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深蓝————橄榄
橄榄  发于:2009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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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皓不与她打诨,转身进厨房烧水给她倒茶。
“二叔是个正直的人,昨天我已经跟他说了,我们是好朋友。”
“话是这样说,但他心里怎么想,你总管不着吧?你该找天带安杰回来,三口六面,还有什么是说不清楚的?”
但不知到时会不会把他们气坏就是了,聂颖努了努嘴,一个人坐在大厅,重新把视线调回遗照。总觉得这个少年很熟悉,如果他再长大一点,那眉眼该是再细长些,就更为锐利了,也更像安杰不笑的时候。

第九章(上)
巴黎,安杰和赫尔合租的公寓在一个旧式小区里,先贤祠附近的一条小街道旁,被绿意重重包围重重保卫。而这街道,小得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
这一带的楼都很矮,只有那么几层,屋顶大多呈三角形的,而且都是暗红色,一下雪便红顶白戴,分外明丽,事后要清理积雪又极方便。
小区里所有的门窗和外墙,都有细细的沉静的雕花依附其上,宛如被打散的图腾,从时间里走来了又归去,带着繁华的审美,却优雅得恰如其分。每当在楼下站立仰望,都会叫人生出一种错觉——将走入一个书里才有的世界。

小楼与小楼之间有很窄很窄的石板小路连着,两个人并排走着刚好合适,也更加显得精致而美丽。巴黎人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雕琢城市的细节,路边的灯烛便是一例,但当你昂首赞美它时,它已经不存在了——一如音乐,这是三年来安杰唯一读懂的事情。

下了楼沿小路走十分钟,便是一小型的街心广场,不是那种有着喧闹喷水池的,只是很平整很宽阔的一个方形场地,去的人大都静坐在长椅上,手不释卷又或是沉默地相互拥抱。偶尔也会有些街头艺人出来帮人即席画张肖像,卖一些素描和油画,但一切一切都极其安静,仿佛时时刻刻都能听见塞纳河的水声飘卷,地上的影子终年疏疏落落。

适应了巴黎的生活节奏,安杰傍晚要是有空也会去走走,有时还带上小提琴去拉两首即兴曲子,当地人对艺术从来不吝啬他们的赞美,也乐于去赞美。来的时候他总恍惚地想,或许,这就是生活了,他的生活,要持续很长时间的生活。会有多长?他不知道。

一个月前开始,安杰注意到广场上来了个特别的人,不刮风不下雪的傍晚,总能见到他的身影。说他特别,是因为他坐着轮椅,每次都在一旁最不显眼的位置安静地喂鸽子,遇到那种干净的纯白的鸽子——连尾羽也是白色的,则更是喜爱得要多喂一些,天要黑时自然会有人把他带走。而且,他是一个东方人,身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他乡遇故人,安杰自是觉得亲近,虽然两人从没说过话,但以后去那里散步时心里都总怀着些期待。只因看着他,便想起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这天安杰带了小提琴去,气温有点低,淡淡的阳光透下来,于是呵出的白雾分外鲜明。他本想拉几首最近在练的曲子的,但当看到那个东方男人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转而拉了一首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和一首《望故乡》。手指因冷而僵硬,但又不可能去戴手套。他不是很满意地皱了皱眉,停下,才发现那人已来到自己跟前。今天他穿了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配一条浅灰色的绵质休闲裤,一如巴黎的冬天,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温驯。他微笑地说了句“Thanks”,然后再用中文问道:“是中国人吗?”

