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不一——李葳
李葳  发于:2010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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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
「我跟你一起去。」
『咦?可是你已经能下床了吗?』
「坐在轮椅上的话,就没问题。你愿意帮我推吗?」中风过后,启承的手脚时时被不

听使唤的麻痹感侵袭。
『好啊!』语绘立刻点头。『我去把轮椅推过来。』
几分钟后,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启承出了长廊。说要找,其实也没什么目标,语绘抱

着找不到人就当成是陪老爹出来散步的心情,慢慢地推着他往电梯间前进。当他们靠

近电梯时,那儿的前方已经聚了一小撮的人,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语绘读着那些人的唇语,勉强辨识出「去叫警卫」、「两个怪人」的字眼。她停下脚

,弯腰对启承比说:『那边好象有人在吵架,我们还是别过去了。』
「是吗?那就——」
不知是谁高喊着:「喂,警卫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旋即自后方越过了启承他们。两名警卫与穿着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匆

匆忙忙地走向电梯,大声地朝着电梯内说:「请你们适可而止,离开电梯,你们的行

为已经造成大家的困扰了!」
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人霸占电梯吗?世上真是什么无聊人都有。启承比比手势,要语

绘可以推他回房了。就在这时,自电梯内先行步出的高大男子攫住启承的目光,跟着

第二名走出来的男子,则让启承的眼惊喜地张开。
「澧……央……」激动忘我地捉住轮椅的把手,启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真的……

是你……」
程澧央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彷佛不愿与他这个父亲四目相交、

不认他是个父亲似的。但启承却不介意他的态度是好或坏,只要他肯回来看自己一眼

,便够让他高兴好一阵子了。
这可是他们十年来的首次相会啊!
 
终究,澧央还是无法漠视父亲的病讯。向来是心无旁骛在工作上的他,发现自己分神

在担心父亲的时间,已经影响到工作的效率之际,立即作出了明快的决定。
澧央速战速决地将几件拖不得的重要工作结束,其它小案子转给旁人,不急的就先搁

下,面对上司忿忿嘀咕着「现在可是旺季,少了你,对公司业务会有多大的影响,你

不知道吗?」的施压,仅以一句「我回来之后,会将差额补上的。」,便堵住上司的

抱怨,强硬取得了几天年假。
南下返乡的途中,坐在飞机上,望着飘过窗外的白云朵朵,澧央想起许多事。
春天是各种香料混合而成的咖哩。
夏天是蔬菜与海鲜的义大利凉面。
秋天是香醇浓厚的松软炖牛肉。
冬天是起士锅与现烘出炉的香蒜面包。
不分季节,父亲总是站在萦绕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的餐厅厨房里,一会儿掀开咕噜

噜作响的锅盖查看着,一会儿挥着菜刀笃笃笃地快速切着食材。记忆中,自己总是看

着他那忙碌的身影,鲜少有机会能获得父亲的注意。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有母亲与他

,守在家中,等候早出晚归的父亲回来。
可是,只有一个时间例外,他们一家三口会聚在一块儿。每个月两次「山林小馆」的

公休日,父亲会卸下厨师的身分,带着他与母亲到各地寻幽访胜,享受一整天的轻松

悠闲。
嘉义名产古早味肉粽、台南府城棺材板等小吃,或是五星级饭店的鱼翅、名店的牛排


他年幼的记忆就是一篇又一篇写满着美食、母亲温柔笑容与父亲殷殷解说每道菜背后

的用心,该如何品尝味道,又该如何以舌头分辨出偷工减料与真材实料之不同的日记


也许是受了儿时的影响,自己才会在最孤单寂寞的时候,以到处找寻美食作为纾解压

力的方式——只为了复制那短暂的快乐时光。
对美食的热爱,大概是他们父子血液一脉相传下来,最根深柢固、无法改变的一点吧


如果人生有机会重来,那时候父亲抛下了工作,一直守护在病危的母亲身旁,澧央也

没必要与父亲冷战,而他们父子就不会产生这十年的鸿沟。
他们会保持着亦父亦友的关系,每个月两次出外觅食的习惯不会改变,空闲时聊天的

话题,想必也是在交换各地美食情报。即使澧央对经营餐厅没有兴趣,在父亲需要他

时,澧央也会义不容辞地,卷起衣袖帮忙他。
假如「那件憾事」从未发生,一切不知多么美好?万千感慨停滞在澧央心头,久久不

散。
飞机平安地降落在小港机场,澧央步出机舱后,不由得扬起一手遮起骄阳刺辣的光芒

,深深吸了口南台湾的新鲜空气。搭飞机不过四十分钟的时间,自己却走了十年的光

阴,从过去走回这里,真是漫长啊!
但,这儿还不是终点。
澧央秀丽的容貌浮现浅浅的不安——与父亲再会的时间越近,胸口的骚动越是无法消

弭。
我能心平气和地,打破这许多年的沉默,若无其事地和爸闲话家常吗?
「澧央……真的是你!」
澧央与那家伙僵持在电梯中,被请出来后,他一接触到父亲激动的眼神,便下意识地

