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上----妄起无明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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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昀突然抓起床上的暖炉砸到地上,站了起来,“眼线!眼线!裴悫这些年在朕的身边安插了无数的人,现在你也给朕来这一套!你们当朕是无知幼童吗?!你们可以派人监视朕,朕一样也能把人安插到丞相府!”
惠仑从来没见过司马昀发火儿,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再动,已经快瘫了。过了一会儿,司马昀看着惠仑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样子,先是叹了口气,坐回到床上,然后又拿了块丝帕递给他,缓和了语气,“惠卿别再哭了,堂堂三品廷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惠仑受宠若惊地接过丝帕,“臣不怕死,只是长庭……”
“你放心吧,朕派了子云带兵跟他同去的,不会有事。等朕收回朝中大权,一定不会亏待长庭,他毕竟是朕的兄长。”
惠仑连忙谢恩,司马昀微笑着把他扶起来,赐了座。惠仑规规矩矩跪到榻上,仔仔细细地讲了那天在丞相府的事情。
看着眼前的情景,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小番儿不禁想:皇上是怎么做到可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控制得如此恰到好处的呢?
尘封
裴亶是在赶往建康,途经樊阳的山路上被杀的,一箭毙命。
裴悫接到消息后开始根本不相信,后来确认消息属实之后先是悲痛欲绝,继而勃然大怒,拎起报信儿的人问是谁干的。那人说当时他们正走在密林里,裴亶突然中箭,根本没人看见箭是从哪个地方射出来的,而且将军中箭后军中立刻大乱,所以没能抓到射箭的人。
裴悫气得拍翻了长几,并发誓要找到下手的人,将他千刀万剐。
两天后,裴亶的尸体被运到了丞相府。裴悫掀开殓布,只见裴亶身穿两裆铠,手握马鞭,双目圆睁,一支箭横穿在颈部。裴悫哆嗦了一下,然后强忍着悲痛蹲下来仔细察看那支箭和伤口。虽然射中的是脖子,但显然没伤到主脉,只是射断了咽喉,因为伤口处几乎没有什么血流出来。
裴悫摸了摸箭镞(箭头),又看了看箭羽,然后对裴亶的副将孙靳说:“此箭名为飞凫。习惯使用这种箭的人,据我所知并不多。”
“那丞相已经知道是何人所为了?”
“善使飞凫,又有如此精准箭法的人,老夫只能想到一个。”
惠长庭杀了裴亶之后回到宫中复命。司马昀正在泰明宫看章奏,他把惠长庭叫到奏案跟前,仔细问了射杀裴亶的情况。最后问:“你能确定他死了吗?”
惠长庭点点头,“他若不死,皇上可赐长庭死罪。”
“那好。你回去跟国舅报个平安吧。”
“那……微臣还需要回来吗?”
“不用了。”
“皇上不是说要跟臣学习箭术吗?”
司马昀放下奏折,抬起眼睛看着惠长庭,“你是不想回去呢?还是想继续留在宫中?”
“不是,只是问问。那微臣告退了。”
惠长庭站起来刚要走,“咣当”一声,一个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砸到奏案上。惠长庭刚要去捡,司马昀却抢先一步把那东西按住了。惠长庭的指尖儿在不小心碰到了司马昀的手背之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司马昀抬起手,是个抉指(射箭用的扳指)。他把它拿起来看了一下,不是上好的牙骨做的,外面的边缘处还有一个小的缺口,但它的表面很光亮,能看出已经戴了很久了。
司马昀说:“已经坏了还用,朕再送你一个新的吧?”
“嗯……”惠长庭又跪了下来,“谢陛下恩典,不过臣已经用惯这个旧的了。”
“云——中——长——亭”司马昀看着抉指内壁上刻着的有些模糊的字,念了出来。
“是什么特别的人送的吗?”
惠长庭不回答。
“朕没记错的话,‘长亭’是你的字。跟名字太像了,很少有人会刻意去用吧?”
“嗯。”惠长庭盯着那个抉指,脸上没有表情,眼里却满是哀伤。
司马昀把抉指放到案上,“行了,你走吧。”
惠长庭拿起抉指,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司马昀又叫住了他,“长庭!”
