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跟你要来到桃源,有什么关系?」
禾学序的枪直指的角度,一点不肯放下,可是说话的速度却放缓了。
「立允哲也曾经问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国家。我答不出来,他就告诉我,也许我是为了报复我的故土。也许吧,谁知道?之后他就带着我,一起走进卫警学园。他让我成为真正的桃源人,并真心爱过这个地方。」
听罢,禾学序平坦了的眉间,又再次深坑兀见。
「难道你不觉得,桃源眼乌托邦都一样吗?一样的冷酷无情。」
「我觉得,由立允哲的事开始就觉得。」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
「我……」
澄六牙一鼓作气到了嘴边的说话,又泄气地吞回去。他还能为了什么?这个桃源,还有什么能留住他?对方怎可能……连这个也不知道。
仿佛瞥不见澄六牙的柔情,禾学序巴掌大的睑,竟显得苍白,而且无力地划开一个沉重的微笑……一个跟感动完全没关系的冷笑。
「伟大而硕果仅存的乌托邦正义贵族阁下,你真的说不出你是为了什么而留在桃源吗?」没有等到澄六牙的响应,禾学序就径自接着说:「第一,立允哲说的对极,你是为了报复那个被你恨透了的故土。乌托邦对桃源恨之入骨,你偏要来这儿,这是一个证明。」
禾学序说得疑真似假,连澄六牙自己也不怎么清楚,反而有一种被对方说服的感觉。
「第二,你一直待在桃源,牺牲那么多来当卧底……是为了你那无补于事的内疚。」
「什么啊--」
「别动!」
禾学序不客气地向想要抗议的澄六牙发出警告,然后用宛如审判者的声音继续说:「你来到桃源,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国家为这儿带来了怎么样的伤害,因为内疚,你对桃源倾注了无尽的怜爱,你告诉自己要好好补偿给这个国家,然后你跑去当卫警,要保护这里的国民。」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连澄六牙自己的内心,也像萦绕不去的嘤嘤鸟叫般如此自问着。
「然后,你知道了我是那次大屠杀的遗孤。」
什么?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澄六牙不祥的预感与没有表情的禾学序的说话同步:
「接着一如对桃源的,你对我产生内疚,一厢情愿的把我当成受害者,为了补偿而说服自己和我,你已经爱上我。」
「不!那--」
「我告诉你别动!」
「可恶……」
澄六牙连牙根也在发痒。岂有此理!天大的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天下间最大的冤枉,为了内疚、为了补偿?他不至于是那种连感情和债务也分不清的傻瓜!为了乌托邦欠桃源的,自己就全心全意的委身禾学序?这种说法横听竖听倒转来听都是牵强!禾学序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能想出这样的东西来!
「澄六牙,我现在以桃源卫警的身份正式拘捕你。」
「蠢材!!」
正要从腰际摸出手铐的同一刻遭澄六牙愤怒的一吼,禾学序几乎想退缩地抖了一……脑海更顿时闪过一些光!
他立即就知道那是什么!他勉强冷静下来,他知道若不快点把澄六牙铐起来,就再也来不及!
