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上----妄起无明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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晡时将至,各路人马几乎都冲进了宫城,他们一路互相厮杀一路移动。以至从东西南北——广智、广仁、广信、广礼四个宫门向宫城内外绵延数十里的路上尸体已经堆积如山,血流成河,淮水都变了颜色。
泰明宫前逐渐分成了明确的两个阵营,由多方混战变成了两军对垒。虽然双方在人数上不相上下,但裴悫的人大都是长途跋涉赶过来的,没有来得及休息便开始连续作战,此时已是兵困马乏。而张嗣成调动的三万京师却都是养精蓄锐多时,打了半日不但依旧精神饱满,反而有愈战愈勇之势。另外董浣青带的陈家军是前一天到的建康西郊,他们等了陈远一日,所以也是稍作了休息才又跟着陈远进的城。
又打了将近一个时辰,死的人越来越多,裴悫一方渐渐显示出了颓势。张嗣成见时机已到,便到阵前喊话:“丞相!收手吧!都是大晋的将士,何苦再让他们自相残杀?”
裴悫让人喊“停”,两边的人渐渐都住了手。裴悫骑着马走出来,“张太尉,你不是答应过不插手此事吗?为何出尔反尔?”
“哼哼!丞相不是也答应过会尽心辅佐皇上,绝不生不臣之心吗?”
“太尉此言差矣,并非悫觊觎皇位,是皇上逼人太甚。”
“皇上逼人太甚?可据老夫所知丞相这些年在朝中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呼风唤雨,有谁敢逼你?我看倒像是丞相人心不足,没有的一定要得到,有的还想更多,令皇上忍无可忍,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吧?”
“太尉勿再多言,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丞相,胜负就在眼前,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是吗?可在我看来这谁主春秋还未有定数。”
“未有定数?老夫没看错的话,丞相的人马已经损失了大半,就不要再让剩下的人白白牺牲了吧?”
“哼哼!”裴悫阴冷地笑了几声,“我没打算让他们再动手。来人!把人带上来!”
裴悫身后的人纷纷向后闪出一条通道,几个人被推了出来。
张嗣成愣住了,被押出来的是他的夫人、儿媳和孙子。前次裴悫去太尉府要走了铜印,张嗣成怕日后一旦兵败会累及家小,所以派人连夜把他们送出了城,本以为他们已经回到了老家复水,不想此刻却在自己的眼前被人架了刀在脖子上,十一岁的孙子见了张嗣成立刻大哭起来,夫人和儿媳也在默默地流泪。
张嗣成已经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了,“裴悫!你这个卑鄙小人!这种下流的手段你也使得出来?就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不过一死,得了天下我就是皇上,又何须在意丞相这个身份?”
“你就不拍被世人唾骂,遗臭万年?!”
“张太尉!你别再废话了!要皇上还是要孙子,你自己选吧!”
张嗣成转头看看紧闭着宫门的泰明宫,又看看还在哭喊的孙子,急得开始流汗了。
过了一会儿,裴悫不耐烦了,“张太尉,我没有时间再跟你耗下去。快!立刻让你的人都放下兵器,退出宫城!”
没等张嗣成回答,他的儿媳却抢先喊了一句,“父亲!不要相信这个奸贼,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媳妇不孝,先随夫君去了!”说完她便抬手一摁架在脖子上的刀,立刻鲜血四溅,倒地身亡。她身边的孩子先是被吓傻了,接着便扑到她的身上大哭起来,“娘!娘!你醒醒!你怎么不要其儿了?!”张嗣成的夫人虽然被刀架住了脖子,动弹不得,这时也开始哭喊。
张嗣成一闭眼睛,两行老泪流了下来,他朝身后一伸手,“把弓箭给我。”
“太尉!”他身边都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不可啊!”
“给我!!”
