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
司马昀发现不见了陈远,就在人群里到处找他,在吵吵嚷嚷的人声中,喊了几声“之遥”,却连自己都听不真切。他无心再看斗鸭,很快就被挤了出去。站在场外又喊了几声,见还是没有人应他,他便四处张望起来。一转头在还在往桥上赶来的人流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蓝衣背影,他便赶紧追了过去。磕磕绊绊地追了半天,可追上后一拍那人肩膀,回过身的却不是陈远。司马昀想再返回到榭兰桥,却发现自己迷路了。于是他按照自己的记忆顺着原路往回走,可司马昀从小到大从来也自己找过路,走着走着就到了北城。
陈远寻司马昀不着,想他可能找不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榭兰桥。可他能去哪儿呢?想起刚才茶摊的伙计之说了三个去处,那除了这斗鸭的地方就只剩下赌馆和烟花柳巷了,两者相较,陈远觉得司马昀去城南寻花问柳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便往城南去了。
城北的赌馆说是“馆”,其实也就是有几个沿街搭的棚子,三五成群或十几几十个人蹲围了一个个木案在樗蒱(一种可以用来赌博的娱乐活动,类似掷骰子)。樗蒱司马昀在宫中也玩儿过,虽然不是十分擅长,但其中的乐趣他是知道的,不知不觉就站在一个棚下观看起来。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手痒,不自觉地把手伸到怀里摸了摸钱袋,可想到陈远,怕他找不到自己着急,司马昀又把手拿了出来。转身欲走,却有人叫他,“这位兄台!”
司马昀转回身,一个面色微黄,瘦脸薄唇的男人对他说:“这位兄台已观望许久,想是个中高人,何不与在下玩上一局?”
司马昀本就动了心思,被他这样一说,脚下越发地挪动不得。心想:就玩一局。便应了下来。
其实自从司马昀站进棚里,那黄脸的男子就注意到他了,上下打量几番,便认定他必是个来自外乡久不出门的富家公子。司马昀把手伸进怀里摸钱时,那男子便对身边的人使了眼色。
第一局司马昀自然是赢了,那人又提出再玩儿一局,司马昀又赢了,那人开始摇头,连连说自己今天手气不好,这时旁边又有人装出不服气的样子,提出也要跟司马昀玩。玩到此时,司马昀早把什么身份仪容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索性蹲下来跟当案的几个赌徒挤到了一处,还煞有介事地把五木(类似现在的骰子,有五颗)放在手里搓了又搓,吹了又吹。
陈远到了城南,来回走了几趟,却迟迟没好意思往各屋子里进。走南闯北这许多年里,脂粉之地陈远不是没有去过,但虽然他平时行为处事不拘小节,可毕竟是已有妻室,他又一向洁身自好,所以每次即使被身边的人拉进了风月场里也不过就是听歌观舞,狎妓宿娼的事他倒是从来没有干过。可街上找不着皇上,自然就要进场子里去寻。今天第一次自己往妓馆里走,陈远又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局促,于是好不容易才挑中了一家叫竞春宫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腿来,刚走了两步,却险些被屋子冲出来的一个人影撞倒。陈远一闪身,那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陈远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紧接着一个壮汉又冲了出来,追到那女子身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一边打嘴里还一边骂,“你个不要脸的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给我进去!……”
这又打又喊的,路上逐渐聚拢了些路人,但都只是冷眼旁观,指指点点,没有人想要出手干涉的意思。
那女子见逃不掉了,便抱着头趴在地上,只是哭。
陈远急着要找司马昀,也知道有些闲事还是少管为妙,于是看了两眼,便咬着牙硬下心肠,拨开人群准备到别家去。可走了几步,那女子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惨叫。陈远本就侠义心肠,又想救个人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回身,三两步跨到正在行凶的的男人身边,一把抓住了他欲往下砸去的拳头。
那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恶狠狠地甩开陈远的手,“你干什么?!”