惠长庭回过头。
“有些人、有些事,该忘就忘了吧!”
惠长庭走了,司马昀拿起章奏却看不下去了。
八年前,因为樊阳之乱,晋改年号景元为太和。司马昀14岁,惠长庭16岁,两人一起进了国子学。那里的学生虽然都是皇亲和贵族,但司马昀只认识惠长庭,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儿过几次。半大的少年很容易混熟,司马昀和惠长庭很快便在学校里同进同出了。平时没有人敢管司马昀,所以每次两个人闯了祸总是惠长庭一个人挨骂受罚。
那年年末的时候,司马昀和惠长庭偷偷潜进博士的公廨(官员在官府中的住所)中,想偷考题。两人正在书柜里翻找,忽然有两个助教边说话边走近了这间屋子。司马昀和惠长庭慌乱之中躲到了两个书柜之间的空隙里。因为空间过于狭小,他们俩屏住呼吸,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司马昀觉得两人的狼狈相很好笑,一直忍不住要乐出声儿出来。惠长庭怕他俩被发现自己又要挨罚,便用手掩了司马昀的嘴,不让他笑。惠长庭手上指节处拉弓磨出来的硬茧弄痛了司马昀吹弹可破的脸,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两个人正无声地“搏斗”着,那两个助教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人说:“……是啊,听说裴丞相昨天晚上又去了惠平宫。”
“要不然丞相为什么要立三皇子为天子啊!”
“哼!要我说,靠自己的母亲委身于下臣才能保住皇位,这样的皇帝不当也罢。”
“你倒是想,那也得先有个皇帝老子才行……”
这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有关于惠太后和裴悫的谣言。书柜后的惠长庭眼看着司马昀本已笑弯了的一双美目渐渐变回了两条直线,最后逐渐盈满了泪水。惠长庭挪开自己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他动了一下想要冲出去,司马昀却一把拉住了他,然后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动。
那两个助教似乎也在找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四处翻找着。
司马昀的眼泪没有流出来,惠长庭看着他已经看不出什么波澜的脸,知道他心里一定非常难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惠长庭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司马昀温润的嘴唇。司马昀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把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下巴上。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外面的人离开。
那两个助教走了之后,司马昀和惠长庭从书柜后钻了出来。惠长庭说:“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教训他们?”
“在背后说这种话的也不止他们两个,你管得过来吗?再说,要是其他的人知道朕听见了他们的话,你让朕以后还怎么再呆在这儿?”
“可他们怎么可以随意谈论太后的事呢?就不怕掉脑袋吗?”
“所谓法不责众,所以说这样议论的人一定很多。长庭,你也这样想吗?”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这些。长庭眼里皇上就是真龙天子,与他人无关。”
后来离开那间屋子,司马昀和惠长庭都没有再提过那天的事,两个人在一起时依旧像以前一样说笑打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书柜后两个少年之间莫名其妙的初吻就那样永远地被留在了那个狭窄而遥远的空间里,没有人敢再去触碰。
两年后司马昀和惠长庭离开了国子学,两人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又过了一年,司马昀隐约听说惠长庭跟一位善长啸的公子在一起。再后来,司马昀大婚之后就没有再询问过惠长庭的消息。
探访
裴亶死了之后,裴悫称病在家,连续几天没有上朝。他知道惠长庭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杀裴亶,十之八九是司马昀指使他干的,这样的话惠仑很可能已经把自己准备篡位的事告诉司马昀了,所以他必须改变原来的计划,并开始着手准备调动大批兵马。
裴悫先派了人去把自己在鈫城的两个儿子——裴齐和裴铰找回来。然后在一天夜里,他让伏虎门的杜三跟荀四装成随从,跟他去了太尉府。裴悫想要试探一下张嗣成。
张嗣成正在府里跟孙子下四维(据说是象棋的起源),老仆何伯来报说裴丞相求见。张嗣成放下手里的棋子,“他带了多少人?”
