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上----妄起无明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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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食过后我出园子在附近转了一圈儿。我听人说这里以前的主人是一个柯姓的士族,六年前柯府上下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间全都被毒死了。后来官府调查了一段时间说是江湖仇杀,就草草结案了。从那时起这园子就再也没有人住过,后来有夜里进来想偷东西的人说听见有女人的哭声,结果东西没偷成,人差点儿没被吓死。最后就连盗贼也不敢再来,所以这园子才荒废成现在这个样子。”
陈远说:“倒确是惨案一桩,但我不信有鬼。”
“六年前?”宗政延偏着头想了一下说:“家父就是六年前在涟郡突然亡故的。”
陈远问:“将军那时不在涟郡?”
不等宗政延回答,徐焕之摇摇头说:“焕之没记错的话,及长六年前在把守鳞州,是宗政老将军去世之后才被调到涟州,接管这里的守军的。”
宗政延点点头,“即明说的没错。我回来料理家父后事的时候胡太守说家父是出城时遇上了凉军,寡不敌众,才惨遭不测的。”
徐焕之皱起眉,“令尊难道是一个人出城的?”
“说是带了几百人,但是全都被匈奴兵杀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徐焕之突然说:“及长觉得胡箐和李赴的为人如何?”
“他们……”宗政延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说:“二位既然是皇上派来的,我不妨直说。他们是裴丞相的人,所以延与那二人素来没什么交往。即明应该知道,要不是我手握重兵,把守要地,裴悫早就容不下我了。”
“那及长的意思是愿意效忠于皇上了?”
“嗯……说心里话,”宗政延低下头,“其实……延不过是一介武夫,不懂什么争权夺势,最讨厌参与朝中的党派之争。皇上也好,丞相也罢,延只希望能做好自己的本份,保护一方百姓,守住汉地,不辱没我宗政家世代忠魂的英名,此外别无它求。”
陈远看看徐焕之,然后对宗政延说:“将军知道我跟即明是带着虎符来的吗?”
宗政延一愣,“皇上跟丞相……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可是……涟州守军不可轻动。”
陈远笑笑,“将军放心,远不会调离涟军离开晋凉边界的。只希望一旦建康开战,将军能派兵增援桓州,守住戟勒岭,切不可让东凉趁势南进。”
宗政延一拱手,“此乃份内之事,末将自当尽心竭力。吾皇果然圣明,没有看错陈将军。”
这时陈远和徐焕之为宗政延准备的简单酒宴已经摆好了,三人入席之后把酒言欢,陈远和宗政延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正喝到酒酣耳热之际,陆长铭、宁长、云七和余凌回来了,见宗政延在,他们没说什么,行过礼便走了。
看着云七离去的背影,宗政延说:“那个着缃衣的清秀公子我见过。”
陈远抬起头,“不会吧?”
“我在鳞州见过。”
“鳞州?”
“他是闻人絮的徒弟。”
“什么?瞿如老人闻人絮的徒弟?!” 徐焕之也有些不大相信地看着宗政延。
“是。因为久闻闻人絮的盛名,我一到鳞州就去拜访他。”
“瞿如老人?”陈远想了想,“是那个传说已年过百岁有盖世神功又善长啸的出世高人吗?”
“就是他,他长年住在深山里,而且一般不见世人,想见他一面很难。我去了好几次都没能见到他,后来听说我是宗政家的后人,才跟我见了一面。当时那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就一直在他的身后,我向闻人絮请教长啸导气之术。他说他年事已高,除了鸟兽山树,他已经不再对人而啸。然后他让那个年轻人代他啸歌,说那是他的弟子叫云介。因为那时听到的啸声太婉转动听了,以至每每想起都似犹萦在耳,所以我对他的长相记得很清楚,就是刚才那个人。”
“原来他叫云介。”陈远嘟囔了一句,“你说他善长啸?”
徐焕之说:“而且还啸功了得?”
宗政延看着两人都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肯定地说:“正是。怎么了?你们没听过吗?”