安杰有点讶异,但随即愉悦地回答:我是。
“我知道,那首曲子。”男人拉了拉搭在肩上的外套,“我姓潘,潘晨。”
“我叫安杰。”说话的同时,他把琴小心收回盒子里。
“那首曲子,我是看你今天——好像很不快乐。”
“我知道,所以才要谢谢你,真的。”
潘晨抬头看他,撑着轮椅扶手:“帮我一下好吗?我想坐到石阶上。”
“但你的脚——”
“啊,这个不用担心,我的脚没事,有事的是别的地方。”
安杰忙伸手扶他,边把自己的围巾对叠铺在阶上。
“这样坐着比较好,没那么容易被地里的凉气伤到身体。”
这次潘晨没有说话,只感激地看着他,眼里却隐隐透着悲伤。走近来看才发现,他真的很瘦削,脸色还有点病态的蜡黄,嘴唇薄薄的,只是抿紧的时候泛了些白,整个人看起来似乎病得不浅。但他的五官很端正,眉眼间有一种微妙的固执。

“我是有病,但不是脚,是肝。”他开口,“而且已经很严重了,医生不让我走动,所以只能这样。我想下个月、再下个月,你可能不会再见到我了。”
“怎么会呢,” 安杰吃了一惊,“病的话总能想办法,不要把生死随便挂在嘴上,这样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大概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潘晨顿了一顿,转过头。
“你说我不快乐,哪里看出来的?”
“你今天没喂鸽子。”
“我今天——只是忘了带饲料来。”
“这样说不可信。”安杰摇了摇头。
“其实我知道,你也不是真的很快乐。”
“人的心里总要放一两件事情,这样很正常,否则如何衬托出快乐?倒是你,你把问题推给我了。”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潘晨打断,他叹息:“还真是不饶人,你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人很狼狈吗?”

安杰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连忙道歉,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再开口,安杰却发现潘晨已经不再掩饰压抑身上的悲伤,这让旁边的他感到沉重。
“试图发掘别人不好,但能有个人说说话,倒是件幸福的事情,安杰。别看我这样,小时候还能跑能跳,我也想过要当飞机师和足球选手。” 潘晨故作轻松。
“呵,我也想过要当天文学家。”free
“天下父母总是可爱的,似乎他们都觉得以后我们定能成为什么家。”
“这很好啊,最起码自己那时也是这样认为,对别人说的时候还神气着。”
“我也是。所以……我们是同一种人,对吗?”
心下顿时一凛,这次安杰无法回答,不确定自己的隐私是否被人看了出来,但同一时刻,他终于知道来自男人身上的熟悉是什么了,并非只来自“故人”这样简单,他应该更早发现的,男人气质里矛盾的柔软。

潘晨也不介意,径自说下去:
“我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你不是想知道吗?自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他那天起,很多东西都顾不得了。”他笑。但仔细瞧着便知道,那心神已然不在了这里。
对面有母亲带着小孩来出来走动,法国小男孩笨拙地跑着,所到之处惊起阵阵鸽子,游人喂的饲料和鸽粪偶有落下,刚好有掉到男孩额上,男孩顿时哭了起来。他的母亲跑过来蹲下和他说了什么,但安杰听不见,因为拍翅膀的声音早已成了天地间的唯一。

“……曾经因为一些事情,我怨他。但当后来看着他因为我而焦急、痛心、难过,为了我勉强自己,并且放弃了很多东西,他用好几年的努力才得到的东西,甚至到现在,他还妄想有一天我能好起来,永远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悲伤。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疯狂的。”

