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下----妄起无明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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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什么用,不管怎样,他的夫人还是死了,孩子还是不见了。如果朕没有把他们关起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长庭,朕是不是做错了?”
听到一向自信强势的司马昀说出这样的话来,惠长庭觉得心里一阵疼痛,“皇上没错,皇上有自己的立场和难处,之遥会明白的。”
“是吗?”司马昀无力地笑笑,端起酒樽又喝了起来。
心情不好,自然不胜酒力,司马昀很快就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案上。惠长庭无奈地长叹了一声,伸手把司马昀一绺掉到额前的头发挂到他的耳后,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在书柜后那个用盈满了无助泪水的美丽双眼看着自己的清纯少年。
廷尉府。
惠长庭走了之后,惠仑在房里转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去敲云七的门。云七打开门,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而是很自然地把惠仑让进了房里。
两人相对而坐,惠仑用指甲抠着方案的一角儿,不知该说点儿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惠仑才抬起头看着云七说:“回来的这段时间,你天天跟长庭在一起,我也没有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
云七点点头。
惠仑又说:“这些年……你还好吧?”
云七又点头。
接着惠仑问了一些他们在鳞州的情况。其实云七知道,很多事都是惠仑已经在惠长庭那儿问过了的,他不过是想找借口跟自己多呆一会儿。可云七都认真地一一作答,比划不清楚的就拿纸笔来写。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尴尬了。
惠长庭回来了,见云七房里的灯还亮着,走到门前看见惠仑的鞋也在。嗯?父亲怎么会在无介房里?一定是在说我的事。这样想着惠长庭没有马上敲门,接着他就听见了惠仑正在问云七:“长庭一直都不知道吗?”
惠长庭立刻竖起了耳朵。
“唉!不管怎么说,你始终也是我的儿子。以前没能好好照顾你,看来以后也难有机会了……”
哐啷!门开了。云七和惠仑一起朝门的方向看过去,门外站着目瞪口呆的惠长庭。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长庭!”惠仑和云七同时站了起来。
触怒
惠仑跟惠长庭谈了一夜,云七一个人在房里坐了一宿。
接下来的几天,惠长庭都没有再回廷尉府。云七也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屋。
惠仑在朝上给惠长庭请了假,说他病了,暂时不能上朝。司马昀问用不用派太医丞去给看看,惠仑说是小病,不用麻烦宫里的人,司马昀也就没再多问。
这天晚上廷尉狱有事,惠仑也没有回府。云七思虑再三,最后留了封信,说自己回陵山了,然后就离开了廷尉府。在经过一家逆旅,云七正考虑太晚了,是不是应该投宿一夜再走时,却突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被推了出来。仔细一看,被推出来的人竟是惠长庭。
惠长庭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还在跟店掌柜的理论。
“我又不是……没给房钱!凭……凭什么不让我住了?!啊?!”
“哎哟!这位大爷,您就放过小的吧,我们这是小本儿生意,经不起您这么折腾,您这钱我们挣不起啊!您这天天这么醉着,看谁不顺眼就跟谁吵架,吵了不过瘾还要动手。我这东西这几天可被您砸了不少了……”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不够……买新的?我这儿还有!”说着惠长庭伸手拿出钱袋,抓了一大把铜钱扔到地上。
“大爷啊!不是钱的事,这几天我这儿的客人都要跑光了,以后谁还敢来啊!”
“你……”惠长庭摇晃着站在那儿,还要再说什么。云七走上前,一把拉住了惠长庭的胳膊。惠长庭回过头看见云七,半睁的眼皮眨了眨,“无……无介!你怎么在这儿?”说完,他“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云七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惠长庭背回廷尉府。他让人打来一盆凉水,透了块布巾,放到惠长庭头上。然后他把之前留在自己房里的信拿到了惠长庭的床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又离开了廷尉府。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惠长庭才醒过来。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四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家里,又坐起来揉了会儿头,这才隐隐约约想起头天晚上见到了云七,于是他想下床去问问,一转身就看见了云七留下的信。
惠长庭打开信,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他什么也没再多想,就立刻跑出房间,骑上马冲出廷尉府,往城外追了过去。
云七是在逆旅住了一夜才出了西城门的,他没有骑马,所以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和惠长庭气喘吁吁的呼喊。
“无介!……无介!”