“他……恐怕已经不能再啸了,因为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这回轮到宗政延吃惊了,“不能说话?!”
“是。”
“怎么……”
“他的舌头没了。”
“怎么可能?!”
“你还知道关于他的其它事情吗?”
宗政延紧锁双眉,摇摇头,“我只见过他一面。他怎么会在这儿?”
陈远想了一下说:“他现在叫云七,是我的朋友。”
“那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很多事情他都不肯告诉我。”
“唉——”宗政延叹气,“真是可惜。”
又是一阵沉默。
后来他们三个由云七、长啸谈到庄老、三玄,一直喝到深夜,全都酩町大醉,最后被人扶回房里的时候,几乎都是不省人事。
宗政延是在天刚亮的时候醒的,陈远和徐焕之还睡着,他让守卫的人等他们俩醒了说他有事先走了,然后就离开了。
徐焕之醒来之后让人找来了陆长铭,问他昨天出去的情况。
陆长铭说:“我们连地牢里都找过了,可还是没有。”
这时有人敲门,徐焕之刚换好衣服正在系革带,他刚要说“等一下。”可“等”字还没出口,门已经被陆长铭打开了,是陈远。
徐焕之赶紧整理一下衣摆,陈远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样?胡服还穿得惯吗?”
徐焕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嗯,很好。保暖又方便,难怪你喜欢穿。”
陈远突然走到徐焕之跟前,扯扯袖子,又拉拉衣襟,“这件好像还是大了些,明天再让他们改改。”
徐焕之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不用了。用不了几天就要回去了。”
“回去?我看还早着呢。促之(宁长)跟我说了,你要找的叫全卯的人还一直没有找到。那是什么人啊?”
“你不知道吗?皇上没告诉你?”
“没有。他只让我保护好你,负责调兵,别的都没跟我说。”
“是这样的,”徐焕之坐到一把胡床上,“因为涟州是军事要地,四年前皇上在太守府和刺史府按插了两个自己的人:路申和全卯。前些日子皇上让他们找裴丞相通敌的证据,好象是他们找到了裴丞相的什么重要信函,可最后在路申和全卯准备一起离开涟州回建康的时候被李赴发现了,于是他派了人去追他们。为了能甩掉追兵,他们是分开跑的。因为全卯比较年轻,所以信是由他带在身上的,可没想到的是结果全卯被抓住了,路申逃了回去。离开建康之前皇上让我到了涟郡务必先找到全卯。可前天我和铭字(陆长铭)问起全卯的时候,李赴说他早就离开涟州了,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他显然是在撒谎。其实我怀疑他已经把全卯灭口了,但是皇上既然能派他来这里,他又在李赴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也需他有办法让李赴不杀他,所以我想他也有可能还活着。”
“是找到全卯就可以找到裴丞相通敌的证据了吗?”
“可以这样说。”
“是能证明裴悫通敌就可以发兵捉拿他了吗?”
“对。”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你不用管,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李赴和胡箐。”
突破
翌日,陈远和徐焕之带着云七、宁长、陆长铭和一队青衫军到了刺史公牙。李赴跟陈远是第一次见面,两人先寒暄了几句,然后他把他们带到了公堂后的外厅里,一面派了人去找胡箐,一面叫人准备茶点。
徐焕之跟李赴闲聊,继续打着太极,陈远不说话,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盯着李赴看,凌厉的眼神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胡箐来了。他坐到陈远旁边,“陈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啊?”陈远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胡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转过头去看李赴。
李赴赶紧转移了话题:“不知道陈将军跟徐大人这几日还住得惯吗?夜里觉得冷的话我让人再送些燎炉过去。”
陈远终于说话了,“燎炉就不用麻烦了。不知城里有没有会超渡的法师,烦请二位大人给我们找一位。”
“法师?将军要法师做什么?”
“当然是作法了。”
徐焕之不知道陈远要干什么,接过话来,“我昨天听说我们现在住的穹园里闹鬼。”
“闹鬼?”李赴和胡箐互相看看,“这到没听说过。”
陈远放下一直端在手里的茶碗,“闹鬼没听说过,柯府的案子总是二位大人查办的吧?”
