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国————mobba的老婆
mobba的老婆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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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

他找到陆寻的手,摸摸上面的纱布。刚刚碰到,心就裂开了。这是他的伤……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伤……

“跟你说件事儿。”齐越很慢很慢地说。陆寻抽回手去开啤酒,连掰几下也没拽开拉环。他放下啤酒,偏着头想了想,问:“什么事?”

“……到时候了,我们分开吧。”齐越诧异于自己竟然可以如此不费气力地脱口而出,

陆寻的脸在日光灯下有些煞白,他又去拿啤酒,又去拽拉环。

“怎么?你觉得自己当真了?”他问。

“没有。”

“我也没有。所以还可以继续一起玩啊。之前说好的是如果有谁当真了才——”

“我不想玩了。”齐越说。

“啵!”拉环扔到桌上,一大团泡沫沙沙叫喊着挤出小小的开口,淌满了手背。陆寻没有去擦,光是默默看着它们不断破碎不断新生。

“知道了。”他说,“就照你说的……”

“谢谢。”齐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笑。

“有什么打算吗?”陆寻问。

“找个可以不费眼睛的工作……无论怎样总得活下去。”

“不准备自杀了?”

齐越的嘴角勉强朝两边一扯,“下不了那个决心啊……我是胆小鬼……”

“真心话?”

“真心话。”

“想听我的真心话吗?”陆寻一口气喝干啤酒,随手把空罐扔到地上。这种异常少见的举动令齐越楞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朝后缩了一下,又慢慢探回来。

“如果哪天你想死了……”陆寻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说,“就告诉我,我来杀你……谁都不行,连你自己也不可以……只能是我来杀你……是我。所以在那之前你必须好好活着。哪怕像狗像畜生一样的活着!用不着想什么人生意义……只要活着就成了!”


他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开玩笑。

半晌,齐越仰起眼睛,脸上几乎看不出是何种表情。

“谢谢。”他稍微抬高点声音又说一遍,“谢谢……”

大概是陆寻嘱咐了些什么,史小威和加蓝在他出差后也不再来了。齐越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自己所有不再需要的东西全部卖掉处理掉,至于陆寻的东西,也整理出来打包装箱找到他的房东暂时寄存着。一切结束后,齐越退掉房子,回到市区。就像是用橡皮擦去铅笔痕迹,整个生活重新变为白纸一张。


因为眼睛的关系,很多工作齐越都无法胜任。虽然过去存下来的钱就算他现在什么也不干也足够应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齐越还是不准备动用,他另有打算。找来找去,好歹有一家搬家公司答应要他了,还给提供食宿。


搬家公司处在海淀区的城乡结合处。那里原先是个无照黑罐头加工厂,被查封后部分用地给了一个四川人改建成石材加工厂,剩下的,则归了搬家公司。齐越所在的宿舍在靠西的院墙角,一屋十个人。因为是非常简陋的活动房,一年四季冬冷夏热。没有休息日,有活就干,没活就待着。这里的搬运工天南地北哪里的人都有,几天下来齐越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再加上处事小心谨慎,干活勤快稳当,无论工人还是老板对他印象倒还相当不错,对于他糟糕的视力,也只给出了一个所谓“大概是高度近视眼儿”的解释。


齐越不知道自己可以在这里待多久。他觉得生命已经在无声无息流逝之间悄然断成许多截,如今他正在活其中的一截。到了尽头后,下一截生命在哪里,将是如何的,他完全无法想象。而从前的经历,那几乎像做梦一样的记忆,也在越来越快地远离身边,滑向一个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生活已经从最初的忙乱混沌状态中再度归为平静。齐越是个无论到哪里都能够随遇而安的人,不管改变来自于自身还是外界,哪怕再不情愿,需要接受,他就会安然接受。


搬家公司院子外有几棵不知是谁种的核桃树。常常会有小麻雀或喜鹊之类的鸟飞到上面叫个不停。虽然齐越看不清鸟儿的具体位置,但只要手上没事,一听到叫声,他就会立刻跑到墙边站在那里呆呆地听上一阵。大家把这当成怪癖,时常拿出来嘲笑奚落。齐越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对他来说,那些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始终是最值得羡慕的生命。


这天刮起了特别大的西北风。公司没什么活,老板的孩子又病了,夫妻俩一早就忙不迭地开车去医院。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扑克、看电视,要不就是睡觉。躺在上铺的齐越本来是准备睡觉的,但窗外那一声细弱的鸟鸣却让他蓦地睁开眼,飞快地跳下床跑了出去。


“又犯那鬼毛病了!”有人善意地嘲笑道。紧接着便响起了更多的起哄声。

“齐越!干脆你住在树上得了!找些树枝搭个窝费不了多少事!”

“你等公的还是母的呢?”

“几声鸟叫就忙成这样,你身上那个鸟儿急了的时候会是啥样儿?”玩笑越开越粗野,笑声也越来越大。

正闹着,业务员从办公室里探头朝这边喊:“哥儿几个少贫点嗨!来活了!”

