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终还是碎了……裴殊彧的胸前空空的,轻薄的陶片摔在地上,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碎了……连同他的梦一起……
颜烈打开窗,秋风阵阵袭来,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冬天了。空气冻结在一起让人压抑。
“殊彧……”喃喃地念了一声,然后隐忍地咬住了自己冰凉的嘴唇,最后还是无法忘记,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喊出这个名字。
睡了很久的孩子被他小小的波动吵醒,不满地活动起来。颜烈被唤回了意识,温柔地抚摸了它两下,胎儿就立刻乖巧地不动了:“好孩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未出生的孩子说话,音调很淡很轻……
用力地甩了甩头,决定还是继续剩余的工作,不然记忆的飞絮又会搅乱他的思绪,颜烈小心地回到写字台边。老房子每一层间的夹层都很薄,隔音效果不大好。虽然老太太住在一楼而且耳背,但他还是会尽量地减轻自己的动作。现在的他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等到这一次的草稿画完,他的计划差不多就可以完成了。
孕吐的症状时好时坏,尤其是每天的早晚,对身体日渐沉重的颜烈来说无疑是种磨人的痛苦,他就站在卫生间小小的水池边上,有时只是象征性地干呕两下,有时却要吐到胃部痉挛,双腿打颤,最后虚脱地瘫倒在地板上。
一个月以后,当他在镜子中看见自己蓬勃胀大起来的肚子时,所有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颜烈对着自己的镜像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要你胖,我喜欢你腰细细的,平平的,很有韧性的那种……’裴殊彧当时的表情已经记不清了。
他挑了一件黑色的长棉袄,希望自己五个多月的“孕妇”身材,能显得不那么突兀,而吓到别人。走到门口,拍了拍照常等候着太阳的贺老太太,笑着对她说:“我要到市区里一趟,要给您带什么东西吗?”
老太太像个小孩一样把手指放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儿,笑道:“橘子糖。”样子很可爱。
颜烈冲她点点头,背上挎包走出门去。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相熟的那间公司。小公司不大,是个人经营的,但却是颜烈合作时间最长的一家。老板叫陈侃,过去也是学艺术的,还挺识货,只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一点艺术家的棱角早就给磨光了。
“啊,烈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要赖账呢。” 见了颜烈,陈侃立刻合着十指招呼着跑出来。
颜烈笑笑,脱下身上的挎包,道:“也不知道是谁要赖账,现在不来之前做的那么多不就白送你了。”说着,把这一个月来画的图纸一张一张摊在桌子上,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没什么创意。”
陈侃拿起来其中的看了看,表情淡淡地说道:“不会,完美。不过如果你能亲自动手做成品就更好了。”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年自负倔强的小孩子了,他是个生意人,贪恋地渴望着口碑和暴利。颜烈无疑是他最好的招牌,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锐,颜烈的名声已经盖过了许多“老人”。他不需要他的创意,只需要在他的商品上打上颜烈的名字。
抱歉地摇摇头:“不好意思,现在住的地方做不了。”
“那也没办法。”放下手中的稿纸,陈侃突然想到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对了,你来的正是时候。有个好活儿找你。”
thanks 16
Chapter 16
陈侃将名片递到面前。颜烈摆摆手没有接,这一个月里他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工作了,日渐频繁的胎动,无法摆脱的疲倦感,和腰椎上隐隐闷闷地酸痛,下来的几个月估计只会更加力不从心,更何况顺利拿到这次的酬劳就足够他这段时间的支出了,颜烈向来不是个贪心的人,抱歉地笑道:“这段时间不做了,还是找别人吧。”
“嗯?”陈侃惊讶地看了看面前的人,在他印象中颜烈向来都来者不拒的啊:“怎么?累了?我看你还好啊,还比以前还胖点。”
颜烈微怔了一下,忙稍稍侧着身子躲过他尖锐的眼神,解释道:“最近突然想休息一下而已。跟学校也请了假的。”
“诶?”陈侃依旧有点怀疑,怎么看养尊处优都不是颜烈的风格,于是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做吗?是个难得的好生意哦。”
笑着摇摇头,非常时期越是这样的大手笔对自己来说越是负担:“真的。”
“那太可惜了”陈侃的表情变得比川剧还要快些,有些挫败地看着颜烈,“人家指名要你做来着。”对于他这样的态度,颜烈只能一笑了之。
“烈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人家可是你的老主顾了,就是那个副省长的太太啊,记得没,她很喜欢你的作品啊。前两天特意找的我,说她女儿快订婚了,订婚宴上想用白陶的花瓶,希望你帮她设计”陈侃明显还没有放弃,依旧喋喋不休,“怎么样,再想想吧,也不急着要,先给你半年时间设计啊,反正她女儿还要两年才毕业呢。”
颜烈被他说得有些松动了,离孩子出生还有好几个月,难道自己就真的像挺尸一样躺在床上待着吗?想想以后养育孩子还需要很大的开销,他也许真的不应该错过这样既赚钱又挣名气的好机会。
“嗯?怎么样?对了,她女儿还跟你是校友呢,你认得吗?”
