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国————mobba的老婆
mobba的老婆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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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人特意去告诉她的吗?那么,有谁会这样做?

陆寻……

那天因为两张写有地址的纸而引发的争执由于史小威他们的到来而暂时平息,但齐越恍惚记得,陆寻似乎并没有将纸丢掉。

就是说,他收起来了?然后,是他通知母亲的?

难道他去找过她了?

齐越把脸埋进衣服里,闭上眼睛浸入黑暗中。已经离开了,估计只要不去主动找陆寻,再不会有别的人能知道自己的行踪。剩下的,就是在眼睛没瞎之前,挣活命的钱……


可是他真的能不去找陆寻吗?真的能不去想吗?

霓虹灯轻微地嗡嗡响起来,几个好像刚从昼夜营业的餐厅里出来的男女站在人行道上说说笑笑,两三分钟后重新回归安静。

这时齐越已经睡着了。背靠住墙蜷缩身子,露出小孩一样有点苦恼的表情。陪伴在旁的,只有他手中那盒十九根半的七星香烟。

 第二天一早齐越就退掉房间直奔劳务市场。天寒地冻的,又已经进入腊月;市场却仍然相当热闹,不少外地或本地的打工者三三两两站在道路两侧,有的拿着牌子标明自己能做的工种,还有的则四下里张望寻找着看似顾主的面孔出现在栅栏的那一端。


在这里待了不到两个小时,齐越就清楚了解到自己所处的困境。不是不会,而是不能。这样失败的怅然情绪随着时间的一点一点推移越积越多,几乎要将他压得几近窒息。市场关门时,齐越仍旧没能找到一份工作。他只好带着行李到城郊附近找便宜的住宿地方。


身上的钱并不多,必须仔细点花。可以睡觉就行,一天光吃个馒头就行,到麦当劳之类快餐厅的洗手间里接一瓶自来水喝就行。尽管背包内那张存折上的钱并不是个小数目,但从下决心开始存第一笔款时起他便未动用过一分;即使到在搬家公司打工,生活变得窘迫后,若有可能齐越还会尽量从平日里节省出一点来存进去。


因为这些钱必须要留下来,为了偿还他心里所欠下的债。

兜里仅剩十多块钱的时候,齐越还未找到工作。坐在工商银行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他下了几十次决心想拿着那张存折走过去。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自己也没别的奢求,吃顿饱饭,再洗个澡,找个地方睡一觉,然后继续找工作。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过去。

又过了四天,劳务市场里来了个搬家公司的人。谈了不到十来分钟,他就决定雇佣齐越。说好了押金数目,又谈妥工资和具体待遇后,齐越跟随他赶往公司,将行李先寄放在办公室里,接着便马上和其他三个工人一起去跑今天的第一桩活,也算是所谓的试工。


客户是某所大学的教授。老两口没有多少高档家具,书倒是装了几十个箱子。同来的司机在一旁和这家的男主人聊天,说起搬家公司都不太乐意搬书的事。

“真是挺憷搬书的……那玩意儿简直不是一般的沉!你看那衣柜书柜什么的我们一个人就能背走,可这些书顶得上背好几个柜子呢!”

男主人一副有同感的表情,也提到自己先前找的搬家公司一听说搬的净是书就咬死了要增加费用,否则不搬。

齐越也不想碰那些书箱。他好几天没吃上饭了,仅是扛那些家具就得费上十足力气。从客户口中得知新家住五层还没有电梯,他不禁有些担心。这边是三楼,一个人背着衣柜往下走时已经是累得不行了,待会儿还能不能爬上五楼,他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但因为是新来的,还得硬着头皮上。在楼梯口铺好绳子后,其他工人帮忙摞起书箱,每个都有三十多公斤,一气儿码上四个。齐越将固定用的绳子套上肩,再抓住同伴从后面扔过来的另外两端绳头,挣命般使足力气站起身。