啊!--手铐掉了在地上。
目光不听使唤地无法从澄六牙怒涛般的脸上移开,恐惧从心渗透--当冷汗滑过牛奶色的眼角,他就知道已经来不及。脑海中一闪一闪的光越益清晰,五年没出现过的噩梦,原来并没有被埋葬,只是躲任暗角伺机再张狂。他从来都没有克服过……
终于连枪也拿个稳,掉在手铐旁。禾学序往日冰雕的眼神居然展露懦弱、充斥不安,本来莹肌雪肤,现在显出一种青白。
「你怎么了?」虽然已经没有立场,但澄六牙还是无法坐视不理,正想伸手抱住快要像山泥倾泻般崩塌的禾学序--
「啊--!」
禾学序倏地失声叫着推开了澄六牙,在后者回过神来之前,就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呆掉了的澄六牙依然呆着,血液停止了流动一样。
刚刚被推开的一剎,他很清楚看见禾学序的表情。对方不是住生气,真的没有一丝愤怒……他是在无止境地害怕,无从掩饰地震恐,是从心底冒升出来的恐怖。
--禾学序在害怕澄六牙。
后者无力地跌坐地上。惧怕比起恨和漠视,更令他感觉被粉碎……被遗弃。
戴着银耳环的耳垂,无由地生出刺痛。
五
身怀将近四年的工作经验,暂时是桃源境内唯一由卫警派遣渗入黑社团的卧底,现年十九岁的澄六牙,在三个星期前跟单恋对象兼直属上司禾学序吵了轰轰烈烈的一场,最后把对方吓得丢下一个恐惧的眼神就拔腿跑了。
心情跌到谷底,他选择来酒吧散心。
灯红酒绿的境界,仿佛是人类一切丑陋的大熔炉。在这里,有白领、有医生、有老师、有学生、有父亲、有母亲……各有不同的身份,但在此干的都不外乎是酗酒、吸毒、放纵情欲。大家都是白天谨慎地把美丽的衣服穿上,到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卸去一身束缚,把最赤裸的一面疯狂地展现。半日压迫得越紧,爆炸力就越强。
所以说,这个都市中的美丽,除了禾学序,其它都是多余的。
晃着空酒杯的澄六牙,又不禁如此悻悻地想着。
然后向酒保再要了杯鸡尾酒,他盯着蓝绿色的酒精液体,慢慢又把思绪旋进脑海中藏着禾学序的那个抽屉……
宛如栀子花丛中的月杪美人--肌肤莹白能融入牛奶中藏身,发丝乌亮仿如丝绢的光泽。幽艳如花的五官组合出一种月色下的迷蒙,但偏偏清绿的瞳眸里,那傲人的凛然却致命的醒目,那是一种仿佛无时无刻都在跟你挑衅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锐利眼光,总是与脸上稍微让人认知出性别的微吊剑眉和高挺鼻梁磨擦出光辉……
忽地,那双永远稳定的绿眸子不安地微颤着,瞳孔不正常地缩小,然后把跟澄六牙的距离越拉越远--
最后禾学序震恐的失声尖叫就敲碎了澄六牙的梦。
酒杯也差点在掌中滑落。抓住快要飘出去的灵魂,澄六牙无言苦笑。
「……是呀……他真的应该害怕我,我可是跟杀他双亲的人一伙的。」他跟眼前蓝中带绿的鸡尾酒说,嗓音带着戏谑,瞳眸却噙着薄薄一层泪。
「也许他说的对……我只是为了生乌托邦的气,和补偿给桃源才来这儿……」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心情,已经彻底不同了啊!到底还要我怎样……
没有管道宣泄的感情,溢出了眼眶。
「怎么哭那么伤心?」
温柔的指尖点着澄六牙脸上的泪珠,居然一下一下的通电。他睁定朦胧的泪眼,仿佛间看见包容又善意的微笑,几乎要喊出来--「禾学序!」
但结果他当然没有,禾学序又怎会像海底软件生物般挂在他肩上?更不会有这一身庸俗的脂粉香。
「被女朋友甩了吗?你有多大了?」手中握着一杆粉红色的酒,女人看起来才廿多岁,却非常浓妆艳抹。女人就是永远不会满意上帝造给她们的脸。
「多管闲事。」澄六牙用手背拭去泪痕。
「喔~你这个表情跟昨晚我遇上的那个帅哥很像啊,他啊,也是坐在这个位置,要了跟你一样的酒,而且看起来跟你一样像惨兮兮的流浪狗吶。」
流浪狗?他是吧,连唯一拥有的人都把他遗弃了,他不是流浪狗是什么?
就在澄六牙自暴自弃的同时,女人展示她的手机:「告诉你啊~他真是个帅到男人看见也会动心的人哩,来!我跟他用手机拍了照,给你看哦~」
兴味索然地想喝一口酒,但澄六牙的脸就僵化住手机挡在他和酒之间的一剎。
手机屏幕中,除了那个女人,只占了镜头五分二的,竟然是醉意浮动到潮红的眼皮和脸颊上的--禾学序!
