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山————淇奥[上]
淇奥[上]  发于:2009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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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日已向晚,街上的行人渐渐稀疏。
得得的蹄声传来,一个满面风尘之色的老头儿,骑着一头瘦驴,从西边慢悠悠地行了过

来。
行至街边的一个小食摊前,老头下了驴,往雾气腾腾的锅里望了望,原来里面下的是热

汤饼。一边招呼正在案板后忙着揉面的摊主给下一碗,一边坐在了摊边靠近炉火的几凳

上,拿出在腰间悬挂的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放下葫芦,又搓了搓手。
目下虽然才只十月末,但此地靠近甘州,乃是西北酷寒之地,天气已是甚为寒冷,哈出

来的气都凝成了白雾。
老头儿喝了口酒,暖了暖身子,便向摊主拉起家常来。这老头一口的南音,和本地方言

差异甚大,但看来他好像在北地已经呆了不少时候,南音虽然明显,但却并不难懂;再

者这宝坪集地处甘州和凉州这两个最繁华的市镇之间,摊主常年与往来客商打交道,见

多识广,因此与他交谈起来并不费力。那老头儿好像对此地的风土民情特别感兴趣,一

边听,一边从身后的行囊里拿出一叠巴掌大的像生麻布一样的干树叶,和一根细细的炭

条,在那叶子上快速书写。
这老者姓陶名宗仪,字九成,号南村,黄岩清阳人。陶宗仪少负才名,诗、书、画俱佳

。但生性淡薄,不慕名利。本朝不重科考,朝廷用人,一是从贵族子弟中遴选,二是由

地方举荐。陶宗仪因素有才名,数次被推荐到地方府衙任职,但都被他推却了。三十多

岁的时候,实在躲不过了,就到知县手下当了一名典史。不久,知县调任到陕西行省清

江县,陶宗仪也跟了过去。
情江县附近有一座星斗山,此山的一脉名为金凤岭。名字虽俗,风景却不俗。陶宗仪无

事时便去访幽探奇。金凤岭上有一个聚云观,其中教众乃天一教张天师门徒,宋末时避

祸于此间。现任主持名为铁崖道人,见识广博,气度不凡。陶宗仪与铁崖一见如故,因

此一有闲暇,就常常徘徊于金凤岭不去,和铁崖谈诗论道,饮酒围棋,或者看他带着一

帮小道士和俗家弟子们修炼精气,习学武艺。
岁末铨选之时,要由知县向监察御史述评县吏的政绩。知县对陶宗仪的才干颇为赞赏,

只是有一条,认为他太过"流连金凤"。结果这次来巡查的监察御史是个道学先生,一看

到"流连金凤"的字眼,便以为他沉溺青楼,官威有损,不问青红皂白,将他除了名。陶

宗仪也不申辩,乐得逍遥自在。
此后陶宗仪回乡,每隔几年,便要出来游山玩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每次出来,即便

绕道也要到金凤岭来盘桓一段时日。陶宗仪随身带着一个背囊,里面放着晒好的树叶,

路上遇见有趣的逸闻掌故,便记录下来,回去编汇成册,号为《南村辍耕录》。
这次,陶宗仪向西走得比较远,差点就到了阴山脚下,因前面几个汗国之间摩擦不断,

情势混乱,这才又向东折返了回来。
陶宗仪行笔如飞,直到摊主端上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饼,他才把树叶和炭条重新收回

囊中。
陶宗仪端起碗,用筷子捞起汤饼,一边吹气,一边咝咝哈哈地往嘴里送。饶是如此,两

只眼睛也没闲着,不断打量路上的行人。
这两年时局并不太平。其实自从太祖忽必烈驾崩之后,几十年间,不仅大都内逼宫夺位

的闹剧一再上演,周边各个大汗属国之间的扰攘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这几年,东、西察

