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昀看了面不改色的叶荏一会儿,“带下去,也收押。”
叶荏被带走。程敬交代完找雯玉的事回来了,“万岁,那个张世弘和宋锦的同伙儿还有手下怎么处置?”
“斩了。”
晚上,陈远亲自布置完司马昀所住小园的站岗轮值之后,本想回自己房里,可经过司马昀的园门的时候,发现他那屋的窗子开着,灯也还没熄。于是他走过去从窗户朝房里看了一眼,司马昀正呆呆地箕踞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什么,一个人对着空空的案面,已经失了神。他头上什么也没戴,只一个发髻束在头顶,光滑宽阔的额头让灯光照得有些发亮,眼睛好像闭着,但陈远知道那是他在向下看的缘故,嘴唇掩进了鼻子的阴影里。要不是灯火摇曳,脸上的明暗偶尔会有虚实的变化,陈远真的会觉得眼见的是一幅画,旁边该题上:东方有佳人,皎若白月光。
小番儿走了,本来陈远要安排紫菱来伺候司马昀,可紫菱脸上的伤还没好,司马昀说看着心里难受,让她休养几天再说。
陈远走到门前敲了敲,里面没有声音,他便推门直接进去了。陈远坐到司马昀面前,他才抬起头看着陈远说了一句,“之遥来了。”
“想什么呢?”陈远从案下抓住司马昀放在腿上的手。
“没什么,你怎么还不睡?”
“布置了一下守卫的轮换。”
“哦。”
“嗯……雯玉,别找了。”
“为什么?”
“身外之物,何必执著?”
“不,朕一定要找到。”
“等我回涿县,要多少都给你弄来。”
“朕就要那块。”
“那个有什么特别吗?”
“从来没有人真心为了让朕高兴送朕东西。”
“怎么可能呢?”
“别国送宝,是为了跟大晋维持友好的邻邦关系;属国进贡,是想让朕保他们一方太平;臣子献礼,是求仕途坦荡。”
“那……那先帝和太后呢?”
“先帝送朕弓箭、笔砚,是为了告诉朕要文武双全,方可安邦定国。太后……太后送了朕生命和皇位,可这两样东西……也是太后想要的。”
陈远叹了口气,抓紧了司马昀的手,“昱昌,我送你雯玉,也不是没有所求啊。”
“你要什么?”
“你说呢?”
“朕就那么便宜吗?连宋锦都不屑的雯玉就能换得吗?”
“皇上要是觉得便宜又何苦非要去找它?”
“所以说还是之遥厉害。”
“可我怎么才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你就那么想知道?”
“臣领兵打仗这些年,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目标在哪儿,要歼灭多少敌人。可这回我真的不明白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要往哪儿打,要怎么制服淮远王。”
司马昀笑了,“你去拿纸笔来。”
布局
司马昀几笔画出个简单的地形图。
“你看,这是建康,这是戟城,这是沧甲城,这是函阳,这是荥郡和沁原。从建康到戟城需要四天,大批人马则要五天;到沧甲城需要两天,慢要三天;到函阳最少需要十天,王烈带兵马从建康前去需要十二天,布置兵马再进入西越,肯定要半个月。而沧甲城到戟城要一天。所以朕让小番儿散布调动五万京师的消息一天便可传到戟城,淮远王得到消息后一定认为六天后朕的大队人马可到达戟城,五天可到沧甲城。
宋锦说了,淮远王是去年十月开始私自征兵的,应该正是函阳王被杀之后,到现在已四月有余。淮远王封地本有七万守军,再加上他新近征召的兵马,最多不会超过十万。他知道朕除了随身所带的三万人马,又调动五万京师到戟城的话,一定认为朕此次出京是为除他而来,而建康必定守城空虚。而淮远王在得知朕调动兵马后很快就会接到朕宣他到沧甲城觐见的圣旨。淮远王十万人马中的三万新兵没有打过仗,经验定然不足,知道朕已经进入沧甲城,他也会明白沧甲城守军他未必能再自行调动,而且他同时也会知道朕身边还带了一万青衫军和两万京城守军,他必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一定会想要在牵制住朕和这八万人马的同时派兵攻打建康,趁机占领宫城。这样他必不能亲自带领兵马前去建康,他一定会来沧甲城面圣。所以如果朕分析的不错,他会立刻派至少六万人马赶往建康,同时调集荥郡和沁原的守军前往戟城,从荥郡和沁原到戟城往返都需要两天,所以他接到圣旨后必会找借口再拖延两天,然后他会带三万人到沧甲城来,留一万人马守在戟城,这样他就分散了兵力。