“只有两个随从。”
“不可能,你先去把他请进来,然后出去看一下,太尉府周围应该已经有他的士兵埋伏好了。看完之后,如果没有埋伏,你用朱漆案端茶进来,有埋伏就用玄漆案。”
何伯出去后,张嗣成让人把孙子带了下去。
裴悫进来之后先是拱手行礼,然后张嗣成把他让到坐榻上。
“丞相今日怎有闲暇光临寒舍啊?”
“久不来访,本应带礼物来拜见太尉,只是素闻繁公清廉,凡携礼者皆不能入门相见,所以悫只好空手前来。还望太尉莫怪啊!”
“唉——丞相无需多礼。”
“在下今日来访,是有一事相求。”
“不知何事要劳丞相亲自大驾?”
“悫欲求太尉手中一物。”
“哦?”
“太尉手中的铜印黑绶(绶,系在官印上的装饰性丝带)。”
“这……丞相记错了吧?下官是一品,掌银印青绶,何来铜印?”
“这种事情怎么敢弄错?我说的是夏侯搏的司隶校尉官印。”
“丞相可有皇上的手谕?”
“没有。”
“没有皇上手谕,下官怎可把官印擅自转交他人?”
“嗯……”裴悫想了想说:“不知繁公最近可曾听到过民间流传的几句话?”
张嗣成摇摇头,“不知丞相说的是哪几句?”
“司马天下,本姓非衣,日亦不匀,殼且随心。(悫的古字是慤)”
这时何伯用黑色的漆案端着茶走了进来。张嗣成捋着白须笑了笑,“不知这话皇上听过没有?”
“皇上听没听过我不知道,裴某现在更想知道太尉的想法。”
张嗣成端起茶,慢慢地喝,喝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年老夫一直尽力避免参与朝中的党派之争,相信丞相也都看见了。而如今老夫年事已高,对朝中之事更是无心也无力再去参与。丞相跟皇上的事老夫认为最好还是顺应民心所向,切不可强求,所以我不会去刻意帮助哪一个,违逆天意的。丞相可以安心。”说完之后,张嗣成放下茶盏,叫来了何伯,“去书房把放在我官印旁边的锦盒拿过来。”
一会儿,何伯把锦盒拿过来,交给了张嗣成。张嗣成打来盒子看了一眼,然后就把它递给了裴悫。裴悫拿到铜印之后很快就告辞离开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原以为要想让张嗣成答应不插手他逼宫篡位的事,怎样也要费一番口舌,还计划实在不行就让杜三跟荀四就地解决了他,然后再叫提前埋伏在太尉府外的精兵控制住府里的人。
第二天,裴悫接到一个消息:张嗣成已经派人把自己的夫人、儿媳跟孙子送出了建康城。
张嗣成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但都不在他的身边。儿子和女婿都在边关,最小的儿子五年之前战死在砧州,留下了妻子和一个六岁的儿子,后来张嗣成把他们接回了建康,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子。
裴悫正担心张嗣成是在装样子给自己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高兴地想:真乃天助我也!看你张嗣成这回还不乖乖听我的摆布。
陈远和徐焕之在到达涟郡的第二天就分开行动了。徐焕之和陆长铭去了刺史公牙(衙门)。陈远带着云七和宁长去了涟郡的城堑(堑,古指长城)关口。
陈远对查案不感兴趣,他最讨厌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思,想到徐焕之和陆长铭调查刺史李赴和太守胡箐的时候一定得先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一番,所以陈远便决定还是去看一下自己比较熟悉的守兵布阵,而且有一个人是陈远一直想见的——忠武将军宗政延。
宗政延为北晋一代名将,宗政家三代率兵把守边关,到了宗政延掌印,所到之处东凉更是屡战屡败,只要有他镇守,匈奴从不敢犯。当年陈远在涿县起事,正是看准了宗政延正在桓原大战前梁守军和东凉骑兵,无暇回顾,陈远才趁机越过西黍,直接到了金阳,直取禹临郡。后来陈远之所以绕路去戟勒岭攻打武陵郡,也是因为宗政延带兵到了磨城,阻断了青衫军去往建康的最佳路线。陈远一直在避免跟宗政延正面交锋,怕青衫军跟涟军会两败俱伤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他怕东凉会趁机出兵攻入晋地,到时候边陲百姓又要枉遭涂炭不说,自己弄不好也会腹背受敌。
今日终于有机会见到宗政延,而且不是以对手的身份,陈远心情大好。到了营门前,正碰见宗政延带队出面相迎。宗政延长得虽然高大,倒也不似陈远想像中的那样虎背熊腰,瘦长脸,目光深邃,炯炯有神。陈远立刻作了个长揖,“素闻宗政将军风采,远仰慕已久,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宗政延赶紧扶住陈远,“陈将军休要如此多礼,你我平级,如此大礼岂不折煞末将?况且陈将军威名远播,延也钦佩已久,今可得见更是三生有幸。”
陈远跟宗政延又寒暄了几句,便说想要上城楼看看。
陈远站在城墙上往北看,黄沙漫漫,赤地千里,尽是凄美壮观的景象。陈远说:“远记得儿时曾随家父到过城堑以北,没有人烟断绝到如此地步啊?”