合台汗国之间的争斗尤为剧烈,连带着这两个属国周边的小番属国也跟着倒了霉。
这几个月,不断有流民从西北过来,沿着河套往东南方向迁徙。中原虽然也有战乱灾荒

,但毕竟还是比西北温暖富庶,即便讨饭为生,保命的机会也要多一点。
陶宗仪碗里的面汤刚刚喝了一半,西边又来了一对母女,也慢慢往这个小食摊前走了过

来。那母亲大概有二十多岁年纪,左手肘上挎着一个包裹,右手牵着她的女儿。那女孩

顶多也只有六、七岁。母女俩看样子并不是贫困人家出身,衣服虽然破旧,质地却是好

的;固然也是满面灰尘,却能看出皮肤甚是娇嫩。这两年西察合台汗国为了打击东察合

台汗国的势力,连续灭了它周边的好几个小国。一旦国亡,这些国家的贵族丢掉了锦衣

玉食的生活,也只得和寻常百姓一样亡命奔逃。因为缺乏求生的能力,有时甚至连一般

百姓也不如。
母女两个正慢慢往这边走来的时候,突然从街对面的小巷子里窜出来几个十二、三岁的

小混混,打头的一个上来抓住了妇人胳膊上的包裹就往下扯,妇人大惊,死死拽着不撒

手,后来的那两个孩子,一个上去掰她的手,一个从背后抓住她的头发向后猛揪。被推

到一边的小姑娘吓傻了,张口呆了半天,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妇人听到女儿的哭声,手一软,包裹登时脱手而去,得了手的三个小混混,一把把妇人

推到地上,拔腿就往巷子口跑。
街上来往行人不少,有的还驻足观看,但并没有一个人出手援助。这种情形,人们都见

得太多了。
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伸臂挡在了巷子口。众人细看时,原来是一个十一、

二岁的少年。那少年虽然衣衫褴缕,个子也未长成,但伸臂而立的姿势,却颇有气势。
那几个混混看见有人阻拦,吃了一惊,及至看清楚只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顿时心

放宽了,为首的那个上去就要把那少年推开。
不想那少年人虽然小,却是学过几手功夫的,身体也甚是灵活,身一侧,避开了推来的

手,拳头却同时招呼到了那个混混的脸上。那人吃了一惊,头向后一仰,那少年另一只

手就趁机抓住了包裹,不知怎么的一顿一扭,包裹就到了他的手中。
几个小混混这下可着恼了,几个人一起上来对着那个少年又打又踢。那少年且挡且退,

身上挨了好几下也并不急于还手,只瞅准空子,冷不丁地踢上那几个混混的膝盖。不一

会,三个人就趴下了二个,剩下的那一个也不敢再过来了。
旁边的行人本来就不住啧啧称奇,这会更叫起好来。几个小混混脸上更挂不住了。
旁边陶宗仪早就把妇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小女孩只顾看人打架,也忘了哭。少年走了过

来,把包袱还给妇人。那妇人千恩万谢,有心给恩人下跪,对方却只是一个十余岁的孩

子。突然醒悟过来,拉过小女孩要她跪下给那少年叩头。那少年急忙拉住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那几个混混却还在街对过骂骂咧咧,并不走远。妇人和孩子见了,

十分恐慌。那少年推了推妇人,指了指前边,示意她们先走,自己却站在街口,挡住那

几个混混的去路。
那几个混混并不理会妇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又一起怒目瞪视着少年,两边就这样

对峙而立。
小食摊旁边坐着的陶宗仪,吃完了汤饼,一边时不时啜饮一口酒,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们。
妇人和孩子渐渐走远,少年又盯了那几个混混一眼,慢慢退后几步,然后转身欲行。
那几个混混看他转身走去,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快跑几步,上去就要抓少年的肩

,少年听见动静向旁边一闪,另两个小混混就站在小食摊旁边,这时突然抬起灶脚边洗

菜的木桶,紧跑几步兜头将一桶水尽数向少年泼去。少年来不及再闪避,被浇了个透湿


木桶咣地一声被扔到了地上,几个小混混在旁边哈哈大笑。小食摊的主人大怒,从锅里

抄起一只长柄的大铁勺,从摊子后边冲出来作势要打,那几个混混见势一窝蜂跑掉了。
少年被冷水泼晕了,发了阵呆,用手撸了撸头上的水,走到街边想要解下外衫拧水。此

时天气寒冷,不多时他的嘴唇就开始发紫了。
陶宗仪看不过去了,走上前拉住他解衣服的手,少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面和善,胡须