张嗣成拿过弓箭,拉满之后瞄准了自己的孙子。裴悫也没想到张嗣成会有此种举动,正不知如何是好,张嗣成已经松了弓弦,一只箭笔直地飞了出去。
就在大家都以为那孩子必死无疑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从裴悫身后翻了出来。那人动作极快,他先是接住了张嗣成射出来的箭,然后又在抱起孩子的同时将手里的箭刺进了挟持着张夫人的士兵的脖子里。待站定之后,他已经夹着孩子拉着张夫人退到了裴悫的队伍十几步之外的地方。
在场的人都眼前的被这一幕震住了。云七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人,裴悫瞠目结舌地指着他,“禹……禹大?!你在干什么?!”
这时有人冲出来想要夺回孩子和张夫人,禹大一抬手,几只追魂针飞了出去,那几个人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禹大倒退着把人送到了张嗣成这一边。裴悫用有些发抖的声音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禹大抬起头,看着裴悫,不卑不亢地说:“在下本是宗政呈(宗政延的父亲)将军的副将禹青,当年宗政将军被骗到城外被杀之前,东凉的人说了是丞相指使李赴和胡箐设下的圈套。我当时受了重伤,他们以为我死了,青才有幸逃过一劫。苍天有眼,没让我死在回建康的路上,还碰巧让巡城的慕卫尉救了我。他把我偷偷带进宫见了皇上。我当时求皇上治丞相的罪,皇上说时机未到,让我先想办法进入丞相府并取得丞相的信任,日后他一定会为将军报仇。所以我自毁容貌,又犯了几桩重罪,才进了伏虎门。”
听到这儿,裴悫咬牙切齿地说:“你……你……我看你身手了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一直重用你,信任你!可你却……说!这些年你透漏过多少情报给皇上?!”
“所有禹青知道的。”
陈远心中一惊:伏虎门和云七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张嗣成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宗政呈是六年前死的,那时皇上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就有如此心机?!唉……看来解除此次宫围之后便是老夫身退之时了。他看着气急败坏的裴悫说:“裴丞相!原来你早已犯下了通敌叛国之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哼!”裴悫冷笑一声,“那不过是他的一家之言,他容貌已毁,谁能证明他就是禹青?谁又能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能!”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徐焕之和宁长不知何时进了宫城。徐焕之一边四平八稳地往两个阵地中央走,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宁长带着青衫军举着大刀跟在后面,徐焕之一字一顿地说:“裴丞相,可还认得自己的亲笔信吗?”看着裴悫露出疑惑的表情,徐焕之继续说:“李赴和胡箐没有死,我已经派人把他们送到狱作监收押了。丞相,你败了。”
“谁说我败了?!”裴悫用剑一指徐焕之,“我跟东凉有联系又能怎样?你带来区区几千青衫军就想让我束手投降?你做梦!”
徐焕之站到裴悫的马前,抬起头看着他,“五千青衫军你不怕,那两万涟州守军又当如何?”
“涟军?!”
“是,宗政将军知道了他父亲是被丞相设计害死的,派了两万涟军来助圣上除你。现在宫城已经被团团围住,丞相今日是插翅也难飞了!”
“你……”裴悫气得说不出话来,举剑刺向徐焕之,却被宁长的大刀挡了回去,自己还险些被拨下马来。
这时泰明宫的门开了,小番儿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圣上有旨,宣裴悫、张嗣成、徐焕之、陈远觐见!”
听小番儿这么一喊,裴悫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回天乏术了,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死伤大半的人马,终于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了头,他摘下头盔扔到地上,然后翻身下马,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虚活半百,竟没有斗过一个仅过弱冠之年的黄口小儿。
进了泰明宫正殿,看着满地的尸体和司马昀一身的血,张嗣成、徐焕之和陈远不约而同地说:“皇上!您……”
司马昀摆摆手,“不是朕的血。你们坐吧。”
四个人并排跪坐了,小番儿关上了门。司马昀看着裴悫,“裴卿知罪吗?”
“知罪。但我不明白。”
“什么?”
“皇上如何知道陈远投降之后会为皇上所用?而张太尉已多年不参与朝政,为何又会突然出手相助?”
“这你要问他们自己了。”
张嗣成看向裴悫,“丞相不知道陈将军是谁的后人吗?”
裴悫摇摇头。
“陈靖,陈太尉。”
“平定?他不是被诛了九族吗?!怎么还会有后人?”
“丞相应该还记得老夫当时身居何职吧?”
