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到巴什之后,陈远就开始发高烧,一连昏迷了三天三夜。玛女一直守在旁边照顾他。第四天陈远退了烧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王宫去找沮渠孤牧。
沮渠孤牧正在跟身边的几个亲信商量什么。看见陈远,他赶紧站起来,走到陈远身边,拍拍他的胳膊说:“陈大都尉醒了?伤势不要紧吧?为了等你恢复,这庆功宴都没举行呢。”
“我没事。陈远是来请大单于兑现自己的诺言的。”
沮渠孤牧摸摸头皮,“唉!本以为大都尉战前去见司马昀没有动手是不想乘人之危,可没想到到了战场上你还是杀不了司马昀。”
陈远眉头一皱,“你派人跟踪我?”
“哼哼!陈大都尉不也一直在让人偷偷寻找令尊被关押的地方吗?”沮渠孤牧笑了,“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只要司马昀撤走二十万大军,就让你跟令尊见面,现在司马昀已经走了,我不会食言的。来人!”
五个身材魁梧的匈奴人走了进来。
“带陈大都尉去焉凉山天牢。”
陈远跟着沮渠孤牧的人走了将近半日的时间才到达焉凉山, 为了能更好地记住地形和路线,他还特意带上了玛女。他们一直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前,带路的人才说:“到了。” 陈远想:关在这么远的地方,难怪我的人找不到。
进了山洞,又走了一会儿,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厚厚的石门。接着那五个人一起站到石门的一边儿,开始用力推。这时陈远才明白沮渠孤牧为什么叫了这么五个肌肉发达的匈奴勇士带他来。
门开了,他们继续往里走,两边陆续地出现了一些拿着火把的守卫。最后他们又来到一扇木门前,带路的其中一个人拿出一块令牌,守门的人看了一眼陈远后,摘下了一串钥匙。但他没有把整个门打开,而是打开了木门上的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门儿。陈远走过去,弯下腰向里看。门里的灯光很微弱,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陈远才看清门内的情形:里面是三间连在一起的牢房,一间是空的,另外两间里关的分别是陈山和董浣青,此刻,两位老人正盘着腿坐在地上,隔着一道铁栏杆在说什么。离得远,他们的声音又很小,陈远听不清。但总算看见父亲和岳父了,陈远终于放下心来。怕一时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陈远没发出任何声音。看完后,他直起身点了点头,守门的人又把小门儿锁上了。
往外走的时候,陈远回头仔细看了看幽暗狭长的通道,心想:应该是只有非常重要的犯人才会被关押在这里。
当晚回到巴什,陈远立刻让玛女画了一张路线图,自己又在旁边简单写了几句话。然后他把图交给了周庆,让他拿去记牢,布置好汉兵的人马,准备过几天王宫里举行庆功宴的时候进行营救。
两天后,沮渠孤牧派人来找陈远进宫,陈远说时候到了,让玛女立刻去找周庆。
酒宴上,陈远说自己有伤在身,不能多喝,然后频频地向沮渠孤牧、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和乌维权兴举杯。席间有歌舞助兴,又有美女献酒。后来喝到深夜的时候,在场的人差不多都醉了,沮渠孤牧更是歪倒在一位正得宠的阏氏怀里发出了阵阵鼾声。
这时玛女来了,说让陈远回去喝药。于是陈远跟看起来还稍微清醒一点儿的乌维权兴说了一声就离开了。
陈远和玛女出了王宫,骑上马就往焉凉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路上陈远问玛女周庆他们是不是已经都过去了。玛女说是。快到焉凉山的时候,玛女突然说:“大哥,逃出去之后是不是不回建康了。”
“嗯。”
“那咱们以后去哪儿?”
“先回涿县,带上陈家军,然后穿过梁国,经高句丽到扶余,出了东凉再向北。”
“啊?那里很冷吧?”
“嗯,北方极寒之地。你怕吗?”