花白,便没有挣脱,任由陶宗仪把他领到小食摊旁。陶宗仪一边抬手又要了一碗热汤饼

,一边从驴背上的包裹里拿出两件衣衫递给他。
少年迟疑地望着他,却没有伸手接。
"娃娃不要怕,只管拿着换上。老头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着你这个娃娃很是顺眼,

你就当交了一个老朋友吧。"陶宗仪笑眯眯地说。
少年又看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伸手接过衣服,也不扭捏,就在街边换上了。
少年原来脸上甚多脏污,被水一泼一擦,露出来的肤色,甚是白皙。而且他脸面的轮廓

比一般汉人和蒙古人都要深刻,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也似乎比一般人更黑。看样子明显不

是汉人,但好像也不纯然是色目人。
本朝将子民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唐兀、乃蛮、汪古、回回、畏兀儿、

钦察等族属,合称为色目人;第三等是汉人,乃是指北地较早归顺本朝的汉民,第四等

是南人,指原南宋治内的汉人。色目人大多来自西域,高鼻深目,肤色偏白。不过有的

族属与汉人和蒙古人混居几代之后,特征逐渐便不那么明显了。
不知眼前这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袖子太长,挽上半截,下摆也被掖进腰里。等他换好衣服,陶宗仪把热汤饼端到他面前

,那孩子弓身致意接过,也不推辞。许是饿的久了,大口吃了起来。幸亏刚才换衣服的

空,汤饼已经放凉了一些,不然口内非褪层皮不可。
陶宗仪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待他吃完了,便问:"还要一碗吗?"
那孩子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陶宗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怎么就你孤身一个人在这里?"
那孩子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指了指自己,慢慢地说:"李维城。"然后又顿了一顿:

"西边来,一个人。"吐字清晰却很慢,好像还不怎么习惯说汉话。
"你父母呢?"
李维城摇摇头,然后黯然低下头不言语。
"其他家人呢?"
不抬头,又接着摇了摇。
陶宗仪长叹了口气,大人物们只知道沙场驰骋,建功立业,却不知他们的功业,是建立

在无数人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上的。也许不是不知,只是不在乎吧。
自己却不能不在乎。眼看这孩子在困厄之中,还能仗义救人,这份担当,胜过无数九尺

男儿。他虽然会一点功夫,但毕竟年幼,前路坎坷,还不知会碰上什么艰险。不说艰险

,就是饥寒这两条也能杀人夺命。
沉吟之间,陶宗仪已经有了计较。
"娃娃,接下来你欲往何处?"
还是摇头。
"我看你身手不错,想必也是自幼打下的根基。你若没有去处,不如和我老头一起去往

一个所在,跟随一个道长读书习武,也免得今后四处漂泊。我老头一把年纪了,定然不

会骗你,如何?"
那孩子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陶宗仪,陶宗仪也回望着他。一老一小,具都神色

坦荡,信任在这凝视中逐渐滋长。
李维城屈身下跪施礼,陶宗仪连忙扶起。
旁边的小食摊老板啧啧感叹不已,说这年头这样的好心人已经不多了。
付了钱,一老一小,牵着那头瘦驴,在暮色中慢慢向东南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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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古时的汤饼,就是现在的面条。
2,东、西察合台汗国,乃是元朝的藩属,东察合台汗国领有现在中国的新疆一带,西察

合台汗国在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河中地带。
第一章 水边
沈四停稳了船,鹿泉带着李维城离舟上岸。沈秋涛已经伫立岸边迎候多时。李维城对存