待淮远王来到沧甲城时已经过去三天。那时他必定认为最少还要两天,朕后来调集的五万人才能到达沧甲城,而那时他的人也已经到了建康。而他如果想要在攻打建康的同时控制住朕的话,就一定要在五万京师到达沧甲城之前动手,然后挟朕退至戟城绕路北上。但实际上,朕让小番儿回建康调来的只是一万轻骑兵,而这一万骑兵在淮远王到达沧甲城后最迟一天,便可抵达并与城中人马里应外合,将淮远王擒获。
司马旬想‘趁火打劫’,朕就给他‘上屋抽梯’。到时朕会以淮远王阻挠运河开凿,妄杀朝廷命官的罪名他将他交由惠廷尉收押,待淮远王叛军围攻建康的消息传来,朕就可以以谋逆之罪将淮远王就地正法。而朕之所以在进了淮远王封地之后才让小番儿去散布消息一个是因为想等王烈知道朕调兵的消息已经进入西越,无法回顾,再一个是想让淮远王能尽快调兵去建康,让他在知道朕只调了一万骑兵时,来不及撤兵。
至于俞德广,因为历来各地封王的封城太守都是由他们自己任命,朝廷并无干涉,所以到沧甲城之前朕不知道沧甲城的太守是何许人也,但朕知道必是淮远王的亲信,所以本就想等进了城让太序找个什么错处,免了城中太守的职,收了兵权。只可惜现在让俞德广逃到了戟城,但朕早晚能抓到他。待回到建康,朕一定要改制,以后各地太守均要由朝廷任命,直接掌控。”
司马昀写写画画,一会儿就涂花了一张纸。说完之后他抬起头看陈远,“之遥觉得朕布的局怎么样,比你当年大军南下势如破竹又当如何?”
陈远摇摇头,“天衣无缝,臣自愧不如。”
“可朕的建康还是险些被之遥破了。”
“我那是匹夫之勇,怎比得皇上深谋远虑。”
司马昀揉了画完的纸,“希望朕的宏图伟略加上之遥的神勇无敌可保天下太平。”
第二天下午,去戟城宣旨的人回来了,果然说淮远王因身体尚未完全康复,需要在途中稍加休息,两天后才能抵达沧甲城。
两天后,司马昀一早派了人去城外查探情况。辰时将过,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淮远王已经到了,一千侍卫先行,三万兵马随后,司马昀立刻派人出去迎接。
司马旬是乘了小舆进的芷楸庭,让人搀扶到司马昀跟前的,跪下之后没等说话,先拿出块丝帕捂着嘴咳了两声,司马昀赶紧让他平身,让人搬来了独榻。
司马昀说:“自从上次泰明宫一别,不想皇兄竟久病至今。此次前来本是想探望一下皇兄身体如何,谁知进城之前竟出了差错,一时耽误了行程,又听说皇兄病情已无大碍,这才叫人去请了皇兄来,不想竟还是病得这样重。不如皇兄就此随朕回宫,找太医令看看如何?”
“咳咳咳……多谢皇上体恤。其实臣这病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入冬时在建康着了些风寒,最多挨到盛夏之时,自会痊愈。要是回到建康,咳咳……气温不适,弄不好病情反而会加重。”
司马昀点点头,“皇兄所言亦不无道理,既然这样皇兄就留在封地继续养病吧。不过朕既然来了,还有一件事想要过问皇兄。不知渭锦渠在戟城境内的开凿情况进展如何?”
“咳咳……即将完工了。”
“那样最好,都水丞万乾宁可还尽责啊?”
“咳咳咳……”司马昀掩住面部一顿猛咳,心想:他怎么问起万乾宁来了,难道知道他已经死了?咳嗽完,司马旬佯装费力地爬到地上,“这个……臣正要向皇上请罪,那万乾宁进入戟城后,因不守法纪,已经被微臣下令处死了。”
“哦?他不守法纪,你把他收押后上报朝廷就是,为何私自处死?”