“不怕,有大哥在,玛女什么都不怕。”
到了焉凉山,陈远看见了自己的兵马。进入山洞,周庆已经带着几个身体强壮的兵卒等在那儿了。见陈远来了,周庆下令,那几个人便一起跑过去用力推石门。在石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陈远一挥手,他带进来的弓箭手立刻向前一步,开始同时向门内放箭,一阵惨叫声之后,山洞里安静下来。陈远从周庆手中接过火把,向里面照了照。然后因为通道太窄,陈远只带了玛女、周庆和两个推门的人跟着他继续往里走。途中碰到几个没死和没中箭的都被他们几下子解决了。最后陈远从已经死了的木门守卫身上拿下钥匙,试了几下之后木门被打开了。
“父亲!岳父!”陈远冲进去便喊。
“之遥?!”陈山和董浣青看清楚进来的是陈远之后,一起跑到了牢门这边。
“你怎么会在这儿?沮渠孤牧被打败了吗?”陈山急切地问。
“先别说那么多了,我这就带你们出去!”说着陈远飞快地打开了牢门。
陈山和董浣青出来之后,陈远顾不上多说什么,带着他们立刻就往出口的方向跑。可跑到石门跟前的时候,陈远就傻眼了,石门已经被关上了。周庆冲过去捶了一下石门,“怎么会这样?!”
陈远想了想,“难道……中计了?”
陈远举起火把,往四周照了一圈儿,确定没有别的出口。
“先推门吧。”陈远把火把交给玛女,然后走到了石门跟前。
“大哥,你的伤……”周庆拉住陈远,不让他用力。
“没事。”
陈山走过来,“你受伤了?在哪里?”
“真没事。”
“你躲开,我们推。”董浣青也过来了。
于是周庆、陈山、董浣青和跟进来的那两个人开始一起用力推门。可推了半天,石门却纹丝不动。
周庆挠挠头,“不应该啊!难道我们几个力气不够?”
陈远又走过去,“再来!”
“大哥……”
“说了我没事,快点儿!”
又推了几次,陈远肩上的血洇了出来,石门还是不动。最后玛女也跑过去推。门突然一下子动了,大伙儿吓了一跳,都停住了,可门还在继续动,他们立刻警觉地一起向后退了几步。
门开了,沮渠孤牧出现在门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凉军。他一抬手,一队人冲了进去,接着两方交起手来。虽然陈远他们拼死抵抗,陈山和董浣青也都是高手,可毕竟人数相差过于悬殊,凉军一批一批不停地往里冲,最后除了陈远其余的人都被制服了,陈远只能停手,沮渠孤牧进来了。
“大都尉……哦,还是叫你陈将军吧。你以为我们真的喝醉了吗?你以为我真就那么傻,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我真是想不通,陈将军既然已经投降了我大凉又何必急着来救人呢?只要你是真心归降,我早晚都会放了令尊和岳父的,你又为何要急于一时呢?就是怕你会这么做,我才迟迟不让你跟令尊相见,看来我担心的没有错啊!”
“之遥!”陈山突然喊了一声,“他说什么?!你投降了?!”
陈远不说话。
沮渠孤牧笑着看向陈山,“嗯?看来陈老英雄还不知道?你儿子早就归降我大凉了,而且还做了我的左大都尉帮我打退了汉军。只是现在看来,他是为了想救你们二老才这么做的,对吧?陈将军。”
“你个沮渠胡贼!休再胡言乱语!”陈山大骂了一句又去看陈远,“之遥!到是怎么回事?!”
陈远还是不说话。
“你真的投降了?”
陈远点点头。
“他说的都是真的?”
陈远又点头。
“你这个逆子!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当年你祖父被裴贼诬陷通敌叛国,好不容易才沉冤得雪!你现在怎么能干出这种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混账事来?!你不想着尽忠报国,来救我干什么?!我宁愿死在匈奴人手里,也不要你这个畜生来救我!你让我死了之后有什么颜面去见你的祖父?!……”陈山直骂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跳,最后哭了起来。
沮渠孤牧摇摇头,“唉!你们汉人真是奇怪,整天把什么尽忠报国挂在嘴边上。妻小都被皇上杀了,不说报仇还尽的什么忠啊?”
“什么?!”这回换成董浣青大叫了,“之遥!他说什么?!文君……文君跟晃儿怎么了?!”
