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新州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他难道不知道,你,……,你当时真的就快死了,……
说完他竟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
慕容,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的简单,朝臣升升降降不是凭借郑王的喜好这么简单的。新州,……,再怎么说也是一败涂地,这些我们都有责任的。多少官员,多少百姓的姓名都丢失在那场混乱中了。现在不过才把我的首相职位撤了,对我何其仁厚?
可,我总感觉你们,……,关系并不一般。
我笑了。哦?你也看出来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我心中,他不仅是郑王,也是子蹊呀。
等等。
见我要向外走,他拦了一下。
外面的雨大,等一等也好。就是天大的事,如今出了也出了,就不急于一时。
我看了看天,想着慕容天裴说的也对,遂又坐了回去。
平常看你做事情都是四平八稳的,怎么今天如此呢?
慕容的话语仿佛不经意的说出,刚才的那种急躁已经变成了沉静。如此年纪的少年如此可以控制情绪,真的不知道是该说庆幸还是悲哀。
算了,人总有这个时候的。
我一笑不语。
他左右感觉无事可做,突然看见了文璐廷放在亭子栏杆上没有拿走的酒,于是他伸手抄起那坛子酒,晃了晃,茅台那种特殊厚重的浓香飘了出来。
似乎不错呢,至少坛封了三十年以上方有这样的味道呢。……,对了,我记得你是郑王嵘蕲十四年的状元,今年不过弱冠,怎么会当廷臣当了如此久呢?
运气,运气而已。我打着哈哈。
永离,反正无事,闲聊以打发时间。况且,有些事情闷在心中不如找个不相干的人一说。你不觉得,孤独比较累人的吗?
靠在柱子上,把手中的璐廷留下来的衣服披在了身上,顿时感觉暖和很多了。见他这样问,原本那些怎么都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此时竟然也没有锥心的感觉了。
是因为我终于习惯了,还是,……,当时的那些事情在很多年后面对一个相对陌生的慕容有了一种可以冷看观看的超脱,仿佛那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反正都要枯坐,见他如此问了,不如索性说些什么。
想听什么呢?
恩,……
慕容想了想,继续说,就说一说,原来的你好了。弱冠宰辅一定有很多奇异事情发生的,比较传奇。
其实,怎么说呢,……,有才华的人很多,可上天的给的机会却不多,在我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了我的伯乐。你知道徐肃吗?
转而问他,而他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句,知道。
他是个方正的人,君子性情,可并不迂腐,与家父,江南姚怀山并称文章三绝。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依仗家里,也许家父的名声和周家的名气让他对我令眼相看的吧,那个时候他是学政,主持的科考,也是他点我状元的。
徐肃大节不亏,可能屈能伸,这一点比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和姚怀山要老练的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一个人,不过,他不能说是我的伯乐,因为他也许并不赏识我的才华,可他却是我的,……
我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可以形容他的词,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过去。
是先王嵘蕲,他也许是徐肃最得意的学生了,徐肃曾经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过可惜的是,……
这个时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环绕周围的梨花衰败的无法形容,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感慨。
可惜的是,他学会了徐肃的才情和文章还有洞察,却唯独没有学会徐肃的隐忍和坚韧。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大郑宫的正殿上,那时是嵘蕲十四年,我十四岁。我出生在他登基那一年,不过他也算是幼主登基,他其实比我大十岁。
那天早上,他脸色惨白,眼睛浮肿,好象坐在王座上很不耐烦,一直左右看着。他一身湛白色的龙袍华丽到了嚣张的地步,即使那天他的容貌不佳,但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如此适合穿这身衣服的人。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徐肃把他们挑选的人名单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就随口叫名字,周离。我赶紧跪前一步,而后他又说,你就是新科的状元?我说,是,臣周离,永嘉人氏,……,他不容我说完,好,不错。看起来德才兼备。看起来?我心想,他也太荒唐了,大殿之上说这些,怎么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沉稳。
他把别人的名字也念了一遍,然后就应该由我说一些什么,来称赞一下现在的朝廷,这是传统,但是当我说了一句的时候,他阻止了我,说,好了,散了吧,朕乏了。
当时的我的确年轻,紧接着就说,不,这是臣的职责,然后接着把我做的文章背了一遍。当时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冰冷和压抑,可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再后来,就听见他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了一句,朕的新状元文才还不错,你就任翰林院编修,平时到内阁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们也累了,散了吧。
说完径直走了。
留了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跪拜,他连回头也没有。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的他还是一身白衣,不过,却是江南最精致的纱料做的龙袍。也许刚喝了些酒,惨白的脸色显出了红晕,浮肿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哦,原来是朕的新状元,来,给朕作诗一首,也好助兴。
我却说,王,臣,不会。
他笑得有些讽刺,朕没有听错吧,大魁天下的状元郎不会作诗?