宗政延把斗篷甩到身后,走到陈远身旁,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说:“这里现在如此荒凉跟陈将军有些关系。”
“我?”陈远转过头看着宗政延。
“这里本是晋梁边界,冬有严寒,夏有酷暑,又时有战乱,所以本来就人烟稀少。当年桓原之战灭了前梁,击退匈奴,大晋的边界已推到前梁京都姑臧一带,经过几年的修养生息,涟北地区本已恢复了一些生机。可是数月前,陈将军的青衫大军直奔建康。裴丞相怕东南沿海的水军对付不了善于陆战的青衫军,又怕西南守军只适合在高山密林中作战,打不退将军的人马,所以他想调涟州十万大军,我怕东凉趁机南侵,不肯出兵。结果裴丞相就跟东凉借了匈奴骑兵三万,代价是三日内晋军南撤六百里,丞相派了监军,违令者斩立决。因为时间仓促,未能将百姓全部撤走。我们前脚退到城堑以南,后脚匈奴、扶余就入城烧杀抢掠了几个日夜。将军眼前所看到的黄沙之下,只需掘地二尺,便可见尸骨残垣。”
陈远沉下脸,不再说话,看着远方,任刺骨的北风裹挟着黄沙吹打在自己的脸上。
相谈
陈远和徐焕之到涟郡时胡箐想安排他们住在太守府,陈远说人多不方便,便自己在涟军兵营附近寻了一处叫“穹园”的多进荒废宅院住下了。但陈远带了一万人,园中的房屋毕竟有限,大部分士兵还是就近住进了兵营。
徐焕之和陆长铭回到穹园时,陈远早就在等他们了。
吃饭的时候陈远问徐焕之见李赴和胡箐的情况。徐焕之不说话,陆长铭直摇头。
陈远说:“怎么?不好对付?”
徐焕之做无奈状撇撇嘴,“岂止是不好对付,狡猾又刁钻。唉——不说他们了,你今天见到宗政将军了吗?他还好吧?”
“嗯,他本要跟我一起回来,后来军中有事,他说明天再来。即明跟他很熟吗?”
“熟到说不上。同朝为官,见过几次。不过我很敬重他,他似乎不太把裴丞相看在眼里呢。”
“此话怎讲?”
“四年前桓原大战结束后,前梁亡国,裴丞相曾来涟州跟东凉商谈如何划分晋凉边界的事。他当时带来的都是他自己的人,具体是如何谈的我不知道。但回去之后,裴丞相对宗政将军似乎颇有微词,还曾在朝上说过他‘拥兵自重’。”
“不知道他跟李赴和胡箐的关系怎样?不合最好。”
“嗯,明天他来的话,试探一下。”
陈远想:又是试探,难道这官场上的事就没有能直接说、直接问的?
第二天,一过正午宗政延就到了。徐焕之没有离开穹园,派了陆长铭和宁长出去找一个人,陈远让云七和余凌跟在后面保护着,万一有什么情况好及时回来告诉他。
陈远和徐焕之陪着宗政延在院子里各处转了转,最后回到厅堂,各自都坐到榻上,宗政延说:“这园子不错,离大营这么近,我怎么早没来看看。”
徐焕之说:“可我听说这园子闹鬼呢。”
“什么?!”陈远吃惊地看着徐焕之,“我怎么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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