云七停下脚步,回过身。惠长庭翻身下马,朝他跑过来。
“为什么要回陵山?!”
云七比划着:你不想见到我。
“我……我没有。”
云七:那为什么不回家?
“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你跟父亲已经想了十几年了,可能早就想通了,可我才刚刚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瞒我这么多年啊?!这太不公平了!我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两个却把这个秘密隐藏了那么久。我……我……再说,你让我怎么能一下子接受这个事实呢?”其实惠长庭这些天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生气,又不想让云七离开,一时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七的眼前渐渐模糊,转身又要走。
“无介!你别走!”
云七:你不是还要想一下吗?
“其实……我已经想清楚了。”惠长庭下定了决心似地往前挪了两步,“你我半生都这么虚度了,我已经无法再把你当成别人。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是谁的儿子,你永远……都只是我的无介。”
听他这么一说,云七先是愣了,然后盯着惠长庭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头扭到一边,不让他再看自己的眼睛。惠长庭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把他圈进怀里,“以后咱们再也不提了,好吗?”
云七点点头,眼泪掉到了惠长庭的胳膊上。
一转眼到了除夕,司马昀回到建康已经十天了,他天天都再等,却没有陈远的半点消息。虽然司马昀心中烦闷,但每年除夕必有的大傩和酒宴还是不能少,只是每每想到往年在仪式和宴席上跟陈远眉目传情的种种乐趣,司马昀便更是心如刀绞。
后来将到子时,侍官们把桃汤和椒酒端上来的时候,司马昀又想起陈远最讨厌喝桃汤。但每次除夕宫宴,为了应景,司马昀都会逼着他喝上几碗,然后通常在当晚或者第二天,陈远就会跑到泰明宫让司马昀“补偿”他。
司马昀盯着桃汤暗自伤心,群臣却都在等着他端碗说新岁贺辞,然后他们好给皇上敬酒。
小番儿在一旁叫了好几声“万岁”,司马昀才回过神儿来,眼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不定,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忍住眼泪,端起椒酒说:“企先祖先圣能永保我大晋基业,助朕早日平克匈奴之乱!”
司马昀先后喝了椒酒和桃汤,又说:“朕忽感龙体不适,各位爱卿自便吧。”说完,司马昀便起身离开了正元殿,丢下满屋子的文武百官错愕不已。
回到泰明宫,小番儿见司马昀一直心事重重,想他老这样一个人闷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说:“万岁,不如到皇后那儿去看看太子和公主们?”
司马昀想了想,说:“走吧,陪朕去囹台看看。”
“啊?”
“朕想去看看未旻。”
囹台黑洞洞的,没有点灯。司马昀让跟随的侍卫等在门外,然后自己跟着小番儿和袁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关着德氏的院子里。
“德皇后?!德皇后?!”小番儿喊了两声,屋里没有人应。
袁晴提着灯笼照了照屋门,“是不是睡了?”
他刚说完,门突然就无声无息地开了,袁晴吓得一哆嗦,躲到了小番儿身后。司马昀抬脚往里走,小番儿赶紧跟上。
进到屋内,袁晴颤颤巍巍地把灯笼举高,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袁晴险些把灯笼扔到地上。
“未旻?”司马昀叫了一声。
“哈哈哈……”人影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司马昀朝她走过去,“万岁!小心啊!”小番儿紧紧跟在后面。
“未旻!是朕。”司马昀终于看清了德氏的脸:苍白憔悴,本应风华正茂的容颜却已经布满了细碎的皱纹。
“哈哈!司马昀?我终于死了!哈哈哈哈……”
“未旻!你说什么呢?你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没死?哼哼!我没死的话怎么可能见到皇上呢?啊?哈哈哈哈!我就等着这一天呢,我死了就可以天天看见皇上了,天天在皇上身边跟着,看皇上又宠幸那个后妃啦,那个男宠啦,那个将军大臣啦!哈哈哈哈!那不比当皇后有意思?是不是?哈哈哈哈……”德氏边说边笑,最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到床上咳嗽起来。
司马昀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就带着小番儿和袁晴离开了那个院子。走到门口时,司马昀又说:“明天告诉杨充,找几个人来把囹台打扫一下,再送点火盆和燎炉过来,那屋子里能把人活活冻死了!”