只要能站起来,就不怕了。

虽然是严冬时节,他还是背得满头大汗,工作服也几乎湿透了。站在旁边的老两口又是赞叹又是担心,连连说这小伙子可真有劲儿,不过千万别累坏了。齐越感觉自己的耳朵似乎已经不太听使唤了,所有的意识全都跑到两条腿上,挪下台阶,再挪上来。


搬运的间歇他问老太太自来水龙头在哪里。对方以为他要洗脸洗手就朝里面的卫生间指了指。齐越随便在脸上胡噜几把,就埋下头像发了疯似的喝水。实在是太饿了,饿到肠胃被绞肉机绞碎了那么疼。喝到有些喘不上气时他才抬起头,镜子里那个年轻人大睁着两只眼睛,茫然又认命的表情。


——或许因为你不笑的时候表情总像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吧。

二十一岁。在很多人眼里的确仍旧只是个孩子的年纪……

“齐越!快点过来!”

同伴在外面喊着。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一边答应一边走出去。短暂的恍惚稍纵即逝,他必须面对的还是只有这个一丝不苟、严苛的现实。

后来齐越从同客户闲聊中得知这家人的孩子中有个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他心里一动,脸上却仍旧淡淡的。将全部物品都搬上楼后,齐越顾不上休息,赶紧去找到那位老教授,跟他问起关于请辩护律师的费用。


“你问费用?”老教授想了想,用给学生上课似的口气说,“我记得这里面有个收费标准,视具体情况而定。什么律师费、代理费,如果去外地调查还有差旅费等等;另外民事诉讼和刑事诉讼之间也有差别……不过这些事我也就知道个皮毛,详细的还是该去问我儿子。”


齐越又问他是否听说过关于陆寻父母的事。老教授皱皱眉表示自己听说过。

“如此严重的渎职行为和庞大受贿金额几年来都不多见。假使要为他们辩护,想必——嗳?你怎么会问这个?”

老教授有些奇怪,齐越只好敷衍几句打消继续询问的念头。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老教授如同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的腐败官员,我认为他们实在是死不足惜……”


四点左右朝阳附近开始下雪,道路拥堵状况十分严重,结果预计半个多小时的行程足足花了将近两个小时,齐越跟车先回到公司,老板对他挺满意,工作的事也就算是定了下来。这家公司不管伙食,只提供住的地方。其他工人准备出去吃饭时,齐越则在自己的那张床上躺下来,一副要睡觉的架势。


 

“你不饿啊?”有人问。

齐越摇摇头。他口袋里已经没有吃饭的钱了。

那人又热心地说:“要不我帮你带点儿回来?!”

齐越只好再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听着纷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胡同里,齐越闭上了眼睛。这个地方也属于朝阳区,尽管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繁华街道,却是和母亲所住的地方同属于一个区。春秀路——能想起来的地址只剩这么一点零碎。似乎还该感谢陆寻,如果不是他念出来,自己想必连一个字都看不清。


发现自己会这样想还是不禁有些诧异。逃跑一样离开原来的搬家公司,在街上像只野狗一样失魂落魄地游荡了这么久,为什么刚刚安定下来还不到一天,他竟然又会怀念起那些本不打算再碰触的人和事?


几个去胡同口买盒饭的工人回来了,靠在暖气旁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吃着,不时聊上几句。齐越仍旧躺在床上没动,墙皮散发出一股霉气,熏得他有些想吐。但又不敢翻身,否则就会看那些吃饭的人。


“嗳——新来的,搬一次家就累成这样啦?”离门比较近的一个工人忽然问,“不要紧吧?”

“没事儿。”齐越回答。

“听你的口音好像就是北京人嘛!像你这样年纪的本地人会跑到搬家公司干活,我还是头一回遇见!”

“……”

“嗳,你是北京人吧?”