“别说是我,其实现在还有什么是能说准的?只不过是看看谁先放弃,能走多远罢了。”
安杰听着,只觉得心里头一阵窒,想安慰几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人,压抑得太久,他需要一个听众,哪怕那人不是自己。
“知道吗?不久前我这里才做过手术,”他抬手拨了一下头发还很短的后脑。“截断痛觉神经——我现在算是彻底丧失感觉功能的人了。我很庆幸,这样自己终于能在夜里睡个好觉,不用再疼得在床上翻滚,三更半夜把身边的人都吵醒,把被单扯破。但也从那天开始,这里,”他把手覆在心脏上——“却是越来越痛了,有时候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我实在——不想看到他这样……”
平静的述说黯了下去,落地无声,却是这里最不可忽略的回荡。
好半晌,直到有手帕递到跟前,安杰才发觉,自己的脸上有着水渍。
“擦一擦吧,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的。只是难得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最后却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安杰接过手帕,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那人。
刚刚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虽然并不澄澈并不分明,但他确实感觉到,连带着那种沉甸甸的心痛。
两人静静坐了一阵,再没说什么,直到接潘晨的人来了,一如以往,是一个穿西装的高大的男人。他看着坐在石阶上的人皱了皱眉,但出口却是轻柔得近乎恳求的话:
“回去好吗?天已经黑了。”
天色的确已经暗了下来,广场上的人还有不少,但仔细看着便知道已经不是原来那些了。哪里飘来食物和咖啡的气味,带着浓烈的暖意。
潘晨看他,点了点头,但没说什么。男人于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潘晨伸手环过那人的脖子,只在离开前回过头,对安杰轻声说:“我住右岸,但我喜欢这边,这里有很多学校,能看到很多人……”末了是一句“谢谢”和“再见”。安杰也想笑着回句再见,张口,一股大大的荒凉却漫了上来,就要流泻一地,切切得酸涩——再见,真的再也不见了。

那天,他们走后安杰没有动,仍是坐在那里,直到月上中天灯火通明。
他想了很多,最后决定再也不来这个街心广场了,因为实在承担不起别人的悲伤——即使并不需要他去承担,但只要看见,他就会记起,然后难过。他想他是明白潘晨的,因为他也爱着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和潘晨不同,他很健康,他有众所皆知的才华和成就,所以他很少回头——无需回头,无需担忧,无需感恩。世界上有那么多目不暇接的东西,对此他总有一种不甘,很小很小开始便是。这也是一种动力,叫他永无止境地向前,并因此而感知快乐。

但这样的他,对着程皓,到底有些心虚。像上次的事,农历新年的时候安杰还是回去了,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只是再后悔,事情到底不可能重来一遍让他及时赶到,然后两人共同面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错过了的,彼此心中都有数,就是日后刻意不提,那空开的一角总在各自心里摇晃。程皓痛楚和自己的惭愧,都是真实的,所以才更显讽刺,也更让人想回避。事到如今,即便是推说演奏的事忙,他也不再深究了。安杰知道他在等,不是等自己回去,而是等自己的一个决定。以后太过遥远,总不及镁光灯下的演奏席来得真实,有些决定,早在自己还浑然未清的时候已经做了,凭的是人类趋利弊害的本能,这,又能怪谁?

第九章(中)
聂颖一走进候机大堂就和安杰对上了眼,于是连打电话互找的功夫也省了,直接就高高兴兴地扑过去,往他脸上亲了又亲。
“我看,你怎么好象瘦了?过年回去的时候还像个包子,这会儿怎么变了竹竿?不好抱了。”
安杰双手接着她:“你也知道那时候还是过年吧,谁不穿得像个包子?现在可是夏天呐。你的行李都齐了吗?齐了就走吧。”
“早齐了,你看,很少是吧?”聂颖指了指脚边的两个箱子,一个提的一个拉的。“我订了旅馆,先去那边放下东西,然后去你家。”说完正要弯腰,安杰快她一步提起箱子。

“我来吧。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过来。”
聂颖眨了眨眼:“我没说吗?来参加我姐姐的毕业典礼啊,顺便来慰问你。我是特地比原定提早一天来的,一下飞机第一个见的人就是你,很感动是不?”
“我当然感动,凌晨三点被你一个电话吵醒然后告诉我你要来巴黎,正在转机途中,早上九点钟来机场接你,我都快要感激得流涕了。”安杰气岔。
“惊喜啊,太早就不叫惊喜了,太迟我又不方便,总不能到了再打电话给你,然后一个人伴着一堆行李在等吧。”
“你也不想想我要是有急事来不了怎么办。”
“那——大不了我就自己去旅馆呗。”聂颖说着吐了一下舌头,不再看安杰那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伸手去拉另一个行李箱,却更快又被另一只手抢过,她一惊,抬头看来人,一张陌生的笑脸就这样撞进眼帘,温热的嘴唇擦过脸颊,叫她躲避不及。