“这……是。”
“凶手找到了吗?”
“这……还没有。”胡箐虽然回答得有些结巴,但却也看不出有害怕被责问的神色。
陈远说:“这一百多条人命的案子,你们都能这么敷衍过去。那没查出来的小案岂不是不知有多少?正好,御史大夫就在这儿呢,这事也不用奏报到御史台了,直接就地查办吧?”
“将军。”李赴听出陈远弦外有音,叫了一声。
陈远不理他。
“大人,”他又对徐焕之说:“请给下官个明示。”
“你们……”徐焕之刚要答,却被陈远抢了话去。
“明示早就给你们说过了。”
“下官愚钝,不知……”
哐啷!陈远突然站起来踢翻了胡箐眼前的长案,云七一步跃到李赴眼前,拔出剑对准了他的眉心,还没等胡箐反应过来,陈远已经一把接住了宁长扔过来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徐焕之傻了,“之遥!你干什么?!”
陈远冲宁长使了个眼色。宁长一手抓住徐焕之,一手抓住陆长铭,把他俩拖了出去。在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徐焕之还在喊:“之遥!之遥!你不要胡来!他们是朝廷命官……”
屋里只剩下陈远、云七、李赴和胡箐之后,陈远和云七收起刀剑。陈远坐回到榻上,云七站到他身后。李赴说:“陈将军,咱们有话好说。”
“是好说,说吧。”
“说?说什么?”
“全卯在哪儿?”
“我说过,他早就离开涟州了。”
“好,那咱们不说全卯。裴丞相是不是一直都与匈奴单于有来往?”
李赴的脸色立刻变了,“将军!这话不能乱说。”
“哼!”陈远冷笑一声,“你们就不要再惺惺作态了。你们和丞相的事皇上早已知晓。实话告诉你们,皇上已经调集了各路人马前往建康,此一战裴悫必败!你们看这是什么?”陈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对虎符放到案上。
“涟州虎符?!”胡箐不相信地拿起来仔细看上面的字,“张太尉他……”
“对,张太尉会全力以赴助圣上除掉丞相。其实要裴悫通敌的证据不过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现在带兵回去,皇上随时可以动手。二位大人想清楚了,是现在我就把你们杀了,然后等皇上亲政再补你们个诛族之罪,还是现在你们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乖乖跟我回建康去见皇上,远替你们求情,只罢黜你们的官职。”
“将军是在威胁本官吗?”
“李大人别忘了,”陈远把身体倾向李赴,“远乃反军,不知杀过多少刺史、太守。且我降晋时日尚浅,不懂朝中规矩,杀了你们恐怕也算不得多大罪过。”
李赴的冷汗从额上流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胡箐,胡箐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焕之被宁长拖到外面之后,早已守在门口的青衫军立刻就把门挡上了。宁长从怀里掏出一支火炮放到地上,就是徐焕之在泯郡让人放了叫蔡绪那种。
徐焕之拉住宁长问:“你又要干什么?”