一晃人日过了,新年第一天上朝,东凉的使者来了。司马昀知道沮渠孤牧一定是又在玩什么花招儿。来使走上殿,怀里抱了一个锦盒。司马昀很想问他陈远的事,但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急切的样子,司马昀就什么也没说。那人把锦盒呈了上来,说是东凉献给司马昀的国宝。
司马昀看那锦盒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以为不过是珠玉金银之类的东西,于是示意小番儿把它打开。
小番儿走到司马昀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的盖子,上面是一层有点融化了的冰块儿。小番儿又把冰一点儿点儿地挪走,然后他就傻了。司马昀腾地一下从龙榻上站起来,一把抢过了锦盒。他盯住锦盒里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小番儿甚至听见司马昀的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地咬牙声。
东凉使者得意洋洋地看着司马昀,“陛下可还喜欢?这可是我国现在最贵重的宝物了。”
司马昀掐着锦盒的指尖儿渐渐变了颜色,“退朝。”声音异样地说了一句之后,他抱着锦盒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泰明宫,小番儿站在门外,没敢跟进去。
司马昀哆嗦着把那根手指从锦盒中拿出来捧在手心儿里:修长的手指上指甲是端端正正的形状,指关节的内侧还有一层枪杆磨出的厚茧,手指根部森森白骨上的血肉已经凝固成黑紫色……
“之遥……”司马昀把手指按在胸口上,止不住的泪水滂沱而下。那是在他每一寸肌肤上流连忘返过的手指,是无数次跟他十指相扣的手指,是让他魂牵梦绕的──之遥的手指……
天威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昀终于止住了眼泪。
“来人!朕要见东凉使者。”
东凉使者进来时,司马昀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你们大单于不会只是让你来给朕送这个的吧?”司马昀拍了一下锦盒。
凉使笑了,“皇上圣明!大单于说了,只要贵国能答应我们的条件,锦盒里东西的其它部分一定原样送回,一根头发都不会再少。”
“什么条件?”
“禹临、武陵二郡沿线以北。”
“包括梁地?”
“大单于还说了,反正张汐在建康呆了那么多年,也早就不适应姑臧的气候了,不如让他再回到皇上身边,伺候陛下岂不更好?”
司马昀眉头微蹙,佯装思虑了片刻,忽而嫣然一笑,笑得东凉使者不禁神思恍惚了一下。
“也有道理,朕确实有些舍不得子潮。好,朕答应。不过有关梁地的事,朕得亲自去一趟姑臧,然后再见见你们大单于才行。”
“这么痛快?”凉使感到有点出乎意料。
司马昀笑得更美了,“谁让朕舍不得朕的大将军呢?”
“哦!”凉使豁然开朗,也跟着笑起来,“那是那是!谁让陈将军威武英俊,气宇非凡呢?”
“来人!赏东凉使者黄金五千两,宅第一座,绝色宫婢十名。”
“啊?皇上!这可使不得,小使还得回东凉复命呢。”
“急什么,你写封书信,朕派使者送回东凉。你可以说久不居汉土,不服之症发作,需要停留数日稍作休整就是。”
“这……那恭敬不如从命,小使谢陛下恩典。”凉使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行了,想来长途跋涉你也累了。于瑞,带凉使大人去找杨侍中,告诉他要好生款待。”
凉使乐颠颠地跟着于瑞走了。司马昀倏地收了笑容,“小番儿,立刻去把周括和许颜找来,秘密行事,不要惊动其他人。”
周括和许颜来了,司马昀让人给他们准备了坐榻。两人叩拜完毕坐下之后,司马昀说:“束全,如果从各地征调六十万兵马到东凉巴什需要多长时间?”