这次的客户是家公司。负责指挥搬运的是个胖子,跑上跑下简直比工人还忙。为了能用一辆车解决问题,打包的箱子各个被塞到鼓鼓囊囊,眼看着晃一晃就会散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几个工人谁也搬不动,只好在地上推。所幸有电梯直达门厅,多少还能稍微轻松点。大件物品搬完之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几台电脑。齐越问另外一个叫郭志涛的工人电脑要不要搬。郭志涛很肯定地说之前听那胖子说过全都装车。两个人于是各抱起一台有20寸电视那么大的显示器向电梯走去。


电梯门一打开,站在里面的胖子像是被蛇咬到似的大喝起来,“谁让你们拿这个的?给我放回去!”

齐越问:“这些不随车走?”

“走什么走?!知道这个多钱一台吗?弄坏了你们两个谁也赔不起!”

胖子说着抢过郭志涛手里的显示器,宝贝一样抱回房间里。齐越只好跟着返回去将显示器放到地毯上。尽管视力已经大不如前,但他还是能依稀辨别出这台显示器和自己过去用的是同一牌子。


“这家公司想必也是做设计之类的吧?”齐越心里想,无限感慨地用手摸摸旁边的机箱。他这时才发觉还有一条电源线插在机箱上,便准备将其拔下来免得搬运时被弄坏。刚刚找到插头的位置,有人在后面狠踹了他一脚,齐越的胸口正撞在机箱坚硬的角上,他连吭还没来得及吭一声,人就朝前直栽下去。


“才说过别动别动,你没长耳朵啊!乱碰什么!”胖子嘴里骂骂咧咧。

郭志涛有点火了,一边拦到中间一边质问:“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踢人啊?还讲不讲道理?”

“谁跟你讲道理?我是花钱让你们来干活的!告诉过你们不能碰这些东西,我这人话就说一遍,是你们不长记性!手那么欠!”

闻声而来的司机老刘连忙说尽好话打圆场,催促其他工人赶紧把齐越拉起来下楼。乱哄哄闹了一阵,货车总算驶出停车场跑上四环路。齐越靠着一摞椅子坐着,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喘透了一口气,胸口还是疼,只是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郭志涛从门口挪过来不放心地问:“要紧吗?咱找那胖子让他带你去看医生!”


“少生点事吧!”另外一个年纪大点的工人说,“你俩也是,不管搬什么东西至少要先问一声,否则就是个麻烦。”

“我明明听他说要搬的……谁知道他变卦比变脸还快!”郭志涛仍旧不服气。

齐越笑了笑:“算了。谁叫他掏钱呢……”

“我总觉得你这人脑子少根筋!”郭志涛愤愤地,“被人踹得脸都紫了还笑得出来,你是不是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啊?”

好像的确没有多少恼怒的感觉。齐越笑着摇摇头,索性闭上眼睛。

大厦保安将登记条交给司机,告诉他们只能在地下车场内卸货。当车停到电梯口时,齐越不禁有点暗暗叫苦。除去电梯内的灯之外,车场里的光线相当弱。即使站到车外也只能看到灰茫茫一片,哪里还能分得出东西南北!刚搬上两三件家具,他就差点绊了好几个跟头。


“怎么了?”老刘奇怪地吆喝,“麻利点儿!”

有工人好心地建议:“让齐越就在下面看车吧,那胖子的一脚踹得可不轻。”郭志涛和另外几个人也同声附和。老刘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任他们安排分工,自己回驾驶室抽烟。


 

“嗳——人比人,气死人啊。”过了一会儿,趴在车窗上的老刘突然感慨了一句。

蹲在墙边的齐越抬起头,“老刘,又受什么刺激了?”

老刘鼻子里笑一声说:“瞧瞧这里的人,各个头是头脚是脚的……就连今天让咱们搬家的那个胖子也整得颇有个模样。可肚子里谁知道都是些什么货色!住大房子开好车……咱们呢?你们一群楞头青单身汉屁事儿不管,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老婆又病得唧唧歪歪的,光靠我奔命、挣钱……想想就能把人窝囊死……”


他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齐越却没心情再听下去,人又开始走神。东西眼看着快搬完了。工人从电梯里下来招呼老刘上去和胖子结帐,这才让那张发牢骚的嘴有了暂停的机会。


车场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空气里低低回荡着藏在各种管道上面的扩音器里播出的柔和音乐。

很久未曾出现的寂寞之感悄悄升上心中。齐越怔怔蹲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全身已经被那种莫名的巨大空虚罩住,动弹不得。无法说清到底经过多长时间,他慢慢缩紧身体,把所有的叹息一个一个咽回肚子里。


“要活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只要活着就成了……”

进入深秋,公司里的活儿渐渐多了起来。齐越几乎每天都会跟着货车四处不停的跑。有时候经过热闹的市区,同行的工人总要大呼小叫一番。“美国大片!”“哪天咱们也去吃回披萨饼哎!”“看那个妞儿!街对面那个妞儿!”


