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周息雨表示大家可以在这里胡乱凑合睡一宿,我还是觉得回学校比较好。叶
川提出跟我一起走。路上无话,只是在进校园的时候发现他在呼机上打给我的四个字
。
"生日快乐。"
出于私心,是的,我承认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私心。我把其他几个参与翻译包括
那两个为工作而心猿意马的人统统踢出局。我和叶川负责最初的草译及修改,方凛有
空也来帮我们查字典找资料;周息雨做最后的定稿,然后再由写字无比漂亮的他把所
有稿子都誊清装订好。叶川很能干,周息雨更能干,不是一般的能干。为此我甚至跑
去找刊物负责人三番五次要求加钱。
友情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成的,在每一句话语和动作之间。我们四个人甚至开始像
女孩子那样抓起电话也可以聊个不停。叶川还是爱迷路,我怀疑他在这方面根本就没
上过心。每每去周息雨或方凛家,都得由我带路才行,否则真是头疼他能不能顺利到
达目的地。
我觉得那三个人似乎在对我隐瞒了某些事,具体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有几次
看到叶川跟周息雨或是方凛单独小声商量,发现我在旁边时,他们便飞快地闭上嘴。
会是什么事?我心里奇怪,却也不好问。其实,自身已经有一大堆问题需要解决
,哪里还有什么美国时间去考虑别人的事。
叶川或许天性如此,只要是自己的朋友,他都一样亲亲热热。在车站等车他会揽
住你的肩膀;出去吃饭他会把你爱吃的菜推到你面前;熬夜翻译时他会想着煮方便面
做夜宵,笑嘻嘻地看你把它们吃光。累了的时候他也会借你的后背靠着打盹;去公共
澡堂洗澡他还主动跑来说我给你搓搓背吧……
想不到要保持一种"普通的正常的"心态去对待叶川竟这样难,因为发现下面变硬
了而偷偷躲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气得我常常会扇自己耳光。
方凛遇上过一回,但他好象没发现,只奇怪我为什么要在厕所里磨蹭,又问:"你
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可能是被小虫子咬到了。"我企图混过去,他大概信了,不再问。
元旦渐渐近了。
"去迪厅?"我没听明白。
叶川说那里31日晚上有通宵联欢,而且方凛能搞到票。"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学校
里。"他很期待的看着我。
学校的确没有什么大活动,不过是举办新年舞会,兼带两场原声电影。我的兴趣
也不在此。
"我想去天安门看升旗--"我说,这是来北京后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先去联欢,然后再一起去天安门怎么样?"他还是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答应了。
那条路,或许,早就在默默等待我走上去。无论开端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我和叶
川,都只能属于这一块土地。
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5
FROM叶川:
领稿费时江宁把钱算错了,结果自己的那份少了一百三十六元。当时我就觉得不
对劲,回去的路上算来算去,搞清楚后马上拉着他重新跑回编辑部。
"你数学是怎么学的?"我说,"连帐都算不清。还有西洋参是怎么回事?干吗送沈
编辑那玩意儿?"
"你忘啦?上次送稿子的时候他不是给我一袋苹果吗?我有个同学的老爸是卖这个
的,送了我两盒。我又不吃,正好……"
"苹果多少钱?!西洋参多少钱?!"我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都被那些苹果塞满了
。
他光是笑,把那个坏了拉链的书包甩到肩头,去追公共汽车。
如同我有路痴的毛病,江宁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在一连数次目睹他买完东西掉头
便走,被人追着喊着送该找回的钱后,我便断定在理财方面他绝对是个"弱智"。借着
一起吃饭的时候,赶紧向他推荐学习奋斗目标:
"方凛把打工挣的钱都拿去炒股了,我头回发现那小子精明的连眼睫毛儿都是空的
……"
江宁仍旧光是笑,仍旧对自己的迷糊安之若素。
天气越来越冷,我却越来越勤快地过去找他玩。他也同样频繁地跑到我们学校附
近的新华书店买书,顺便到我这儿蹭一顿饭。
别看他瘦巴巴的,吃起东西来简直像匹饿马。看着他用筷子戳起四个馒头,我觉
得自己要的三两米饭根本就是儿童饭量。
"就算我们学校馒头个儿再小,你也忒能吃了吧。"
他甩过来一个大白眼,用筷尖指指我这边。
"三两米饭居然买四样菜去配,咱俩彼此彼此。"
"馒头不扛饿。"
"米饭才不顶饱呢!"