“御史中丞?”
“正是。但丞相不知道的是我曾经是陈太尉府上的门客,那时要不是太尉收留,老夫恐怕早就饿死街头了。当年先帝知道陈太尉是被人陷害,可人证物证确凿,丞相又咄咄逼人,坚持要先帝依律治罪。所以先帝不得已密诏老夫进宫,让嗣成给陈家留后。所以去太尉府抓人时我便没有派侍御史,而是亲自前往。因为知道丞相你耳目众多,我没敢带走太多的人,只趁乱救了陈山父子二人,又派了人送他们出城。而后来先帝超擢嗣成为太尉也是为了能够牵制丞相。丞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我不服。”
司马昀平静地看着裴悫,“有何不服?”
“当初要是没有老臣,这万岁之称绝轮不到你司马昱昌的头上……”
“大胆!你……”张嗣成打断了裴悫。
“让他说下去。”司马昀说。
“而且这些年要是没有裴悫,皇上的皇位恐怕也未必就能坐到今天!”
“朕没说要埋没你的功绩,裴卿放心,功过是非经查办后朕自有定论。好了,来人!把裴丞相带下去,送交廷尉狱。”
裴悫被带走之后,司马昀对张嗣成说:“外面的人交给太尉处理吧,该收押的先交给徐爱卿,裴悫调回来的反军先带回军营看管起来,待处理完他们的领军将领再酌情处置。”
张嗣成领命走了。
司马昀又看向徐焕之和陈远,“全卯救回来了吗?”
陈远说:“救是救回来了,但是残了。”
司马昀叹了口气,“李赴和胡箐也带回来了?”
徐焕之点点头,“已经关起来了。”
“好,那裴悫就交由御史台和廷尉狱共同查办。”
徐焕之也接旨走了。
司马昀看看陈远,“先让你带回来的涟军和陈家军驻扎在城南。待休息几日,再派人带涟军返回涟州。”
“臣遵旨。”接了旨陈远站起来走到满身是血的司马昀跟前又跪下了,他压低了声音,关切地问:“你真的没事吗?”
司马昀不答,却冷冷地反问:“为什么没告诉朕你同张太尉早有交情?”
陈远自知理亏,一时语塞。
司马昀看着陈远窘迫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绷着脸说:“算了,想你也不是有意欺瞒,朕就不予追究了。你退下吧。”
陈远知道外面的人都在等着,也不好耽搁太久,于是叩了首,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司马昀又叫他,“之遥!”
陈远回过身。
“你……没受伤吧?”
陈远笑了,“臣回去安排一下,明晚到泰明宫让皇上亲自查看。”
司马昀的脸红了,但陈远已经迈出了门,没看见。
远昀
出了宫城,陈远让云七带董浣青先回将军府,自己和宁长则带着涟军和陈家军往建康南城门去了。刚到南郊,张嗣成就派了周括来跟陈远借人,说裴悫留下的反军加上受伤的还有三万多人,怕看管的人手不够,他们再造反。周括先去找的王烈,可他的的人损失比较惨重,所以周括只好又来找陈远。陈远想涟军过几天还得往回返,得让他们好好休息,于是就先安置好了他们,又让宁长清点了一下青衫军的伤亡人数,然后自己带着一万五千人马去了西郊京师兵营。见到张嗣成和徐焕之后,又一起商议了一下近几日的善后工作。一直到天将破晓,陈远才返回家中。
一直在等他的董氏听见他进府的声响赶紧迎了出来。陈远把马交给旁边的随从,说:“这么冷的天,你跑出来干什么?小心冻坏了。”
“时琴昨天一早就跑来说你们回来了,怎么忙到这个时候?担心死我了。宫里不要紧吧?”
“没事。岳父呢?”
“睡着呢。”
董氏扶着陈远的一只胳膊回到房里,又找人伺候他沐浴更衣。陈远整整两天没有睡觉,泡进汤盆里就睡着了。董氏让其他人退下去之后,亲自给陈远擦洗起身体来。她小心轻柔地擦,陈远不但没有丝毫的察觉,反而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最后董氏把迷迷糊糊的陈远架到床上,他一觉就睡到了下午。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已经到了进哺食的时间。
董氏给陈远穿衣服的时候,陈远低头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说:“我儿子跟我一样,长得很快呢!”