平时除了工作和回家,颜烈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工作室,一忙起来甚至连饭都会忘记吃,直到后来认识了裴殊彧,他的生活才稍稍规律了一点点。他貌似随和,其实并不喜欢与人交流,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所以也不可能认识副省长的女儿。
“啊?!这么大个人物你都不认得”陈侃张大了嘴,又想了想道,“不过你们学校这样的大人物也多了去了。不说这个了,你做不做?”
沉默了片刻,颜烈缓缓地点点头。陈侃立刻高兴地拍着桌子跳了起来,看来他也能赚不少:“那约个时间见见吧,那女人,额,你也知道,挑剔得很,这个那个要求很多,你自己跟她谈吧,我搞不定。”
颜烈觉得之前说清楚也好,免得以后麻烦,只是最近他懒得很,笑道:“好,不过我现在住得远,出来一次也不容易,你问问她今天有没有时间吧。”
陈侃也是个怕麻烦的,能早点敲定就再好不过,连忙给对方打了电话。颜烈站在他背后,突然见他转过身来,做了个“OK”的手势,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她大概下午两点过来”挂上电话,陈侃看看手表,“哟,都十一点半了,你还没吃饭吧?一起?”
“不了,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微笑地摇摇手,“你们吃吧,我顺路的时候随便买点。”
让让是个理,锅里没有你的米。陈侃本来也不过随便一说,听颜烈推辞也不挽留,嘱咐了一句别忘了时间,就出去了。
颜烈背上包,坐了两站地铁,到商业中心区的一家食品店,他平时不大逛街,更不要说是人满为患的食品店,微微弯下腰看着一排排的糖果,软糖硬糖奶糖夹心糖红红绿绿鲜艳诱人,他还不知道,如今糖果居然也有这么多讲究了。
正犯愁不知选哪种好,突然在角落的地方发现了一片淡淡的橙色。颜烈眼睛一亮,阳光一般的颜色,他很小时候徐黎也经常买这种酸酸甜甜的橘子糖,然后母子二人乘着月光,坐在弄堂边的石阶上,一人含上一颗,那时的妈妈会摸着他的发心弯着眼角微笑。微风吹过她小碎花的衬衫领口,一动一动的,不一会儿,糖果就融化了……
老人应该都是怀旧的吧,颜烈这样想着就称了一斤,一颗颗橙色的小立方体被透明的塑料纸包裹着,挤满了袋子。
将近六个月的胎儿已经开始不安分了,随时随地都可能动一动,颜烈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乖,等你长大了,也给你买。未出生的孩子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承诺,乖乖地安静下来。
颜烈随便吃了份快餐,回到陈侃公司的时候,正好两点整,理了理头发走进他的办公室。一个穿着有些招摇的中年女人整坐在沙发上。颜烈猜她大概就是自己的客户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让您久等了。”
女人抬腕看了看手表,笑道:“不晚不晚,你挺准时的。”虽然并没表现出来,但是这样自负的一个官太太向来都应该是别人等她的吧。
颜烈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女人紧跟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些别扭,清清嗓子道:“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厚爱,不知道这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问话的时候女人的眼睛正游走到他微丰的腹部,颜烈的话打断了她的视线,女人挂起商业笑容道:“孩子结婚嘛,对我们当父母的来说,是个大事啊。到时亲戚朋友都要来,总得体面一点,你帮我设计的大气些,尤其是放在迎宾处的那两个,一定要大。你做得我放心,我听朋友说你现在出名得很,所以我才特意找你的。”