安杰看着赫尔笑得谄媚的脸,忽然有巴他两巴的冲动。今天吃早餐的时候告诉他有个朋友等一下要来,让他帮忙到团里请个假,他一口答应了,过了一阵又探头过来问:“是中国人吗?”安杰点头,他开始收拾东西。但过了一阵他又从厨房里跑出来:“Jack,那个,她不是你的恋人吧?”安杰没有多想便说“怎么会呢”,想完了才开始后悔。

平时的赫尔算得上是素行良好,从不喜轻涉别人的私事,总保有一个礼貌的距离。但唯独在对“中国人”的偏执上,却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想延续父母的东西方异国恋罢了。

在他的死缠烂打下,安杰首先弃械投降,结果变成了两人双双请假去机场。然后在看到聂颖的第一刻,赫尔兴奋地附在安杰耳边说,杰,我爱你。你看,命运让我今天一定要来,原来就是为了让我见到她,你说,这不是注定么?听的人差点没翻白眼。

“他叫赫尔·科尔托,双簧管手。你应该和他说过话了,你打来的电话有时就是他帮忙接的。”
安杰简单介绍,聂颖朝他笑了笑:
“谢谢你,我记得你的声音。但这个不重,我可以自己拿。”
说罢就要再次伸手去拿,然而赫尔怎么也不让她接回,还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男士的职责”。聂颖平时多的是人要帮她拿东西,习惯成自然,也不再推却。只没想到赫尔就一路看着她傻笑,从机场看到小旅馆,再从小旅馆看到他们的公寓,几乎没把聂颖看得寒毛竖起。如果他不是安杰的朋友,她几乎就要以为,或者说他简直就是——心怀不轨。

聂颖到旅馆不过是确定房间和把行李放下,也没多作停留,便拉着安杰要去他们家看看。三人走出街道,才发现身边就有路标显示先贤祠的位置,在路的那一端尽头,换句话来说离他们的公寓其实十分接近,用走的也不过十来分钟。

夏日的巴黎对于来自亚热带的人来说,不过暖春。聂颖来的时候穿得不多,这下微微泛起冷颤,像清晨里刚醒来的白文鸟,叫人看着不由地生出一些珍惜。安杰正要把外套脱下来给他,却被赫尔用眼神止住了动作,等他把自己的给她披上。安杰突然觉得这样的状况有些好笑,一个恋爱中的骑士,一个被追求的女王。

回去的道路必定经过那个街心广场,安杰不想走那里,有意绕了远道。赫尔发现后询问地看他,他只摇头,没有解释。赫尔不再问,继续想办法费力地开头引聂颖聊天。聂颖本就是外向的人,多了这一路的说话,发现他还是有可爱的地方,也不再那么冷淡。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姐姐?”回到公寓安杰才记起方才被打断的问题。
“她啊,六年级的时候就跟着我姑姑移民到这里了,虽然一直有保持联系,但再也没回过去了,她似乎也没把自己当中国人——连中文也忘了怎么说。想到可以借这个机会来看看你,我就跟爸妈说让我去吧。天知道就为了来这里我通宵了多少天去恶补法文。我不管,来了就轮到你兑现诺言,食宿我自理,法国游总跑不掉了吧。”

“那你姐姐呢,不用陪她吗?”
“她只是论文答辩完成了,这大半个月里还要忙着和其他学校交流研讨。我在国内也有工作,只能停留一个月。那就刚好了,前半个月你陪我,后半个月我陪她。”聂颖伸出手指摇了摇,示意他不要想办法推脱。安杰苦笑:“我也不可能整天都有空啊,我去练习的时候你怎么办?”

“那你就带上我啊,我也想去看看。反正也没多少天了……”聂颖也不依。
“什么没多少天?不是说有半个月吗?”
“是有半个月,但到时候你肯定都不理我了。”
赫尔刚从厨房煮完咖啡出来,忙说:“怎么了,我有空啊,需要我做什么吗?”
聂颖跳起来嗅了嗅咖啡的味道,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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