陈远笑笑,声音不大,但却带着几分强硬,“这位大爷,对一个妇人下手如此狠毒,实非君子所为。”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陈远,“你是哪家的闲人,大爷我做不做君子,干你甚事?!”说着抬手去推陈远的肩膀,不想陈远却纹丝未动。
“哟!这下盘儿还挺稳?怎么?想充英雄做好汉?”话音未落,他又一拳朝陈远的下巴挥去。
陈远一躲一抓,牢牢地按住了他的手腕,“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动粗不可?”就手一推,那人便一下子仰躺到了地上。
他瞪圆了一双眼睛,用手指着陈远,“你……你竟敢……”
陈远不再理他,低头去看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子,“姑娘,你……不妨事吧?”
那女子赶紧挣扎着站了起来,向陈远做了个揖,“多谢这位侠士出手相救。”
见那女子没事,陈远松了口气,“不知姑娘为何被人追打至此?”
“小女子父姓姚,字紫菱。因老家闹了旱灾……”一边说着紫菱的眼泪掉了下来,“……随家父流落到此地,以卖唱为生,本尚可勉强度日。可年前家父突然患病,不治亡故,小女子无钱为父亲筹办丧事,只得到街边卖身葬父,后来遇上了贾函。”香菱指了一下还赖在地上的人,“他出钱四百,让妾身画了卖身契,当时说好只是到贾府为婢五年。可昨天断七刚过,今天贾函就让我跟他走。当时以为是带我去他家,可没想到,他却是要把我卖到竞春宫。”
这时贾函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跳到了陈远和紫菱跟前,“奴婢?你也不想想,我们贾家缺婢女丫鬟吗?再说你做五年下人能值多少钱?能顶得上四百钱吗?看你有几分姿色才把你带到竞春宫的,你别不识抬举!”
陈远看着贾函龇牙咧嘴的凶悍模样,知道此人恐怕不是恶霸就是地头蛇,说理讲法怕是一时半会儿也纠缠不清了,所以陈远决定还是用最简单的办法速速解决的好。于是他从怀里掏了四百钱出来,递给他,“姚氏我买了。”
贾函接过钱掂了掂,撇撇嘴,“这可不行。我卖她到竞春宫的价钱是八百钱。”
陈远又掏出一小块儿金子,“这足有一千,够了吧?”
贾函的脸上登时乐开了花儿,“够了够了!”
陈远一伸手,“卖身契呢?”
“啊,那个……你等等。”贾函转身进了竞春宫。
不一会儿,贾函出来把卖身契交给了陈远。围观的人见事情解决,没什么热闹看了,渐渐地也就散了。陈远把紫菱带到一个背人的树荫下,把卖身契交给她,让她回家。
紫菱接过卖身契,看了一会儿,眼泪又滴下来。然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紫菱愿为恩人当牛做马!”
陈远赶紧扶起她,“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紫菱……紫菱已经没有家了。妾身自小跟父亲相依为命,现在已是孤身一人。恩人,让我跟您走,给您当奴婢吧?紫菱什么都会做。”
陈远看着紫菱,面露难色。紫菱抓住他的衣摆,“恩人,求求您了。”说着眼泪又一双一对地不停地滚落到地上。
陈远叹了口气,这女子的身世的确堪怜,带她走不难,只是他现在急着要去找司马昀,有个女人在身边实在是不方便。陈远想了想,“好吧,救人救到底。要是真把你留下,贾函没准儿还会再找你的麻烦。我姓陈,你别再恩人恩人地叫了,叫大哥吧。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你一个女儿家若是跟着我在这烟花之地进进出出实在不成体统,要不……这样吧,这城中可有逆旅?”
“有。”
“那……你带我去。”
陈远本想说让紫菱自己去逆旅等他,可转念一想,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去投宿逆旅,难免不会再生出什么枝节来。所以最后陈远亲自把她送到了城西的一家逆旅,交了房钱,并答应三天内必入城接她。
将近日入,司马昀这边已经从赢得盆满钵满输到身无分文。他不缺钱,自然也不是个爱财之人,所以见钱袋空了,便站起身准备要走。最开始输给他的那个黄脸男人又一眼看见了他要上的两块玉佩,觉得这么大块肥肉,怎么也得榨干净了才甘心,便又说:“兄台何必急着离开呢?刚才那两局在下输得不甘心,不如你我再来最后一局如何?”