「你看!真的是跟你喝一样的酒啊!」
是的,一样是那种蓝色和绿色混出来的酒,是他们两个眼睛的颜色……
「看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真的跟我说的一样帅吧?呵呵,你早一晚来不就好了?昨晚我可占走了不少便宜啊!」
澄六牙的精神突然显然了回来。
「……你占了什么便宜?」
「哎,就是……」
女人的烈焰红唇凑近澄六牙耳畔,低低沉吟了数句……接着,后者的俊脸添了一道抽搐似的笑痕。
他看看女人那最新型号,小巧到不得了的手机,又看看自己那杯鸡尾酒……
刚刚好…
「哇!你干什么?!」
当女人发现他的意图,手机已经浸了在那杯倒胃口的酒里了。禾学序醉人的脸上,黏上了一个个酒精小泡泡。
「真是不好意思,」澄六牙狠狠把女人挥开,「我最讨厌别人乱碰我的东西。」
女人除了震惊地望着难得一见的年轻帅哥,就没法作出其他的反应。
「勒--」
禾学序捏扁最后一个啤酒罐,随便丢在几面。刚买回来的啤酒,又被他一下子喝光了。虽然到酒吧喝就可以源源不绝,但巴上来的女人也同样是源源不绝,在家反而清静些。
不过,在没有一点声音的高层单位里,刺耳的耳鸣中,总是夹杂了克童的声音--
禾,你应该知道失枪是多严重的犯错……现在不是你补偿的机会,是你休息的时候。从现在起停薪留职,直至另行通知。……你应该知道这已是非常宽厚的处理。
是,没错。失枪……是可以导致革职的错误,现在只是停薪留职,而且听克童的语气,还是只要找回佩枪就可以复职了,的确是接近徇私的宽厚处理。不过禾学序一点也不感恩,因为他知道克童对他宽厚的原因……
你在追捕疑人时掉了佩枪……对方是不是乌托邦藉的?
连圆谎的机会也没有,禾学序就被克童的眼睛识穿了。
克童是警署内……不,是这个世界上,稀有地知道禾学序有那个心理病的其中一人。
十六岁那一年,他蜷缩在一大堆棉被之下,亲眼看着乌托邦的军队,连一发子弹也不用,就这样举着军刀把小村落里的父母砍杀了。
自此,他每逢看见有关乌手邦的一切,尽管只是一个瓷杯、一坏方巾,他脑海都会不由自主地闪动着那晚刀光不断的片段,然后轻则全身发抖,重则抽搐昏迷。
幸而经过多年的心理治疗,他只留下对那特殊的军刀和乌托邦人的阴影,其他东西都不会再过敏。
所以,一直以来那些他对乌托邦犯人格外狠的传闻,全都是谎言。他但愿自己可以做成那样子,但现实是只要知道对方是乌托邦藉的,他就会病发。
由于五年来都没怎么特别遇见过那种犯人,他还几乎把这病给忘了。这次突然的复发,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他更震惊的是……克童竟完全没有忘记过这件事。
克童当时一点没有犹豫,马上就道出他的怀疑--是因为病发才失枪的吧?
禾学序冷笑。
正式成为卫警那天,克童还跟他说--「你对其他的人怎样我不管,但我肯定你对桃源境内的害群之马不会手软。」
因为面对不了乌托邦的人,也不欲一生以报仇为目标,他不去从军而当卫警。本来他也相信克童,自己是可以当个问心无愧的桃源卫警。但原来,一切都错得离谱。
「叮当--」
平平无奇的门铃响起,有些许醉意的禾学序搀扶着家俱,艰难地去应门。原来是挂号的包裹。他签了字,严格来说只是乱画了一通,然后抱着包裹坐回沙发。
平日总是严谨地拆包裹的他,完成这个动作后包装纸还可以完整无缺的摊开来,但现在有点醉糊了的视线,连胶纸贴在哪里也看不清楚了,只能凭本能的尽量撕扯。
拆开包装纸,一个端正的长方盒看起来很正式似的。他没想太多地打开--
跃入眼帘的东西,颜色黑亮、外形冷酷、重量十足……盒子内被防震棉包裹的,是他丢了在饭店房里的佩枪。
他倒抽一口凉气,早知如此,他会拆得更小心。随即,他捧起佩枪来检验……一发子弹也没少。
盒底,一直被手枪压着的,还有一张隆重的请柬。他自然知道是谁写的。
突然之间,不知是来迟了的感觉还是什么……他的潜意识好像很想说:我就知道会没事。