“大哥交代过,李赴乃领兵刺史,手里有兵,半个时辰后他如果还没叫我们进去,就放炮叫人。”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现在是朝廷命官,怎么可以如此不守章法,为所欲为?!皇上特意嘱咐让他凡事听我的,他这是抗旨!抗旨!!”徐焕之只能气急败坏地背着手在阶前一边来来回回地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却别无它法。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云七站在门口招了招手。
李赴和胡箐全都招了,陆长铭录的口供。
东凉一直痛恨宗政家的人,当年宗政延的祖父就曾经数次大败匈奴,而他的父亲宗政呈接管涟军之后,东凉的军队就再也没能从涟州攻入过北晋。宗政呈脾气倔犟、为人耿直,与裴悫素来不合。
六年前宗政呈又一次打败凉军,并一直追到前梁境内吐图。东凉派人给裴悫送信,说如果肯帮他们除掉宗政呈这个大患,可在日后与裴家的人交战时佯装战败,助裴家多立战功。
当时前涟州刺史说裴悫独揽朝政,被胡箐告了密。裴悫便找借口革了他的职,然后派了自己的心腹李赴出任涟州刺史。李赴到了涟州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东凉派来的人商量如何除掉宗政呈。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没有在公牙商谈,而是去了穹园,选在穹园是因为那里地方大、风景好,住得下东凉的人马,还方便招待他们玩乐。
他们商量的计策是东凉提前在城外埋伏好大批的匈奴骑兵,然后让胡箐派人给宗政呈送个假消息,说东凉一个几十人的小股部队在涟郡城堑外劫持了带有贡品的西番使者,把宗政呈骗出城,最后再把他和他带出来的人一举歼灭。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恰巧被来想问他们要不要找乐师舞伎的柯老爷给听见了。柯老爷觉得如果没了宗政将军,涟州又会变成连年战乱之地,于是派人去给宗政呈送信。可送信的人刚出穹园就被李赴的人抓住了,所以就有了后来的穹园惨案。宗政呈也被他们依计害死。
两年之后桓原大战打了一年,北晋不仅打退了前来犯境的东凉,还顺势灭了前梁,本来晋凉边界应该推到原梁凉边界一带,但东凉出重金让裴悫做了妥协,同意把晋凉边界定在了姑臧东西顺延的范围,实际上就等于同战败的东凉平分了前梁。
数月前,为了打败陈远的青衫军,裴悫跟东凉借兵时,让涟州守军后撤六百里不算,更是提前就答应了东凉打退陈远之后可以进入颖县劫掠百姓。
李赴和胡箐签字画押之后,陈远说:“全卯还活着吗?”
李赴点点头,“他被关押在太守府密室。”
“为什么没杀他?”
“他不肯交出裴丞相的信函。我们搜遍了他的全身也没能找到,不知道他把信藏哪儿了。”
陈远让宁长去找到全卯带回穹园,然后又留了两队人分别看住李赴和胡箐,临走的时候他说:“二位大人先回去跟家人告别,然后收拾好东西,准备五天之后随远返京吧。”
在回穹园的路上徐焕之还在生气,一个人骑着马走在前面。陈远驱马跟上他,“即明!即明!”徐焕之不理他。
“即明还在生气?”
“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事前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你会同意吗?”
“他们两个如果不怕你,不肯说怎么办?”
“据我观察,他们都是贪生怕死的人。”
“要是你看错了呢?”
“那就杀了他们,反正是我一个人干的,即明也不会受到牵连。”
“你……”
“这个还你。”
“什么?……这……这不是我那半边虎符吗?!你什么时候拿去的?!”
“那你就别管了,用完了,还给你。”
“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连兵符都敢偷!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之遥!之遥!你回来!我还没说完呢……”
归途
宁长找到奄奄一息的全卯时,他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仅十指尽断,而且四肢俱废,就快要不行了。宁长把他带回穹园,休养了两天,才说出话来,叫了声“皇上”,便开始失声痛哭。
当日全卯和路申分开之后,全卯一路向南逃,后来追兵快要追上他的时候,他怕自己被抓住,就把裴悫的密信用衣服包了,埋到了一棵树下。陈远让人按他说的位置找到了信,是裴悫要求东凉在他调兵建康的时候起兵南侵、牵制涟军的密信。
在陈远和徐焕之即将返回建康的前两天,宗政延摆了酒宴给他们送行。陈远告诉他宗政呈是被裴悫害死的,宗政延气得当场拍翻了酒案,最后非要派两万涟军助陈远除裴,并再三保证绝不会让匈奴有南进的机会。
回到穹园,陈远和徐焕之等五个人开始商量如何稳住裴悫,如何在他们离开之后,能让李赴和胡箐被他们带走的消息不要传到裴悫那里。
陆长铭说:“咱们尽量加快速度往回赶,裴丞相也未必就能那么快得到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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