“要是女孩儿呢?”
“也好啊!最好像你。”
董氏给陈远系好腰带,摇摇头笑着说:“不要像我,貌丑。还是像夫君吧,只是不要像你这样黑才好。”
陈远抓住董氏的手,“谁说你丑?告诉我,抓来向娘子赔罪!”
董氏笑出了声儿,一拳打在陈远胸前,“你真讨厌!”
两个人又这样说笑了一会儿,陈远问了问自己离开之后家里的情况。董氏说:“走吧,去见父亲,他肯定等着跟你一块儿喝酒呢。”
陈远想着晚上还要进宫,得快点把岳父陪好。于是就到了前厅正堂,董浣青果然已经坐到了自己的案后,在等他。可董浣青的酒量本来就很好,再加上与女婿久未见面,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所以直到二更鼓响起,他还是酒兴正浓,谈性不减。陈远有些坐不住了,想直接说要进宫面圣,又觉得岳父千里迢迢来帮自己,就这样扫了他的兴,心里过意不去。可司马昀的性情他已经知晓,表面上看着温和,其实脾气大得很。于是陈远开始频频敬酒,想把董浣青灌倒,自己好赶紧脱身。
司马昀知道跟裴悫的这场较量已经把宫廷内外搅了个天翻地覆,而且各路人马打了一天一夜,宫里到处都是死尸和冻住的血水,一两天也清理不完,所以就暂停了早朝。他睡了一觉,休息了一下。醒来之后先让人去把全卯接进了宫,又派了太医丞去廷尉府给惠长庭看伤。然后又去惠平宫安抚太后。因为裴党的一干人等已经被收押候审,司马昀又临时选了几个人暂理朝政。
忙了一天很快便到了掌灯时分,司马昀回到泰明宫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斜倚到横榻上拿起一本书胡乱地翻起来。小番儿知道他是在等陈远,就站在门口向外张望。
天色渐晚,司马昀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小番儿走到司马昀跟前怯怯地说:“皇上,要不……派人去找陈将军来?”
司马昀一把将手里的书扔到小番儿身上,“谁要他来!”
小番儿赶紧跪下把书捡起来。
司马昀站起身,“什么时辰了?”
小番儿跑出去看了眼漏壶,回来说亥时过半了。
司马昀想了想,“走,朕要去鸾苑。”
到了鸾苑,张汐出来接驾。只见他头上包了白布,上面还有血迹。司马昀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说,问他身旁的内侍,说是昨天李顺来带他出宫时,他不肯走,李顺想让人强行把他带走,他便一头撞到了墙上。
司马昀看看张汐,有点儿想不明白,“子潮不会是因为舍不得朕吧?”
张汐不答。
司马昀说:“你都宁可撞死了,还有什么不敢对朕说的?”
张汐踌躇了一下,“裴丞相的势力大都在江南一代,如果离开建康一定是要向北逃。而且很有可能需要一直北上,离开北晋国土。汐没有面目以现在的身份见梁国故人。”
司马昀吃了一惊,张汐说的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张汐的头,“还疼吗?”
“不疼了。臣要祝贺皇上终于打败丞相,夺回了江山。”
司马昀叹了口气,“夺回江山又能怎样?很多事还不一样是朕控制不了的,人人都想要的皇位也未必就是登上了就能事事如愿。算了,看你伤得这样重,休息吧。”
回泰明宫的路上,司马昀想也许陈远已经到了,在等他。这样想着,他便催促抬小舆的人快点。可回到泰明宫却没有人跟他通报陈将军来的消息。
司马昀悻悻地一直从外殿走到内室,忽然有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他让小番儿给他更了衣之后便一头栽到了床上。可能是因为连日以来都没有睡好,虽然心情沮丧,司马昀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梦见自己骑了神鸟大鹏在九天之上翱翔,可飞着飞着鹏鸟突然不见了,司马昀觉得自己迅速地坠入云雾中,一下就惊醒了。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陈远正坐在床边。司马昀坐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进来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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