把手枪包在掌心中,他的肩起了一阵阵律动,与其说是害怕……那更像是感动。
饭店的大堂,穿梭着来来往往的人,服务生友善的微笑亲切得像对好朋友发现的,但与客人之间又保持着恭敬的身体距离。
禾学序无意识地看着这些,一直坐在大堂的沙发中发呆,没有发现什么人,也没有被人发现过。
澄六牙大概已经在房间里等着。
禾学序的心一紧。他手中攥着的请柬,只是写了时间、地点,及一行春蚓秋蛇的字--「我一定要你来。」
对方的字,本来是很娟秀的,这次他一定在很激动的情绪下写的。
故此才充满压迫感和威协性,禾学序一看,刀光就在眼前闪过……光明的大堂都昏暗无比,变成了当晚那个无电的黑暗世界,在那狭小的木屋中……军刀举起又挥落,雪白的刀身满是血丝,仿佛流血的是刀本身……
「先生,请问需要帮忙吗?」服务生凑近一脸苍白的禾学序,「要一杯白开水会好一点吗?」
「不,谢谢。」禾学序报以一个微笑,就让服务生离开了。
就算刚刚这位服务生是乌托邦的人,他都不会病发。他害怕的,是不怀好意的乌托邦籍眼神,他惧怕乌托邦的犯罪者,只要被他们一相迫,他就会失去抵抗力。
他也惧怕澄六牙……对方有火一样的眼神,要把他灼伤一样。他怕再与他相见,不过可笑地,他又不敢不去见他。
终于打定主意,他往指定的地点出发。
穿过笔直的走廊,目标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快得连自己也觉得没出息的心跳,又不足够构成他掉头离去的勇气,所以……他只得抬手叩了两下门,没回应,就用服务生交给他的钥匙把门开了。
「沙……」
最近房门的浴室传来水声。在洗澡?禾学序皱起了眉。
转身把门关上,他徐徐走进房内……这是小号的那种双人房,一进去就会看见床……
禾学序的脸瞬间转为铁青。
摆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如此不堪入目的环境。凌乱的床单,散落一地的衣物……床上的遗精。
他的恐惧一下子清空,一涌而上的是盖顶的愤怒。野兽一样,不讲道理的扫掉了床头柜上煽情的昏黄柜灯,灯光因电线被扯断而熄灭,然后着地的时候琉璃灯罩的碎片飞散地毯上。他无视那四射的锐利碎片,连脚也不缩一下,只是狠狠咬着牙,脖子上的青筋也突现了出来。
这算什么?到底要他看见这些是为什么?如果是为了激怒他的,那就实在太成功了!
「你何时来的?!」
背后,传来惊愕的声音和蒸气的温度……禾学序的怒火正冲上临界点。
「女人呢?刚刚还躺在这儿的女人呢?」
「那些是--」
禾学序扭过头来,发出绿芒的眼角要刺穿澄六牙的盯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都贴服在耳边,仅穿浴袍的后者,有些狼狈地把说了一半的话停了。
「无耻。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有带什么女人来!」
啪!
毫无预计之下吃了一记耳光,把澄六牙的心脏都甩得停顿了。
「没带女人是吗?那床上的东西是怎么弄的?别告诉我你故意要个房间来自慰!」
禾学序的脸羞愤地胀红着,鲜艳夺目,魅惑撩人。
突然,他「啊」一声的被强制地扯进澄六牙怀里。
「我是自慰的。」意外地,刚才那耳光好像把他给打冷静了。
「这关我什么事?把我放开!」
禾学序的后颈被澄六牙撑着,根本无法挣扎,只有两条胳膊可以无甚帮助地捶着对方的背。
「我认识了你两天前上的一个女人,我气到发疯,故意约你来这儿本想就这样把你强暴了,你却姗姗来迟,我憋不住就自行发泄。」
禾学序的背一震。澄六牙的犯罪意识像针一样刺进他脑里……
「一想到像那样的女人你也愿意碰,我就失去理智了!为什么要给那种女人?就算是强来的,我也只准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