陈远低下头,不敢看董浣青。
沮渠孤牧说:“因为陈将军投降,你们的皇帝已经把他的妻小都处死了。”
“之遥!”陈山又喊陈远,“是真的吗?文君跟晃儿已经……”
董浣青也开始哭了,“文君……文君……晃儿!我的外孙啊!……怎么会这样?!……”
陈远抬起头,“孩儿不孝,没能……没能保护……”
“文君!都是爹不好,要不是爹被抓了,你们就不会……”董浣青的表情越发的绝望,声音也低了下去,“爹……爹现在就来陪你们……”说着他闭上眼睛抓起脖子上架着的刀就势一抹,人就倒下了。
“岳父!”
“浣青!”
陈远和陈山一起喊了出来。
“岳父!”陈远往董浣青身边跑过去。
“之遥!”陈山又叫了一声,陈远停下脚步。
“事已至此,我也没脸再活在世上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说完陈山跟董浣青一样,也按着脖子上的刀刎颈自尽了。
“父亲!”陈远又往陈山身边跑。
“来人!把陈远给我抓住!”
沮渠孤牧一声令下,十几个人又冲了进来。陈远一边应战一边往陈山身边挪,眼看着陈山和董浣青的血流了满地,汇到一处,陈远却渐渐体力不支,伤口也开始流血不止。最后他还是被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父亲……父亲!岳父!”陈远边流泪边惨叫,两位老人仿佛听见了似地都还睁着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沮渠孤牧走过来,蹲下后抬起陈远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嗯,好一张英武俊朗的脸啊!难怪会成为汉晋的第一宠臣。听说陈将军在建康宫城都是跟皇上同食同寝,同进同出?看来是真的,否则司马昀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你打回建康。哼哼!我倒要看看,这回看司马昀会不会乖乖答应我的条件。”
陈远咬着牙拼命挣扎起来。
“来人!把陈远用铁链捆起来!”说完沮渠孤牧就要往起站,可想了想又停住了,他用手拍拍陈远的脸,“你可别咬舌自尽什么的。我会找人一直看着你,到时候别死不成再变成个哑巴,司马昀可是会怪我没照顾好他的大将军的。”
沮渠孤牧起身又走到玛女身边,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你说你一个胡人,天天跟汉军呆在一起,真不像话。走吧,做我大单于的阏氏,保你……”
“呸!”玛女一口唾沫吐在了沮渠孤牧的脸上。
“啪!”沮渠孤牧抬手一个耳光。
被他这一打,控制玛女的人手里松动了一下,玛女回身就在那人的要害上踢了一脚,然后顺手拔出靴子里的刀就朝沮渠孤牧刺了过去。沮渠孤牧躲闪不及,胳膊上被划了一下。接着他就一脚将玛女踢倒,举刀刺进了玛女的胸口。
“玛女!”陈远叫了一声。
玛女躺在地上,向陈远伸出了一只手,伸了一会儿,她手一垂,头一歪,不行了。
“玛女!”陈远歇斯底里地又叫了一声。
沮渠孤牧走到玛女身边,看着她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真是可惜。不能浪费。来人!拿去喂我的狼。”
沮渠孤牧转身往洞外走,他身边的人指着周庆和另外两个汉兵问:“大单于,他们三个怎么办?”