“那时皇上正忙于铲除裴党一事,臣不敢擅扰君心,故……咳咳咳……自行处置了。”
“是吗?”司马昀脸色一变,“可朕怎么听说他一年前就死了呢?!你竟敢私斩朝廷命官,还私藏不报!”
“咳咳咳……”司马旬一边假装咳嗽一边对扶他进来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赶紧跪到司马昀面前,“启禀圣上,淮远王该吃药了。”
司马昀看司马旬咳得几乎快把肺都吐出来了,心想:装得可真像!
“行了,淮远王先下去吃药吧,给找间正房休息一下,待咳症稍缓再来与朕解释吧。”
司马旬被人架下去之后,司马昀把陈远找来了,“余凌带人都埋伏好了吗?”
陈远点点头。
“你能保证沧甲城原来那九千守军不会造反吗?”
“能。”
“好,你派人向东,迎到京中骑兵后,带他们到城外南北两侧埋伏好,一旦淮远王的兵马在东郊接头就立刻合围,务必把他们牢牢困住,一个都不准放走。”
“臣领旨。”
陈远走后,司马昀又找来了惠仑安排羽林军。
司马旬进到临时安排给他休息用的房中,就推开了搀扶他的人,神情紧张地背着手开始在房内来来回回地走。走了一会儿,他叫了个人进屋,“去!立刻到西城楼上发讯号,让俞德广带人围城。”
陈远命人抬了两箱子铜钱来到沧甲城守军兵营中,并让郡守都尉曲明把所有的人都召集了出来。陈远先在整个兵阵前面走了两趟,然后停下面向士兵大声问道:“淮远王蓄谋造反,你们知道吗?”
下面一阵骚动。
“他已经调兵去攻打建康了。现在得知皇上在城中,他又带了兵马来,想要攻城。我知道,你们都是本城守军,有很多家眷老小皆在城中,你们一定不希望两方交兵,泣血屠城。”
“那怎么办?”下面不知谁喊了一句。
“问得好!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没有人答话。
“我是陈远!”
下面开始议论纷纷,“他就是陈远啊!”“不就是那个带着青衫军险些攻入建康的人吗?”“听说匈奴骑兵也不敢跟他正面交锋啊!”……
“安静!”曲明喊了一句。
都静下来之后,陈远接着说:“你们虽为淮远王封地守军,但你们不是淮远王的人,皇上从来都当你们是朝廷的人。现在俞德广被罢职,皇上让你们暂时听我调配,但我希望以后你们也能整编进入我青衫军的队伍。我陈远待士卒一向如手足,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这回跟我一起入城的人!所以,我不会让自己手足的父母老小白白送死!一会儿,你们只要听我的安排,远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让两方干戈牵扯城内百姓!只要能化解此次围困,陈远愿请命圣上,给每个人分发三个月的军饷作为奖赏!你们愿意信我陈远吗?!”
九千人的方阵,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一个材官走了出来,“陈将军,我们信你。”
“对!我们信你!”下面的人也七嘴八舌的嚷开了,“陈将军的为人我们早有耳闻!”“平民出身的将军,我们信。”……
“好!”陈远一招手,有人打开了那两个箱子,“不愿意再打仗的,分发两个月军饷,过来登记领钱,可以立刻回家,愿意留下的现在跟我走!”
最后有几百个人登记领钱走了,八千多人留了下来。
赶尽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司马旬估摸着他的人已经把沧甲城围死了。他牙一咬,心一横,步伐矫健,气势汹汹地径直去了司马昀所在的正堂。
司马昀见他这般模样心知他是要撕破脸皮跟自己挑明了,可还是故作惊讶地说:“哟!皇兄这喝的是何方神药啊,竟可顷刻之间便恢复如常?”