我说,臣的文章不是用来供君王喝酒助兴的。
他说,那是什么,治国平天下吗?小小年纪,志气不小呀。
我说,臣自束发读书就受就受圣人教诲,……
他很不耐烦,行了,徐肃整天都是这几句,你也是,你们看得那些书,朕都看了,你们知道朕也知道。你以后就不要在朕的面前卖弄了。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些烦躁的郑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状元周离。往事尽如了云烟,从身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可仔细思索中却是早已铭刻在了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
然后呢?
慕容轻轻问了一句。
然后?然后也许他感觉我很可笑,就让我进了内阁,天天帮助他整理奏折什么的,那个时候我不过六品翰林。也许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这样,一直在天子身边,等资历能力都够了的话,也会到现在的这个位子的。不过,那件事情的发生却把原本规定好的路缩短到了诡异的地步。
前朝有个驻守山海关以及京城以北全部领土的将军,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参劾说他勾结长城以外的那些小国,意图谋反。然后,嵘蕲斩了他,然后,嵘蕲喜欢上了画画,然后,我陪着他在后宫画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是内阁大学士了。
先王宠信左箴?
慕容的问题有些奇特。
我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嵘蕲不宠信左箴,而是他从左箴身上看见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
嵘蕲,……,是一个伤感到了及至的人,只一个左箴就可以让他敏锐的感觉到那后面巨大的黑洞和永远无法调和的悲剧。
后来他娶了一个一个侍郎的女儿为妃,那个女人拥有傲人的美貌,并且为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在小王子四岁的时候嵘蕲驾崩了。小王子继位,可半年后,那个孩子也死了,然后就是现在的子蹊了。
这个时候我从记忆中清醒过来,看看周围,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好了,慕容你自己先回周府,我这就进宫。
说着走了出去,而身后的他也跟了过来。
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宫门外等你。
不用,也许,……,可能忙到天亮也说准的事情。你先回去,让三伯给你熬些热的姜汤,不要着了风寒。
到了拴马的地方,拉过了缰绳,待到我翻身上马的时候他又拦住了我。
等等,永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可能辞官?
我一笑,也许没有。
苏袖看见我并没有感觉到奇怪,俊秀的脸上显露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周大人,郑王等着您呢。
我把身上湿的披风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笑着说,许久没见公公了,可是来的匆忙,下次,下次一定给您带一坛子酒,让您试试,我家乡的土产。
这是台面上的话,也为了探探他的口风,和禁宫的情形。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要您的东西呀。再说您的那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给我,岂非折杀咱家了吗?
苏袖把我的衣服规矩的折了起来,可是嘴上个我却是个不硬的软钉子。可他接下来却是嫣然一笑,让我有些吃惊。虽然他很美,可,……,毕竟是宦官,我在瞬间无法适应。
大人,吓着您了吧?其实那是和大人说笑的。苏袖今后还要仰仗大人的提携呢。
我?
心中一动,继续说,被贬之人,怎配公公如此?
周相,刚才和您说那些话的原因只是希望今后您可以相信我,要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不要如此。
看来,……
我一笑。
是我枉做小人了。
大人很多时候应该学会,如何去信任一些人,和,堤防一些人。这件衣服会帮大人洗整干净的,等会会有人给大人送来干净的衣服,您也可以换下这身。
好了,到了,郑王最近脾气不好,大人小心。
说完,在子蹊的御书房门外,他向我深施一礼,然后退了下去。
子蹊在生气,这是我一进门就看见的。大殿已经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还有一些宣纸和砚台的碎片布满了,更不要说那些潮湿的茶叶和未干的墨汁了。
他背着我站在帘幕中,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
朕说过,哪个敢进来,朕就灭了他,……
豁然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停在了那里。
灭了什么,是灭九族吗?那可是很严重的刑罚,是臣下都会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们毕生的噩梦。
我笑着说的这些话,然后让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小太监们赶紧收拾这里。子蹊有些颓然的坐在了那张宽大的椅子上,没有说话。
那些人紧紧张张的忙碌着,我也没有说话,拣了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还有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明亮。无法看见太阳,那本身就暗淡的光华隐藏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
忽然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收拾好了。
我这才看了看周围,笑着说。
准备些清淡的宫点和热茶来,郑王想必是饿了。
他们唯唯诺诺的答应了后赶紧退了出去,恢宏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们两个人。
原来还道稚子小儿才会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的,子蹊已经是国之圣主,何苦如此?