颜烈听着她讲了一大堆,得出三个结论,第一女儿的婚礼不过是他们显派的工具;第二她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自己的作品而买的;第三其实这样的客户才最好对付。心里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点头道:“好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初稿设计好我会先给您过目,经过您同意后我再进行细节修改。您看这样行不行?”颜烈的微笑其实非常有杀伤力。
那女人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谦虚地态度,还有他那张漂亮的脸蛋,连忙说好,接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道:“其实都我女儿要求的,现在小孩子就是事情多,什么都要适合自己的气质。本来我说哪有那么多讲究,买一套么好了,给她看了多少样子都不喜欢,最后才决定找人定做。喏,还要我把他们的照片拿来,你看看,要符合他们气质的~”
女人拖长了声调无奈的样子让颜烈心里一暖,家长就是这样,嘴上总是说自己的孩子这不好那不好,其实心里却把他们当作宝,什么事情都会尽量顺着,生怕孩子吃亏了,颜烈伸手接过照片。
thanks 17
Chapter 17
“对不起,这个我恐怕做不了。”接过照片的那一秒,颜烈已经腾地站起身来。
照片上的人不用细看,只要瞄一眼那个轮廓便能知道是谁,‘他们可能会结婚的’,郑众的话那时只是激起了心中一击小小的波澜,现在却像伦敦上空的钟声一波一波沉重地回荡在头顶。
还真的要结婚了啊,颜烈抖着手将照片送回去,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紧紧盯着它看,画面上的裴殊彧拥着娇小可人的女孩时的笑脸,如同正午的阳光般刺痛着他的双眼。
“喂,烈”突来的变故,第一个反应过来不是照片的主人,而是坐在一旁的陈侃,“你怎么回事?”用力地将颜烈按回到座位上,轻声严厉地问道。
颜烈从小就怕极了这种被质问的目光,照片从手指间滑落,打了个旋反扣在地上,座位里的人小声地念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喂,烈,你清醒点!什么做不到!”陈侃用力地拍拍他的脸颊,压低了声音喊他,虽然也觉得今天的颜烈有些不对劲,却没想到他会突然失常。
重重的手掌拍在脸上,从某种角度看,就像在扇他耳光,颜烈勉强缓过神来,最近他越来越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了,用力皱了皱眉头,拔开身前的陈侃捡起照片:“对不起太太,我能力有限,可能做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沙发上的女人不解地抬起头,刚刚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了?不是都谈好了吗?难道你嫌价钱不够……这个好商量啊。”
颜烈虚弱地对她微笑:“不,不,不是钱的问题,您女儿和……这位先生的气质真的非常好,所以我才觉得自己不能胜任。”
中年女人有些火气,却又舍不得向颜烈发,只能怒气冲冲地盯着陈侃。精明的商人立刻反应过来,这女人私心里已经认定了颜烈了,连忙将他拉到一边:“你怎么了?不是你说要接这活儿的吗,现在人都来了,要我怎么跟人家说啊!”
颜烈别着头不去看陈侃的脸,其实现在最最慌乱的应该是他。
默默地离开深爱的人,自己已经做到了极限了……不敢去看他最后一眼,不敢保存他的电话号码,甚至不敢在那封信里写任何一个安慰的字……现在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犹豫,都会让他感到撕心裂肺地痛……他怎么能够,在平静地失去自己的爱人之后,还要平静地用自己的双手将那人送进与结婚礼堂……他们可以从此后没有任何关系,但怎么可以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连系到一起。
陈侃被他的沉默搅得心烦意乱,狠狠推了他一把:“你!!”