"不懂享受的北方人……"
"奢侈的南方佬……"
时间充足的话,我们会再去北京图书馆把整个下午都泡进书堆里。中文阅览室一
向人满为患。如果不是早晨没开门时便守在外面排队,能坐上座位的概率几乎为零。
与其他没有根据地的读者一样。我们通常都会抱着挑好的书找个犄角旮旯席地而坐,
直呆到管理员关门轰人。
那些日子里,XXX路成了我们的专车,江宁在这点上跟我的习惯一样,看见车就追
,决想不到再去等下一辆。于是两个人一起在人行道上狂奔成了经常可见的场面,以
至于车站边卖报的阿姨都认识我们了,也曾好心帮忙让售票员开着门多等一会儿。
后来,我发现江宁每次都会在那个阿姨的报摊上买一份《北京晚报》。原以为他
爱看报纸,随即才得知他会这样做只是因为对方跟售票员喊过的那一声"再等等!还有
两个人没上车。"
"你--?!"我彻底拿他没辄了。
"应该的。"他倒是理所应当的表情,"人家帮咱们,咱们也得帮帮人家。"
"买一次就够了吧?"
江宁不予理会,报纸也继续买下去,直到某天那位阿姨不再来了。我虽不太赞同
他的做法,却清楚地感觉到正是因为江宁这样的行为,才会让他在我内心留下的痕迹
一天比一天深刻鲜明。
他就是这种人,我所爱的,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
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江宁周息雨和方凛之间的事。他是朋友,是已经可以同我
谈心的朋友,我不想隐瞒。
但他们也是朋友。
周息雨则认真地沉思良久。"你觉得到了连这件事也能够让他知道的地步吗?江宁
值得你如此信任?"
"对我来说,你们和他是一样的。"
"那又有何用处?"
"方凛,"我答道,"你讨厌被其他人用特别眼光看待,但又处处和其他人划清界线
。息雨呢,现在也搞不清自己是喜欢那个女孩还是喜欢你。我不是要断言你们这么做
究竟孰对孰错,我想我也没有此等权力去干涉别人的生活。可是作为朋友,我不喜欢
这样。相反地,我认为你们完全无须顾忌谁,喜欢就是喜欢,自己认为可以让活着这
件事变得快乐起来,就抓紧了别放弃。免得将来追悔莫及。"
"对于江宁我也是这么想的,告诉他比被他发觉要好。与其大家在谎言里做朋友,
不如事先把一切讲清楚。自己的朋友中有同志,并不是什么可惊讶或害怕的事。虽然
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江宁是个值得我这样做的人。我不会对
你们隐瞒什么,也不希望对他隐瞒什么。"
"所谓的用处或许说不上多少,只是感到,你们三个对于我是绝无仅有。你们应该
能明白,天底下也只有你们能明白。"
我似乎是头一次说这种听上去有点肉麻的话,却唯有这样的言辞才能表达的清楚
。周息雨和方凛都沉默地看着我,外面的雪悄无声息地轻轻撞击窗棂。那天的场景我
到现在也仍然清晰地记得,简直历历在目。
方凛很突然地起身亲我的脸,随即展开嘴唇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你干吗?"我窘得要死。周息雨却坐在窗边没事人儿似的抽烟。
"江宁那家伙要是个女孩儿该多好。"他说。
"他要是女孩我早追了!而且是老婆最佳候选人。"我纯粹是开玩笑的口气。方凛
却说:"看得出来……"
"叶川,你'喜欢'江宁吧?!"他意味深长地问,"你该懂我的意思。"
我当然懂,所以心跳瞬间快了几十倍。
"可我觉得我'不是'。"我说。
方凛蹙起眉头,"别这么相信脑子。有些时候你得相信自己的身体。"
"没那种反应。"我更加肯定。
"从来没有?你当自己是练金钟罩铁布衫的?"
"若真有我会说的,然后让你们赶紧把我一脚踢进GAY吧里找人419。觉得适合就做
,不合适就继续以前的生活方式;我决不会委屈自己为这件事担惊受怕。"我说的是心
里话。
"是还没到吧?"周息雨熄掉烟插嘴说。"跟我一样……"
"我看江宁倒是差不多了。"方凛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再没有人帮他解决
问题,那小子会自己出去找人的。"
我被他搞糊涂了,或者从一开始就没听明白。
方凛许久地盯着我的脸:"有些人一眼就能看透,有些人则不能。江宁在厕所里扇
自己耳光,还有……算了,你早晚会知道--叶川,在他进厕所之前你靠着他睡觉来着
,我没记错吧?!他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我打算叫醒你时江宁坚决不同意,说没必要
让你占用息雨的床……这事儿你怎么想?"