司马旬站到地中央,浓眉倒竖,抬起手来指着司马昀的鼻子大声说:“昱昌小儿!当年惠贵人迷惑先帝,欲立你为太子,后经朝臣及时劝阻,方未犯下大错。怎奈先帝早崩,孰料惠贵人却勾结权臣裴悫,竟拥你趁机登了帝位。我本想固守封地,偏安一隅,尽了此生也就罢了,不想再计较权势得失,可现在,你却带兵前来,苦苦相逼,想永绝后患。旬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再说这真命天子本来是就应该是我这个皇长子!现在你既已容不下我等封王之辈,我也不能再忍气吞声,坐以待毙。告诉你,此刻沧甲城已经被我的淮远守军团团包围,犹如铁桶,你那五万京师纵是天兵也不可能及时赶到,还不让你的人立刻放下兵器,速速就擒?!”司马旬一口气说完这些压在他心里多年,也足以让司马昀立刻下旨杀他的话,指尖儿有些微微地颤抖,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萦绕在心头的竟是开战前的兴奋之情。
司马昀面露笑意,波澜不惊地听完司马旬的一番慷慨陈词,然后说:“皇兄,你这是何必呢?手足相残本非朕所愿,可你又偏来咄咄逼人。朕本来只是想试探淮远王心作何想,却原来皇兄你蓄谋已久。既然如此,朕也不再瞒你。朕根本就没有调动建康守军,奉命前来的只有一万骑兵,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只等朕一声令下,便可与城内兵马里应外合,杀俞德广个片甲不留。你是让俞德广带兵前来的吧?你对他在城中守军心中的威信还抱有一线希望?唉,只可惜任人唯亲,终受其害。朕在沧甲城中微服一日,便已知晓俞太守向来横行跋扈,仗势欺人,早已不得人心,你就从未察觉吗?”
此话一出,司马旬暗中大惊,如果司马昀没有骗他,那他派去建康的六万兵马岂不已成鱼肉?他正要再探虚实,门外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他手下的一个人神色慌张地跑来了进来,司马昀旬转头问他,“何人喧哗?!”
来人见到司马昀本能地先跪了,才说:“是沧甲城守军,他们……他们……”
“他们在干什么?!”司马旬一把将他拎起来。
“他们正在庭外振臂齐呼‘吾皇万岁’。”
司马旬一惊,双手一松,那人跌坐回到地上。
司马昀知道,一定是陈远见司马旬冲进正屋,才让他们在门外作此一幕,告诉司马旬城中守军已听命于皇上,让他休要再作它想。
司马昀笑意渐浓,“怎么样?皇兄,你若现在让城外兵马缴械投降,朕还可念在手足之情只定你个私斩朝廷命官,延误渭锦开凿的活罪,只罚你削爵收地。”
司马旬此时方才明白,自己已落入司马昀设好的圈套,他一定已经猜到自己会调兵攻打建康,现在不过是想暂留他的性命,带他赶回京都,以便及时下令让前去攻城的兵马撤兵,以免刚受宫变之苦的建康城内再起干戈。最后再坐实他的谋逆之罪,斩草除根。司马旬知道已无退路,决定来个鱼死网破,“昱昌,你休要再惺惺作态!你能放过我?那函阳王就不会全家惨死,横遭灭门了!来人!把这个篡位暴君给我拿下!”
沉寂了片刻,没有动静。司马旬的冷汗陡上额间,“来人!来人!!”
司马旬的人没有按他事先安排冲入屋内,陈远却拎着一颗还在滴血的人头走了进来,“淮远王,你以为皇上的羽林军都是吃白饭的吗?!”说完,他把人头丢到司马旬脚边。是司马旬带进来的一千侍卫的首领淮远卫尉。
司马旬惊魂未定,司马昀又说:“皇兄,算了吧,你已经回天乏术了,纵是再搭上几万条将士的性命也是枉然,何苦再作垂死之挣?现在收手启政(司马旬之子,司马权)皇侄尚可暂守戟城,保你全家性命。”司马昀的脸色陡然一变,声音也阴冷起来,“你若再坚持顽抗,休怪朕不念旧情,再下旨派兵,屠戮戟城!”
司马旬心里一哆嗦:我现在若能保全性命,昱昌必定带人押我跟三万淮远守军回建康,那样的话权儿还有时间带着全家逃走。到时这三万兵马跟先去建康的六万人会合,拼死一搏,胜负也还未可知晓。但如果我现在就被他处死,城外兵马必军心涣散,昱昌不用费什么力气便可以收复他们,到时他一定会再继续向南,杀入戟城。戟城现在只有一万守军,如何能敌?那最后我岂不会落个跟二弟一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