女人看陈侃动作粗鲁,而颜烈此刻的神情更激起了她泛滥的母性情怀,毕竟他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一个男孩子长得如此清瘦单薄,低着头紧咬着下唇,看不见脸只留他苍白削尖的下巴,任谁见了都会舍不得吧……
“好了好了”女人走过来,推推陈侃,摸了摸颜烈的肩头,“他说不定有什么原因呢……嗯?真的不做吗?我们不怕出钱的。”
颜烈闪躲了一下,女人的温柔让他非常地不习惯:“真的很抱歉。如果你需要找人,我可以帮你介绍更好的……”
中年女人叹了口气,勉强笑道:“行了,我也不急,反正也要等恬恬毕业,就先给你留着。这一个月内,你要是回心转意了,还让陈老板找我,啊?”
颜烈有些站不稳,靠着墙面就想往下滑,抓紧胸前的包带轻声说:“不必了,您还是找别人吧,我做不来的。”
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已然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一路小跑着走出陈侃的公司。
外面阴着天,估计快要下雨了。搭上回家的汽车时,天已经渐渐变黑,颜烈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左手抱给贺老太的橘子糖,右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突兀而起的肚子,孩子非常听话,仿佛了解他的苦楚似的,只是有节奏地轻轻蠕动着,颜烈感受着它,望着窗外路灯飞逝的昏黄颜色。
漫长而颠簸的三小时,下车的时候,雨已经迫不及待地滴落下来,一滴、两滴,掉眼泪似的,颜烈将糖放进背包里,走下台阶。
身后的车子排出一股尾气,匆匆赶往下一个站点。趁雨还不大,应该马上回家,颜烈对自己这样说,虽然他现在已经疲惫得挪不动步子了。
“呜~”转身之际,一声哀伤的呜咽从身边传来,颜烈的心跟着那声音微微一颤,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格外地介意那声孤独的呻吟,低下头找了一会儿,发现候车的座位底下竟然爬着一只大狗,身上脏兮兮的,正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自己,好像有些不舒服,发出跟方才类似的哼声。
“你怎么了?被抛弃了吗?”颜烈微微弯下腰跟它说话,脸上的笑容勉强而虚淡。大狗抬着头,无力地摇了一下尾巴。可能是只流浪狗吧,颜烈站起身,敲敲有点发酸的后背。
手机却突然响了。为了把自己藏起来,他已经换了号码,如今知道新号码的只有阎伟力,想到这里眉头已经皱起来。
“喂”雨有变大的趋势,颜烈往站台里面躲了躲,几乎与那只狗平行站着,“什么!?怎么要那么多!”
在颜烈辛苦工作的一个月里,阎伟力也没闲着,学别人投机跟几个外地人承包工程,结果被人骗了,欠了三十几万的债,家里东拼西凑只有两万出头,只能来找颜烈。可颜烈现在手头也没有那么多钱,而借钱的事他是从来都不做的。气愤地打断了阎伟力委屈的哭诉,答应帮他想办法,可是几乎没有什么交际的颜烈又能有什么办法。
挂上电话,颜烈终于忍不住坐到椅子上,垂着头不语。他现在只有二十多万积蓄,都是他平时节省下来的,毕业后他就没有免费的设备可以用了,必须自己购买,而且他很希望将来能够送徐黎去精神疗养院进行治疗,可是如今统统用上也不够那三十万。更何况,就是现在,他也很需要用钱啊。
雨终于哗哗地下了下来,不知何时,那只大狗已经爬到了自己的脚边,仰着头哀伤地望着他。
颜烈苦笑了一下,对它低声道:“我还不如你呢……”
thanks 18
Chapter 18
脚步的动物显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望着他凄苦的笑容看来很久,又无精打采地趴了回去。
颜烈自嘲地笑了笑,居然落魄到会去向一只狗寻求安慰,呆立了很久,才平静地拨通了陈侃的电话:“那个我做,但是先付我钱。”经过下午那一闹,颜烈的信用已经受到了质疑,协商了半天,对方答应先付百分之六十,颜烈算了一下,居然有三万块,果然是有钱人,出手还真是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