舌头可能变成粉末了,我茫然地站在他们面前,脑子里只剩糨糊。以往的种种在
我看来并不新鲜稀奇的经历刹那变得暧昧可疑,每一件每一桩似乎都在啪啪贴着肯定
的标签。
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喜欢你!
我像拿着苍蝇拍一样拼命把这些想法全部打掉,怎么可能?!江宁应该不会是的
。的确,他对谁都极和气极友善,做事比女孩子还细心,我甚至没见过他生气发过火
。但这又不能说明他和同性恋有什么联系;只不过个性便是如此,世界上搞不好像他
这种脾气的人能有几百万,难道这几百万人都是同志?根本不可能--我真的这么认定
。
"就算我是同性恋,他也不会是!"
我说得斩钉截铁。
"打死也不是!!"
6
FROM江宁:
没有人告诉我那家迪厅其实是北京同志圈最著名的集会场所之一。它临近吧台的
部分已成为GAY彼此交流聚会的主要场所,每个夜晚都是随波逐流的人,寻求欢爱的人
,以及失意的人。
一九九七年的最后一天,我从一个世界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起先我们坐在DJ身后的顶层平台上,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俯视迪厅全貌。对面天
桥上站满了女孩子,头发甩得像扫把一样。
"扫把?!"方凛和周息雨听我这么形容笑得直不起腰。叶川却表示赞同:"真担心
她们会把脖子摇断了……"
只略坐了一会儿,那两个人便说去对面吧台找朋友起身下楼挤进舞池。我没想到
那一天不但对于我事关重要,对于周息雨,也同样是经历改变的一天。方凛带他去见
的,是自己在同志圈中的朋友,这也就意味着,周息雨准备以GAY的身份开始生活了。
我和叶川都不喜欢跳舞,能做的就是看下面海浪般汹涌翻腾的人群,在震耳欲聋
的音乐中头碰头说话。可以感受他的呼吸,他的手好几次碰到我的脸。我很高兴今天
身体比较合作,没有什么令人窘迫的变化。
"要告诉你一件事,方凛想自己跟你说。"他几乎是用喊的。
"啥事儿?"
他动动眉毛,把脸转开了。前方,许多人的手臂如同风中的柔软的树枝般摇摆来
去,跟随领舞者有节奏地发出一阵阵欢呼。这欢呼像是在期待什么立即将发生的情况
,用越来越强烈的力量震荡着我的耳鼓。
方凛一人跑回来。朝叶川吐了吐舌头,笑得像个孩子。
"没问题?"叶川问。
"平姐还说我有福气呢……"他兴冲冲地脱掉外套,去抢叶川的可乐罐。
叶川嗫嚅着:"后悔还来得及--我说,真得是想清楚了吗?"
"你什么意思?!成心见不得别人高兴是不是?"方凛用脚狠狠踹他的椅子。
"我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何必要冒风险?"
我听不懂,插嘴问:"什么风险?"
他们两个各自看了我一眼,方凛笑了笑说:"正好,都跟你说了吧。"他站起身问
叶川:
"我带他过去了?!"
叶川点点头,眼睛却紧盯着我的脸。我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团,好象有个始终不敢
碰触的念头在急速下降的血压里产生出来。那是什么念头,我还不能完全搞清楚……
方凛带着我沿墙边向吧台走去,旁边都是欢乐的人群,一波高过一波的呼喊声夹
杂在音乐中经久不息。我追上方凛--
"到底什么事?"
"息雨还在那边等着……"方凛没有正面回答,径自向前。
刚到天桥下面我就感到不对劲儿。明明打扮得像个女人,说出话来却是男人嗓音
。相拥而坐、尽情起舞的情侣,仔细看去,全部都是男人。
都是……男人……?!
"你明白了吧。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方凛并不看我,淡淡地说,"我和周息雨
是同志。"
"叶川不希望我们瞒着你……"他拍拍我的肩膀,自己走到吧台一侧正和人聊天的
周息雨身边,非常自然地坐到他的腿上。
我的嘴里全是沙子,眼睛火辣辣地疼。随着心脏的跳动,面前所有的人影变成扭
曲盘结的树根旋绕在我周围,共同陷入毫无声息的泥沼之中。我做梦一样站在原地。
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同我说话,没有人碰触我。我就这么站着,像是等待蜕皮,等
待新的开始。
※
FROM叶川:
你认为这样做很冒险?的确,感觉上有点像赌博。方凛坚持要江宁去迪厅,我从
未见过他表现得如此坚决。
"这样又痛快又直接。如果他真的受不了完全可以当场逃走。到时大家一拍两瞪眼
!"
事后回想方凛当时的态度,或许这就是他的个性吧,每到这种地步,他就会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