病房吧!在要推开病房门前一秒,他甚至想要逃走。
“小祺!”顾林显然已等候他多时,一见他出现,便高兴的叫道。
百页窗高高拉起,阳光流泄了一屋子。床头柜还有一瓶带着露水的鲜花,生机勃勃。顾林虽然脸色苍白,但看上去很有精神的样子。也许是这个屋里的光线太好,也许是那瓶鲜花的活力,顾祺看到他第一眼,压抑过度的心情顿时消弥了大半。顾林给他的感觉竟完全不似危重病人。他有一种感觉,顾林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相信。
“小祺,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我真的好高兴,我特别的高兴……”顾林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放在被子上的两只手十指紧扣着。
“哥哥!”顾祺平时的利牙也不知跑到哪去了,俩人相视着,眼里都是湿湿的。还是守在旁边的慕革天说,“你们慢慢聊,我出去一下。”然后他和顾祺点头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好像合不拢。太多小时候的趣事,一直讲到天黑,才说了不到三分之一。直到护士进来,告诉他们探护时间已过,俩人才不舍的分手。
三天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这三天,他们好像重新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从前。回忆潮水般涌来,那些生冷、隔阂,在不知不觉中如冰山一样消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俩人之间,每天从可以探护时到结束探护,俩人说不完的话。最后一天顾林要顾祺去给渐鸿买件礼物回去,他都不愿,要在医院陪着他。
“等你治好病,我和渐鸿一块去机场接你!”临别时,已走出半个病房门,顾祺又忍不住回过头来。
顾林微笑着点点头,他这才放心的大步离开。顾祺不知道,为了不让他担心,顾林每天都靠大剂量的针药来维持精神,每天他离开后,顾林累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就在顾祺登上飞机后不久,顾林便因为又一次昏迷被送急救。
咖啡送上来了。
慕革天点的是艾斯普莱索,一种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光是那墨得化不开的颜色就足以让人皱起眉头,绿漪将自己那杯加了热牛奶的拉特推过去,换了那杯艾斯普莱索。
“哥,你就那么喜欢苦吗?”她抿一口慕革天那杯艾斯普莱索,整个俏脸都皱了起来。
慕革天没有回答,阴郁的眼神就像那杯苦透心扉的咖啡。掏出烟盒,他正欲点上,又被绿漪一把夺了去。
“哥,你就不能振作一点吗?你要在这呆到什么时候?公司的董事都对你有意见了,你的事业还要不要了?”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眼圈都气红了。难道那个人比爸妈还重要?就这么值得他付出自己去爱吗?
“我的事你不要管,公司的事他们会处理,除非顾林好起来,要不我不会回去,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在这里。”慕革天说。
“如果他死了呢?”绿漪的声音尖锐起来。
然而她很快就后悔了。慕革天腾地站起来,凶狠的眼神好像要杀人,那怒气令她端着咖啡的手都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差点把咖啡泼出来。她从未被这么恶的眼神盯过,那个人还是她的亲哥哥。万般委屈袭上心头,她不顾场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慕革天将她拉了出去。在兜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张皱皱的纸巾,递给她。烦躁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你快点回去吧,我的事你别管了。”
“我不管?如果你是别人,我才懒得管。可是我在这个世上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难道就让我看着你这样一步步的把自己毁了。你喜欢男人,我能够理解,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顾林……”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慕革天一声大吼打断了,“够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问题?顾林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们是不是不把我给逼疯了不罢休呀,你们就不能理解我一回吗?你们只会残酷的追问答案,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又或者是谁的儿子。我爱上了他,我自己也不能选择!你问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再也没有别的答案。”
绿漪呆呆的看着他,脸上犹挂着未干的泪痕。周围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会在他们身上瞟上一瞟,但很快就漠然的走开了。加州的阳光照在身上,明媚而温暖。然而彼此的心底却那么的森寒,吼过后,慕革天无力的将身体倚在那粗糙的石墙面上,他满脸粗砺的胡碴,苍白而颓废,完全不复平日那个精英男人的形象。看到他这个样子,绿漪满腹的话都说不出来,说不出的心疼。她噙着泪往前跨一步,将慕革天紧紧抱住,哽咽道,“哥,为什么幸福离我们那么遥远,为什么?”
“他现在的体质,就算是找到合适骨髓也很难说!”安迪医生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两条木然的腿拖着已不知疲倦的身体没有目的地的走着。直到那扇熟悉的门又出现在眼前,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回了顾林的病房。
他还在昏睡。
有一天,他会永远的那样睡去。用亿万个吻也不再能唤醒!泪水不知不觉中模糊了视线,慕革天定定的站在门边,看着床上的那个人。最近,顾林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既始是醒来,也只是沉默。但是有时候,他那黯淡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忍,这比冷漠更加割伤慕革天的心。那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产生的原宥,慕革天绝望的想。他宁可他活着恨他,也不要他这样慈悲的同情。每一个白天黑夜他都过得胆颤心惊,像一个等着执行期到来的死囚。如果不是绿漪留下来陪在他身边,他想自己撑不到最后那天就已经崩溃了。
这个男人,又在自己床边睡着了。
顾林睁着眼睛,床头的闹钟指向凌晨二点,却毫无睡意。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长时间的昏睡已经让他没有了时间概念,总是不知不觉中就闭上了眼睛。也许哪天自己就这样去了吧!他淡淡的想着这个问题。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牵动着他的神经,让痛从心底弥漫出来,折磨着他脆弱的肉体。
护士怎么不让他回家呢?天天这样陪着,消瘦得可以和他一样被当作病人躺在床上了。其实他很想对他说,“如果原谅可以让你解脱,我原谅你!”不敢说,怕看到他碎了的眼神!令他痛苦的不是原谅,只是爱!有时候,狠心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减轻另一种不忍离别而带来的伤痛。
下雨了吗?慕革天感受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渗入发丝间。睁开眼睛,对上那泪水冲得晶亮的黑眼睛,他无法置信的坐直了身子,看着顾林。难道这是一个梦境?为什么他的悲伤如此真实?为什么他会流露出这样心痛的表情?慕革天糊涂了,这样的顾林反而令他无法适应。他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漠,他的无视。他又为什么会流泪……
“你为什么不懂得放手?”顾林嘶吼着,他很久未如此激动,全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像一片狂风中的小叶,“你非得要表现成现在这个样子,你非得要折磨我,连死都不让我安心!”
泪水也涌出慕革天的眼眶!他忘记了顾林还只是一个病人,上前双手大力握住他瘦弱的双肩,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说:“林,到了这个时候,我求你不要再这样说。我折磨你,我哪里还有勇气折磨你。我宁可自己死掉,也希望你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知不知道,现在我连觉都快不敢睡了。我好怕,只要你能够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你要我消失,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但是这个时候,你这么孤单,我怎么能离开!不管你有多么恨我,我只求你让我这段时间陪在你身边,真的,我发誓,只要你好起来,你对我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我现在不敢有别的要求,我只希望你好起来,林,你要给我这个希望,知道吗?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