他玉一样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丝丝霞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的两句话说得。
子蹊,为什么贬我的职,出了什么事了?
单纯的想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以后豁然看着我,原本渐熄的火气又鼓了上来。
原来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在周府里和那个新州来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没有时间去你那里,可你总有时间过来吧。一连十几天看不见人不说,……,有闲情逸致喝酒赏花赏雨的,就不想看见我是吗?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见面就这样说,刚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见他的话离谱到无法反驳的地方,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事态也许严重到让他感觉恐惧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不便强辩。我咬了咬牙,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要走,可刚到殿门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强力的怀抱中,子蹊温热的唇停在我的耳边,再出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带了三分的幽怨和一丝隐隐的抱怨。
对不起嘛,我不想这样说的。
可你却这样想的。子蹊,你说让我相信你,可你可曾相信我?还有,你什么时候派人打听我做什么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前一阵子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家的管家却说你重伤未愈几次三番都挡了回来。今天可巧有人说看见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还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
不要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娇的样子,可想到刚才看见书房如此的狼狈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了,于是略过了这些,直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降我的职?
这个时候他将脸埋入了我的颈窝,然后沉闷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我的耳中,不觉得一震。
朝野震动,以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员联名上折子弹劾陆风毅二十七条罪状,条条死罪。
勾结叛臣,祸乱新州,致死杨文默;私吞一百万两军饷,贿赂官员。
哦,……
我长叹一声,原想着事情也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可没有想到来的是如此的迅速,几乎让我没有招架之力。
但我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查一下就好了。
不,这次有一个无法辩驳的证人。
是谁?
我一惊,感觉他的手是如此的强悍,可依然无法止住我的颤抖。
新任兵部尚书,文璐廷。
子蹊的话音刚落,大殿外一记响雷,然后那雨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样。
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治国才华之人,先王也说过的,他说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懒散成性,只可为谋,不可决断。而我的几次疏忽却是最致命的。假如当初我在风毅的门口认出了文璐廷就果断的将其调离新州,那避免的就是我们共同的伤痛。
可是,有的时候我也想,终究我就一个人,无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还是会有其他人的。
我不敢问子蹊当初放璐廷在风毅身边是为了什么,因为答案我们都知道。
位高权重,招的并不只是百官的猜忌。
子蹊,我只说一句话,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万两银子从来没有到新州。
……
可我也问你一句话,都参奏陆风毅用军饷银子行贿官员,那他做过没有?
我想说这个我并不知道。
因为即使清廉如陆风毅,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染纤尘。虽说朝廷每年的军饷开支很大,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将军克扣军饷,吃空额,那是常有的。所以即使陆风毅曾经挪用过军饷,也没有可吃惊的。
还有,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磨推鬼,使些钱在朝廷上,做事情怎么也方便的多。如果各个关节都打通了的话,得的实惠远远超过送出去的那些。
可现在,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坚决不能说的。因为子蹊不仅是子蹊,也是郑王。
这些心思的转变就在瞬息之间.
我并没有听说过。
我其实没有骗子蹊,我的确没有听说,只不过是曾经接到过贿礼而已。
子蹊,这次是不是连我也被参了,所以,你才罢免我的首辅的官位?
只不过希望他们可以适可而止。不过,永离,我有些难过的是,国难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如果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对敌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
这次,我只能笑了一下。
子蹊,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经说过,他说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难,就想梦想一样的难以实现,更不要说这些无休止的内耗,快把我们都拖垮了。
永离,你可以去监审陆风毅吗?有你在堂上,总有些忌惮的。
我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一员猛将,他是决计不肯轻易弑杀的,那无疑是自断长城。
我尽力,我尽力。
头一次我居然感觉对于风毅的事情有了一种无奈的疲惫。
在禁宫吃了热茶,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在子蹊疲惫的面容前辞了出来,他没有挽留。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个更幸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