撇开头,想逃。一如他先前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缝时,看见父亲的第一眼时,心头

上涌的呐喊——
不该回来的!
眼前这苍老、病弱的父亲,和十年来在自己脑海中不停怨怼、怒斥的那个人,仿佛是

两个不一样的人。倘使自己一直待在台北,遮蔽住耳目,就不必接受此刻命运之神在

心中嘲弄——
面对现实吧!囚禁在你脑袋中、你怪罪的那个人,已逐渐随着日子在消失中,而你所

坚持的这份怒火,还能烧到几时?程澧央!
怒火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我是否错了?
是否浪费了宝贵的光阴在一个错误的坚持上?
当初「无法原谅」爸,难道我就可以犯下「无法被原谅」的错吗?一个儿子连父亲苍

老了多少都不知道,我又算什么儿子呢?
父亲的肩膀……原来是这么样的削瘦、不禁风?
父亲的发……以前母亲总是笑说,父亲的发又黑、又粗硬,而且顽固极了,只要长了

点,就会开始乱翘,怎么梳都不能服贴,只好每次都劳驾母亲帮他剃短。没有母亲来

帮他整理,瞧,果然又是乱糟糟地左翘右跳了。
但是现在有点不同了,那丰厚的黑发中,多了以往没有的苍苍白丝。
人都是会老的,谁都不能例外。只是……儿女们总是盼望自己的爹娘会是那唯一的例

外,不想目睹他们被岁月消化、被光阴抛下。
再怎么不能谅解当年父亲以工作为优先的行径,那割也割不断的血缘,依然将他们的

命运牢牢联系在一块儿。
揪心的疼。彻骨的痛。
长久冷落父亲的罪恶感,让澧央实在没有脸面对他,因此骤然转过身去。
「喂!」
「庞然大物」的男人,阻挡了他的去路。澧央恼怒地扬眸。
「你不是要让老爹坐着轮椅去追你吧?再怎么说,那也太过分了!是男人,就不要逃

避自己该面对的问题,你下面挂的那两颗是假的不成?」
「没水准!」澧央冷睨他一眼,气自己竟没办法反驳他的话。明知这低级下流的挑衅

不值得理会,偏偏上了钩。
不,或许我只定利用这个男人的挑衅,充作借口而已。
犹如缺乏一人承担气魄的狐狸,得借助老虎之力在背后推着走。
慢着,照这理论,他反而欠这个大老粗一句谢谢了?!澧央单手扣着额头。这将是他

一生的污点。
「没水准的人总比做个有水准的畜生要强吧?走了,老爹在等呢!」男人动手扣住澧

央的手腕,拉他走向前方。
死了心,也松了口气,澧央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在他的带领下,来到父亲身畔。

和他忐忑担心的假想不同,父亲眼中一丝责难、一毫怒意都没有,憔悴的老人家伸出

手。
「澧央……」
「……爸。」跨步上前,握住。
 
『真的是太好了呢!』
语绘跟着哥哥走出医院大门,比道:『还好哥哥有追过去,不然老爹现在就不能和他

儿子相聚了。』
「为了老爹,我当然得尽力喽!」
『可是……』语绘露出贝齿微笑,比着:『两个大男人僵持在电梯里,连坐了十几、

二十趟,好在你们没被人当成疯子捉去关呢!』
这点硕言也没料到。那个程澧央长得一副斯斯文文、秀气软骨的样子,没想到竟那么

能撑,与自己对峙时也没半点胆怯,纵使遭受到许多白眼,他照样泰然自若。到底是

老爹的儿子,顽固起来也像老爹,连点折扣都没有。
『哥,不知道老爹和他儿子是怎么闹翻的?』
硕言耸耸肩。
『你想,他们会和好吗?』
根据他们离开前所看到的画面,父子俩笨拙得像是两个陌生人在沟通,硕言不会乐观

地说他们会在一夕之间跨越多年堆积出来的心结。不过……
『他们能跨出重要的第一步就好了,其它的,慢慢来吧。』硕言牵着妹妹的手,踏着

绚烂的午后斜阳,往渡轮码头走去。
『哥……』语绘小小地拉扯了下他的手。
「什么事?」
『你说,爸爸他现在……还好吗?』
硕言停下了脚,原本挂在唇边的笑意不见了,表情有些痛苦地望着妹妹。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的。』
无言地摸摸语绘的头。「你不用为这个道歉,语绘。我才该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

道爸他现在在做些什么、或他可好?我们只能帮他向老天爷祈祷,他没有被讨债集团

逼到上吊,也没有因为赌到一分不剩而被迫砍手指还债。如果老天爷够帮忙,我们也

许能再见到他吧。」
『嗯。』
「好了,我们上渡轮吧。我还得赶回去为晚上的营业作准备呢!」
做了件好事,连带地使心情也像这片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硕言觉得自己体内涌起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仿佛没有任何他办不到的事。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坐在「山林小馆」柜台后面,负责收纳的女会计阿桃,在送走倒数第二桌的客人后,