坐在紧里面的齐越对此只是淡淡地笑,大家对他除去笑再没有别的表情的习惯也早就习以为常,眼下的对话他这个人自然也是可有可无。

车在惠新东桥的路口停下等红绿灯。齐越觉得车厢有些闷,就和门口的人对调位置打算透透气。还没坐稳,他就听见身旁的人十分惊讶地喊起来:“那个人怎么回事?好像是冲着咱们呢!”


“哎!不要命了!跑那么快!”

齐越没有找到他们所指的人,他只能眯着眼睛茫然地四下里看着,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大妖怪!齐越——!”

他一哆嗦。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了。身边顿时一片哗然,郭志涛在旁边猛推他:“不会吧?那人认识你!”

女孩已经从街边飞跑过来,根本顾不得前面有什么就那样死命地跑着。一个没留神便撞到自行车上,踉跄了几下又马上飞快地穿过车道直奔到货车门边一把抓住齐越的手。她跑得直喘气,裤子上还有车轱辘的脏印子,但她统统没心思理会,眼睛眨也不眨盯住他。


脑子里闪电一样,接下来就全空了。齐越光是笑,好歹总算说出一句:

“加蓝……”

女孩立刻就哭出声来,头发一绺绺地挂在脸颊上,指甲快要抠进他的肉里。

“你怎么……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车抖动一下,齐越慌忙挣开她的手,交通灯已经由红转绿,货车快速地向前驶去。后面的车不耐烦地猛按喇叭,交警也开始朝这边走过来。然而加蓝仍旧站在原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哭泣着。


泪流满面。

走出很远以后车厢里的人才开始回过神来,纷纷迫不及待地追问着。齐越闭口不答,重新回到最里面默默坐着。大家议论了一会也就觉得索然无味不再继续,只有郭志涛凑到齐越身边还是不死心地样子:“你以前欺负过她啊?害得人家女孩在大街上竟然哭成那样儿!”


见齐越还是不说话,他以为自己猜到点上了,就更近一步说:“打从你来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和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那女孩子穿戴挺不错——喂,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齐越没有理会郭志涛。他收了笑容,蜷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任凭谁问也不发一言。

能听见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身上那层壳碎裂爆开的声音。

在大街上遇到加蓝之后,一连好几天齐越都是在难以抑制的忐忑中度过的。他怕加蓝会按照车身上所写的搬家公司的电话找过来,更怕陆寻和她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好像又很盼望这样的重逢,如同过去盼望入狱的父亲有天突然回家一般。


但入狱的父亲始终没有回来,所谓的家也早就灰飞烟灭。他所担心和期待的重逢,也一直未曾发生。

十二月底,同屋的小赵发现自己的手机按键全都不灵了,便索性将其卖给修手机的一个爆牙老头,又垫些钱从老乡手里买回一个型号很旧的摩托罗拉手机。尽管如此,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盘腿坐在床上摆弄半天,玩里面的小游戏。这时齐越拎着桶水进来,迎面就听到小赵问:“我说齐越,你怎么不买个手机啊?”


“我用不着。”

“打电话是有点儿贵,可发个短信什么的又方便又便宜,干吗不用?!”

齐越只是笑笑,往脸盆里倒点热水,再兑些凉水,就地蹲着开始洗头。外面有就几个工人招呼小赵一起去网吧看电影聊天,他忙不迭答应着跑出去。

“洗完了就去找我们!四川饭馆旁边那家!”他在门口冲齐越说了一句。

“我不去了,你们玩吧。”

慢慢洗完头,齐越又打了些水去洗上午搬完家后换下来的脏衣服。在这里住的日子长了,他发现身边这些工人其实都很爱干净,差不多天天洗澡换衣服。只是因为晒的黑、穿的不好总被客户误解嫌他们脏。老板说过阵子要置办工作服,据说这样才更有正规公司的样子,客户的态度似乎也会缓和一点。齐越不认为工作服和客户的态度会有多大联系,那些人有的只是成见——男的觉得他们就是来为自己干活的没文化的民工,女的则各个嫌他们身上有味躲出老远,不然就像防贼一样……


一下子,他突然想起加蓝哭花了的脸,想起她抠在自己手心里的指甲。

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敞开的门外传来朝这边走的脚步声,齐越以为是同屋的工人,没太在意。直到有人重重地敲了敲门,他这才奇怪地抬起头。彼此离得太远,齐越便照例用茫然的表情迎接对方,等待对方先开口。


来人静静站在门口,好半天,终于说话了:“看不清我是谁么?”

齐越盯着他,变了脸色。

“用得着这么吃惊吗?要是陆寻站在这里你是不是会晕过去啊?”史小威低头进到房间里,坐在离门最近的一张床上。

稍微迟疑,齐越问:“怎么找到的?”

“加蓝只记住了你们公司的名字,剩下就是查电话号码查地址。好不容易。”史小威将烟叼在嘴巴上,迟迟没有点燃。他上下不断端详着齐越,越看眼睛越红。“才两个多月,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如若可能,齐越希望自己变成泡在盆中的一件湿衣服,而不是继续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他靠住墙壁,竭力让那些许凉意强迫已经开始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有些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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