周括一惊,看了看许颜。许颜正皱紧了眉头看着地面。
“呃……下旨、出兵……怎么也得一个月。”
司马昀点点头,又看许颜,“许卿,准备六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需要多久?”
许颜离开坐榻,跪到了地上,“万岁!现在西有水患,北有旱灾,南有杨成造反,皇上真的要为了陈将军倾一国之力去攻打东凉吗?”
“朕只问你需要多久?”司马昀的脸上没有表情。
“半个月。”
“好,即日起,周括加骠骑大将军职,假节。半个月后朕会先带两万汐军、一万羽林去往姑臧,再过十日束全再领剩余十六万汐军前往巴什,并同时调集各地兵马到涟郡会合。把王兴和他的兵马调给子云,防止杨成趁机北上。着惠长庭率鳞军驻守陨汐。另外朕要许卿尽快草拟一份课税和征兵新制,增加税收以充国库,加征丁卒以扩军力。”
“皇上!”许颜还在地上跪着,“皇上刚刚继位之时,天灾人祸,战乱不断,各地百姓已经怨声载道。紧接着皇上铲除裴党,排除异己又损耗国力过半。但陛下圣明,彼时力排众议,马上颁布新制,经过十年的休养生息,我大晋才有了后来的盛世之况。三年前皇上下旨出兵西越,虽然最终陈将军得胜而归,可晋军伤亡、国库虚耗却在所难免。去年,为攻打匈奴,皇上两次御驾亲征,均已耗资锯万。如今皇上又为一己之私,还要亲自第三次出征东凉,现在又要下旨增税征丁,颁布苛政,皇上就不怕天怒人怨吗?!”
“住口!一己之私?你说朕攻打东凉是为了一己之私?!”司马昀站了起来。周括赶紧跪下了。
“皇上如果不是为了陈将军,又何至于调集六十万大军啊?!”
司马昀拿起锦盒走到许颜跟前,“你知道今天那个凉使给朕拿来了什么?”他打开锦盒,许颜和周括都吓了一跳。司马昀用无比轻柔却透着一股寒气的声音继续说:“这是之遥的手指,之遥是朕的将军,砍之遥的手指就是砍朕的手指。沮渠孤牧还让朕割地,让朕把子潮带回来,好让他名正言顺地继续霸占梁地。这不等于是在羞辱我大晋,说朕无能吗?如此奇耻大辱你让朕怎么能忍?!”司马昀突然提高声音,拿出手指,把锦盒狠狠摔在了地上。
许颜和周括都哆嗦了一下。司马昀一甩长袖,回到坐榻上,“朕决心已定,这回不见到沮渠孤牧的项上人头誓不还朝!多说无益,你们尽快回去准备吧。还有,调兵和准备辎重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朕怀疑京中有人跟东凉有通,所以在朕抵达姑臧之前千万不能让沮渠孤牧得知我晋军动向。”
许颜抬起头还想劝阻,可司马昀身后的小番儿冲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他只好闭了已经张开的嘴跟周括一起退下去了。
“小番儿。”
“臣在。”小番儿赶紧跪到司马昀面前。
司马昀盯着手里的手指,“你马上去廷尉府找惠仑,传朕的旨意:让他立刻派人监视凉使,待朕离京,便将其车裂处死。”
半个月之后,司马昀诏告天下:陈远是为救父诈降。还了陈远清白。并下旨放了将军府上其他在押的人犯,又安排好朝中之事后就再一次离开了建康。
司马昀一路上快马加鞭,不出十五日便到了姑臧。已经是梁王的张汐率众出城相迎。
沮渠孤牧先是接到了他派去建康那个凉使的密信,信上说汉晋已经答应了条件,司马昀不日就会亲到姑臧去接张汐回建康,并说他还有可能到东凉要求面见沮渠孤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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