“杀了。”沮渠孤牧头也不回地说。
“沮渠孤牧!我要把你碎尸万段!!”陈远已经声嘶力竭。
走到洞外,沮渠孤牧对身边的人说:“去,把陈远的手指砍下一个给司马昀送去。”
难解
司马昀在金阳停了两天,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之后就安排了禹大去涿县,他想如果陈远能顺利救出陈山和董浣青的话一定会先回那里。他让禹大只要再见到陈远,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他带回建康。
第三天司马昀下旨起驾返京。
这天路程差不多走到一半儿的时候,晚上他们在野外安营扎寨。小番儿来跟司马昀说吉儿快不行了。司马昀问怎么回事,小番儿说:“从咱们往回走,吉儿就开始不肯再吃东西,已经五天了,这样下去怕是就要饿死了。”
“他会不肯吃东西?”司马昀不大相信一向贪吃的吉儿会这么做。
“是挺让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是一心求死吧。”
司马昀皱起眉头,“难道他真的宁愿饿死也不想让朕找到晃儿吗?走,带朕去看看。”
吉儿趴在囚车里,已经奄奄一息。
“吉儿!吉儿!”小番儿叫了两声。
吉儿慢慢抬起头,面色乌青,嘴角开裂,已经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皇上……”他有气无声地叫了一句。
司马昀走过去,把手伸进囚笼里在他脖子上摸了一把。天冷,他又一直空着肚子,身体凉得几乎没有了温度。
“带他到朕的帐篷里,把食医找来。”说完司马昀就走了。
回到帐篷里,司马昀先让人在地上铺了些毛毡和兽皮,然后才命人把吉儿抬到上面。之后他又把自己的燎炉放也到吉儿怀里。
食医孙万来了,扒开吉儿的眼睛和嘴检查了一下,又给他号了号脉,然后对司马昀说:“万岁,他要是再不吃喝点儿什么,恐怕活不过明天了。”
过了一会儿,司马昀让人做的热汤被端来了。小番儿盛了一勺送到吉儿嘴边,吉儿闭上眼睛,把头偏到了一边。
司马昀咬咬牙,“吉儿,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吉儿还是不动。
“来人!按住他,灌进去!”
几个侍卫过来按住吉儿的四肢和头,然后扳开他的嘴,开始往里面灌汤。灌了半天,汤没能进到吉儿肚子里多少,倒流了他满脸满头。最后他痛苦地撑起身体,呕出几口绿色的胆汁。
站在一旁的孙万摇了摇头,又对司马昀说:“皇上,除非他自己肯吃东西,否则这样不是办法。”
司马昀阴沉着脸,“你们都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司马昀和吉儿了。司马昀蹲到吉儿身边,拿出布帕擦干净他的脸,“你真的宁可饿死也不肯告诉朕晃儿的下落?”
吉儿不动。
“活着不好吗?”
吉儿强打起精神,“皇上,吉儿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一直想要报仇,可是现在看皇上这么难过,吉儿也不好受。吉儿觉得对不起皇上,可是如果一切能从新再来,我肯定还会那么做。我也知道家祖对不起陈家,晃儿更是无辜,所以吉儿也恨自己。皇上,这么活着很痛苦,你还是让吉儿死吧。”
司马昀叹了口气,“好吧,你告诉朕,晃儿在哪儿,朕一定让你死得痛快。”
“皇上……没有用了,来不及了。那天我把晃儿带出宫后本想杀了他,可我下不了手,就告诉他皇上要杀光他家里的人,让他赶快逃走,永远不要再回建康,也不要去找陈将军,我让他跑得越远越好。所以,现在吉儿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皇上不是已经派了人到处去找吗?如果找不到,很可能晃儿就是不在人世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除了宫里,吉儿没有认识的人,我不可能把他藏在什么地方。”
司马昀站起来,“好吧。来人!”
小番儿进来了,司马昀又看了吉儿一眼,“裴吉,盗取玉牌,擅自出宫,意图谋害朝臣后代,论罪当斩。但念你这几年侍驾有功,赐鸩酒。”
吉儿挣扎着爬起来,跪到司马昀脚边,“谢陛下开恩!”
吉儿被带走了,司马昀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变得越发渺茫。他现在只想让陈远尽快回到身边,不管他是否怨恨自己。
抵达建康后,司马昀听说惠长庭带着云七进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总算来了个能陪他说话的人,司马昀立刻下了旨宣惠长庭进宫。
惠长庭来到泰明宫的时候,司马昀刚刚沐浴更衣完,已经命人拿来了酒菜,说要与惠长庭畅饮叙旧。
说是叙旧,惠长庭坐下后没喝上几口,两人就开始说陈远的事。惠长庭听司马昀说完整个事情的经过,一时沉默起来。
司马昀连喝了几樽酒,然后垂下头说:“长庭,怎么办呢?朕自从登上皇位,从来没觉得这么难过,宫变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不安。如果找不到晃儿怎么办,朕真的无计可施了。”
看着司马昀一脸伤心绝望的表情,惠长庭只能想办法安慰他,“嗯……我想只要之遥回来的话就能知道不是皇上下旨将他夫人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