司马昀抖抖钱袋,“可是我已经没有赌资了。”
“嗯……”那人假装思索片刻,“公子的玉佩也可以。”
司马昀想:再玩儿最后一局也无妨。就又蹲了下来。
结果当然是司马昀又输了,他依然是没有露出半点失落的神色,淡淡地笑了笑,从腰上摘下那块跟他面色相仿的白玉扔到案上,又站起来要走。
“公子留步,请把那块红玉也留下。”
司马昀停住脚步,指指腰上的雯玉,“这块?那可不行,此乃友人相赠。”
“可我刚才指的是你那两块玉佩。”
司马昀的眉头动了动,“这是什么道理,你刚才又没有说明。”
“你也没有问我。”
“你……这是强词夺理!”司马昀生气了,不想再跟他争辩,转身就往外走。可那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个人上来围住了司马昀。
“你们还要强抢不成?!”司马昀面露怒色,按住了雯玉。
“哼哼!”那黄脸男人冷笑几声,“你也不去问问,这沧甲城里有没有我宋二爷想要还得不着的东西?!”说着他一挥手,那几个人立刻冲上去按住司马昀,没费什么劲儿就抢下了他的雯玉,扔给了宋二。
司马昀挣脱开他们,朝宋二冲过去,想把雯玉夺回来,可还没等走到他跟前,一个彪形大汉就一步跨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并抬手朝司马昀的肚子上就是一拳 。司马昀哪受得了他这一下,当时就疼得抱住腹部倒在了地上。过了半天,司马昀才倒了几口气,缓过神儿来,他勉强站起身,指着宋二的鼻子说:“你是嫌脑袋在自己身上留得太久吗?!”
“哟!口气不小啊?!你去打听打听,本大爷的爹是淮远王的什么人?!在我面前乘威风,我看是你嫌自己命长!去,把他给我赶走!”
几个人上来把司马昀拖出了棚外。宋二在里面又喊了一句,“要想拿回玉佩也行,明天午时前拿两千钱来赎吧!”
司马昀很生气,正要再回去跟他们理论,身后却被人拍了一下。司马昀回过身,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
“年轻人,你不是本地人吧?不能跟他们硬碰。”
“可是……”
“我都听见了。他们抢了你的东西,让你明天午时之前拿钱来赎是吧?这样,你跟我走,我有办法让你一晚上就能赚到两千钱。”
“真的吗?!”
那老头点点头。
司马昀想不能让陈远知道自己把他送的雯玉给赌输了,得先想办法先把雯玉拿回来。看看眼前的老头儿,面容和善,语气诚恳,不像是在说谎。于是司马昀决定今晚索性先不回去了,想着等赎回玉佩再去跟宋二算账。这样一想,司马昀就答应了那老头儿,跟着他走了。
千钧
那老头儿名叫张世弘,因长相淳厚却实则心术不正,故人称张鬼,是长年流窜在灨章一带的人口贩子。他经常给各地的南风馆和妓馆提供人口来源。上个月他卖到沧甲城承欢阁的一个小倌病死了,承欢阁的老板没从那小倌身上赚到一枚钱不说,还搭了许多汤药费。这几天承欢阁正逼着张鬼退钱,可偏此人又生性好赌,每每贩口赚了钱,十之八九都会跑去输个精光,这回自然又是如此。于是承欢阁限他七日内再找个人送过去,否则以后就要断了他的财路。今天张鬼本来是因为手里没钱,只想到赌馆看看,过过眼瘾,没想到却碰到了司马昀。司马昀一进棚子张鬼就盯上他了,见他输光了钱,张鬼就赶紧跑到棚外等着他被扔出来,结果更让他意外的是司马昀竟然这么好骗。
路上司马昀问那张鬼要他做什么,张鬼问他会不会什么乐器。他说自己会吹埙。张鬼说就是带他去个地方,跟几个年轻的公子给有钱人家的老爷演奏几个曲子就行了。司马昀说那就是临时的乐伶了。张鬼说是。司马昀想:看来之遥也不怎么了解民间的情况嘛,这钱还是挺好赚的。虽然他不知道两千钱够平常百姓家吃多久的,但能赎回玉佩,司马昀觉得应该不是小数目,甚至还想看来乐伶是个不错的行当,准备回去问问宫里的乐工俸禄是多少。
司马昀乖乖地跟着张鬼到了一个大园子的后门儿。张鬼敲了几下,门开了,一个总角小童探出头来,看见张鬼,点头笑了笑,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司马昀,便把他们让进了门内。