抬起头看了下时间,然后对站在门边的语绘招招手。
「可以把外头招牌的灯关掉,收起来了。」她指着时钟,对走过来的女孩说。
语绘马上就了解了她的唇语,笑着点点头。
店门外,那特制的画板型看板,听说是老爹的精心杰作,全是他亲手钉的。语绘也很

喜欢它雅致、别出心裁的模样,从这看板就能感受到店内温馨的气氛。
严格说,「山林小馆」并没有固定的打烊时间,都是视生意状况的好坏而定。但在这

小镇上的人们,作息不像城市里那样日夜不分,到了九点半之后,客人便会一下子减

少,街道也冷清许多。所以,以前只要老板说可以收了,大家就开始准备打烊的工作

,最近老板不在,决定权就交给了最资深的阿桃姐。
语绘把插头拔起来,熄灭了画框周围的整排小灯泡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起。
忽地,语绘感觉身后有人。她回过头一瞧,那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已经推开餐厅门,进

去了。
糟糕!来不及告诉他,我们已经休息了!
语绘抱着看板,追在男人身后。开门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发生这种状况。要将好不容

易送上门的客人再请出去,不只是店家无奈,也怕客人扫兴,以后就不再上门光顾了


「非常抱歉,我们已经打——哇!好久不见了,你是小央吧?我没认错吧?」
她听不见阿桃姐的大嗓门说了些什么,但已经从对方的背影看出了他是谁。奇怪了,

她以为这位程哥哥会一直待在医院里陪伴老爹,这个时间他跑来这儿做什么?
「哇,你现在看起来很有架势,在台北混得不错喔!」阿桃拉了长椅子过来,说:「

来、来,这边坐。你是来看看的,还是想吃点什么?我去问一下厨房,看他们火关了

没?」
「不用麻烦了。」男子客气地摇了摇头。「我有些话想跟各位说,虽然时间有点晚了

,但我不会耽搁各位的下班时间。能请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厨房吗?我想在那儿比较

方便说话。」
阿桃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吓了一跳,讷讷地点了个头。
「山林小馆」的员工们全都聚集在厨房中。
澧央缓缓地开口说:「首先要谢谢各位,在第一时间就把我父亲送到了医院。医生说

幸好送医得早,父亲复原的状况还不错。我非常感激大家。」
停顿了下,他从阿桃看向身旁的男服务生阿义、厨房的硕言与帮忙杂事的语绘,然后

作了个深深的一鞠躬。
「呵呵呵,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啊!大家说对不对?」阿桃试着舒缓这股澧央带来的凝

重气氛。
「不只这样。在父亲躺在医院时,大家为了不让他担心,依然坚守在各位的工作岗位

上,撑起这间餐厅,我也为此感谢大家的努力。」
「哎哟,小央,你不要说得这么……好象我们要结束营业了似的!」阿桃有口无心地

开玩笑说。
澧央没加以否认,黑眸冷静地望着在场的人。
「咦?咦!难、难道被我歪打正着地说中了?!老板想要将『山林小馆』关起来吗?

这怎么可能?『山林小馆』是老板的命根子啊!」
也难怪阿桃要惊叫了,因为站在这儿的每个人,没有一个会相信在这间餐厅里日以继

夜、以店为家,付出半生心血经营它的程启承,会说关店就关店。
硕言挺身而出,怒气冲冲地问:「老板怎么会突然间想结束这间店?有什么特别的理

由吗?再怎么说都太突然了,我们无法接受!」
微挑起一眉,澧央没有半点畏缩地回答道:「这确实不是父亲的主意,而是我认为,

在衡量过现况之后,最好的处置就是将『山林小馆』脱手卖掉。至于是要整间店转让

给别人去经营,抑或是连同房地产的部分一块儿卖掉,这部分尚未决定。」
低咒了声,硕言上前想再揪住他的衣襟,这回却被语绘给拉扯住,她不断地以眼神恳

求哥哥要冷静。
「X的!你是不是不爽我挂你电话,以及在医院发生的事,所以故意要这么做,对我还

以颜色?」
蹙眉。「医院的事,我也同样感谢你。没有你『低级』的临门一脚,缩短了我与父亲

绕远路的时间,我不会这么快地发现自己错在哪里。我可以郑重地、再三地对你说声

『谢谢』,林硕言。但,这个和我要卖掉『山林小馆』,完全是两回事。」
咚地!一拳重重敲在不锈钢料理台面上,硕言完全不信他。
「一派胡言!不是为了报复,砍我头路,那你干么说要卖?『山林小馆』的生意好得

很,老爹不在或多或少是有些影响,可是绝对没有亏本的问题!能赚钱,杀头生意都

有人做,你卖掉这头金鸡母对你有啥好处?」
「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力不从心。』
硕言「哈?」地一瞪,接着嘲讽地掀起嘴,故意装作不懂地说:「你肾亏呀?电视广

告中多的是壮阳药,你不好意思去买,我可以帮你买呀!」
阿桃噗地笑出来,阿义则用手掩住了窃笑的嘴,而语绘不懂这有何可笑之处,纳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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