悔居士仰慕日久,心中早不知把他的样貌琢磨了多少遍。及至相见,才知道江湖传言果

真不是空穴来风。沈秋涛身量颇高,臂长腿长,态度既洒脱又庄严。他负手立于岸边、

极目远眺的样子,让人觉得似乎天下都被他尽数收入眼底胸中。
李维城心里暗道:"这个人简直比路上在庙里看到的关公还神气漂亮,只是没有那大部

的胡须,面皮也要白净许多。"
沈秋涛才要抱拳行礼,鹿泉已是踏步上前,握住老友的手不住摇晃,一边哈哈大笑一边

连声说到:"才听说沈老弟你出关,贫道就连忙赶来了。怎么样,你那一套烟波掌想来

已经雕琢得出神入化了,来来来,这次不能撒赖,一定要和贫道好好切磋切磋。"鹿泉

是金凤岭聚云观主持铁崖道人的大弟子,粗放豪爽,痴迷武学,交游广阔。别的道人云

游天下是为了宣扬道法,他却是为了切磋武功。这次南下之时,听说老朋友存悔居士沈

秋涛已经出关了,所以推却了其他的邀约,急急忙忙带着自己的得意门徒李维城赶到沈

秋涛的居所--鄱阳湖心的木兰岛。
沈秋涛也反握住鹿泉的手摇晃了几下,笑道:"鹿泉兄还是这么个急先锋的性子。今日

舟车劳顿,不妨先整顿修憩。至于掌法,自然少不得还要向鹿泉兄讨教。"
"哈哈,好说,好说。"鹿泉捻须应承。又向后指着李维城道:"这是贫道的小徒李维城

。平时也随我习得几套拳脚。虽然有些闷头闷脑的不爱讲话,倒也勤奋踏实。有机会还

请贤弟指教一二。"李维城乃是数年前由陶宗仪带到金凤岭聚云观去的,上山后就拜在

鹿泉门下作了一名俗家弟子。李维城拜师之后,无论是习文、练武,还是砍柴、种菜,

都十分勤勉,深得鹿泉及观中众人喜爱。李维城本来肤色甚为白皙,但久在户外风吹日

晒,此时脸膛都变作了浅棕色。
李维城上前恭恭敬敬地弓身行礼。沈秋涛捉臂扶起。一弓一扶之间,已经探知李维城根

底。看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内力修为却颇有根基,浑厚圆融,不浮不躁。行

动间进退有度,既恭敬又坦然。不禁微笑点头:"不敢当。后生可畏,老道士收得好徒

弟。不比我那劣徒......"一面叹气,一面向后吩咐,"保保,还不快快出来向道长见礼

。"一面又向鹿泉到:"小徒谢水照。"
李维城逐声向沈秋涛身后望去,却不见人影。他才刚只顾仰望沈秋涛风采,不及有他。

鹿泉却似早已察觉岸边并不只有他们三人,捻须微笑:"就是那......"

沈秋涛晗首道:"正是。"
片刻,只见两丈开外的一株合欢树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从树干后面慢慢探出头来。

滴溜溜的大眼睛,不住地打量众人。见沈秋涛已经收起笑容,板起脸来,才低着头,慢

慢走到师傅跟前。向鹿泉深深行礼:"道长万安。"又向李维城道:"师兄好。"声音清脆

。虽是低头肃立,却是一直在咬着嘴唇偷笑,脸上了无惧意。
这边鹿泉不禁喝彩到:"好个俊秀的娃娃。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琼枝美玉一样的人物

。不象咱们爷俩,好像野地里的老树桩一样粗糙,哈哈哈。"
沈秋涛却道:"保保在岛上久居,少见客来,不懂应答,只知顽皮憨跳,倒让鹿泉兄见

笑了。"保保是谢水照的乳名。沈秋涛和谢水照虽为师徒,却情同父子,因此习惯了唤

他乳名。
他们两个老友在那边酬唱应答,这边李维城却只管望着那孩子发呆。只觉这个孩子,简

直比以往自己看到的所有人物都要好看。其实说好看,漂亮却是其次的,李维城以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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