司马昀跟着他们在园子里七拐八绕地走了半天,心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冒失了,但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看看天已经黑了,想来城门也关了,自己又身无分文,折腾到现在晡食还没有进,肚子里也唱起空城计来,心一横,继续跟着走吧。
终于进到室内。昏昏暗暗的一个屋子,没什么摆设,地中央坐了一个人。张鬼走过去,蹲下俯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个人点点头,说:“我明白。”
张鬼朝站在门口的司马昀招了招手,司马昀走过去坐到那人对面,张鬼介绍说:“这位是叶先生,有什么事你问他就行了。这位是龙公子。”
被介绍的两个人相互顿首而拜。叶先生说:“敢问贵字是……”
那叶先生面白如纸,容貌清秀,司马昀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想来怎么也应该比自己年长,又想不过就呆一天,就不编名和字了,“先生叫我小龙就好。”
叶先生点点头,“你会吹埙?”
“少时先……家父找人教过,吹得不好。”
“会《怨行歌》和《相思曲》吗?”
“呃……这些不会,我只会雅乐。”
“雅乐?那就是宫乐了,很难得啊,我这儿还真没有人会。这样吧,张老伯说你急着要钱赎东西,一会儿你跟另外几位公子给客人吹奏完,客人满意的话,我立刻就把钱给你。”
这时门开了,另一个小童探进头来说客人已经到了。叶先生稍稍端详了一下司马昀,“你跟他去吧。”然后又冲着那小童说:“他是新来的,该怎么做你知道。不用装扮了,给换件贵色外袍吧。”
承欢阁是沧甲城里最大的一间南风馆,老板就是叶先生,这叶先生曾经是城里红极一时的南风馆头牌,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便用自己攒下的钱帛和当红时保留的一些人际关系开了这承欢阁。来这里的客人都是达官显贵,一般都不愿意被人见到真面目,也怕客人之间见了面发现互相认识对方,难免尴尬。所以到了这儿都是单个儿在一间屋子里躲在帘子后头挑小倌,但这样未免有失风雅,也无甚情趣,所以叶先生就想了让小倌一个个进去个演奏乐曲,让客人们躲在帐后挑人的法子。
南风馆这种地方司马昀不是没听过,建康城内淮水两岸就有数家林立。可他毕竟没有去过,也没有人敢冒辱染圣听的罪名讲给他听。所以自打进了园子,司马昀虽然觉得这里的人都有些行事诡异却也没往别处想。
司马昀跟着那小童进到一个阁馆里,换了件浅荆的外衣,然后上了二层阁楼。有几位年轻的公子已经席地跽坐了一排,有抱着古琴的,有拿着排箫的,还有面前摆着九枚编钟的……引路的小童让司马昀坐到他们中间,又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陶埙递给司马昀。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正有婉转的笛声传出来。司马昀微微侧目,仔细打量着身边的公子们:年纪都跟自己不相上下,个个眉清目秀,更有几个堪比司马昀后宫之中的绝色人物。司马昀心绪大好起来,想:等朕正式入城,把你们都收了去,送回宫城。
正想着,屋里的笛声停了,一个身姿若柳迎风的公子走出来说:“大人问有没有新来的。”
站在旁边的小童赶紧向司马昀招手,示意让他进去。
司马昀推开门,隐隐地有些担忧:大人?该不会是哪个见过朕的臣子吧?那朕的天子龙颜岂不丢大了!
屋内地上一端有块方席,旁边有香炉,袅袅地升腾着白烟。司马昀坐到上面,抬起头向房内的另一边望过去。大约七八步开外的地方挂了一道纱帷,后面没有点灯,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个人影,但却看不见那人的面容。这让司马昀很不习惯,从来都是他高高在上从帘子后头看人,今天却要坐在灯下让别人看个通透,自己还不知道坐在帘子后面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