“……是。”

几句下来,他们觉得齐越是个话很少的人,就不再问什么而是继续吃饭闲聊。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其他工人也陆陆续续返回宿舍。齐越仍旧躺着没动。有人问起来,旁边的人就索性替他解释说肯定是头回干这种活所以累傻了。


直到屋里的人都睡下的时候,齐越才慢慢坐起来,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他还记得那几个在暖气旁吃饭的人里,有一个似乎没有将盒饭全部吃完就扔进了门外窗户下装垃圾的空油漆桶里。当时他们的对话和那一声响动,几乎让齐越的心脏瞬间狂跳成一团。白天进屋前他看到过那只油漆桶,大概位置应该还能判断清楚。于是,齐越光脚悄悄爬下床,连外套也没披就向门边摸去。


他不敢开灯,黑暗中碰到了房间中央的折叠桌。旁边的一个工人还未完全睡着,用混沌的话音问道:“你干嘛?”

“上厕所。”齐越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走出屋子关紧门,他俯身去摸索油漆桶。幸运的是装饭盒的塑料袋就在最上面,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那只还剩一小半米饭的餐盒。齐越已经顾不得许多,蹲在墙角直接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吃起来。实在是太急了,结果好几次都被噎到差点透不过气,他又不敢咳嗽也不敢吭声,只能咬住嘴唇狠狠捶着自己的胸口。


将米饭全吃光后,他继续从其他餐盒里寻找残羹剩菜的影子。依然零星散落的雪花轻飘飘地浮在早就冷掉的菜叶上,吃到嘴里竟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凉意。等到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齐越这才把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放进桶里,重新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


头一个星期干活所挣的钱将全部作为押金。这是老板在劳务市场就和齐越说定的条件。如今,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齐越又想起那张存折。但一丝念头仅仅闪过零星光亮后便立刻烟消云散。他把被子蒙上头,慢慢在记忆中找出尘封许久的一条路。

第二天一早他向别的工人借了几块钱去打公共电话。最初的几个号码不是作废了就是已经变成陌生人在使用。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试着拨了一个手机号。

一个女人接的,声音很年轻。

“老吴在吗?”齐越问。对方不耐烦地说打错了,他赶紧又补上一句:“我找刘三儿!”

那边静了片刻,女人问:“你是谁?”

齐越心里暗暗松口气,看来那个人还在用这个电话。“我叫齐越,三哥在吗?”

一阵嘈杂过后,换了个男人接听。齐越只是简单几句,对方立刻痛快答应:“没问题!你的忙我当然会帮!”接着便说了个钱数。

“三哥,不能再多点儿吗?”齐越苦笑一下,“你可刚说过会帮我忙……”

“小子,要不是咱们彼此还算熟人,你又急着用钱,我连这个口都不会开!怎么着?你到底行不行?”

 

“……行。”

当天中午收车回到宿舍,打听到目前暂时还没有其他活要派下来,齐越便找了个借口又跑到街上给老吴——也叫刘三的男人打电话。一个多小时后老吴来了,带着齐越钻进路对面停着的一辆面包车。在行驶途中,老吴从后面车座上拿出件比较时髦的外套扔给齐越。


“赶紧换上!把那头杂毛儿梳一梳!说出去的身份可是进出口公司的职员!就你这副穷民工样儿,呆子才会信!”

之后他又有点感慨地问了句:“你小子究竟出什么事了?混得比我上次见到你时还惨!”

“眼睛坏了……”齐越淡淡地回答。

“操,敢情你也是倒霉到家了!”

老吴不知怎的想起了许多往事,用被香烟熏黄的粗大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车窗。“第一回找我卖血还是你刚上高中时候的事儿,对不?当时我就觉得你这小子尽管看起来蔫蔫的,骨子眼儿里倒是透着倔。想挣学费……是啊,光靠你打工得的那点钱怎么可能够用嘛!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你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吧?后来又找过我七八回,还都是为了学费。前两年我还琢磨着心说你没再联系是不是混出个模样了,现在好么!又转回来了!”


“不过齐越啊,咱哥俩儿还真他妈算是有缘。所以即便我是干这个的,也得跟你说句凭良心的话。卖血这事儿次数少些还成,但可不能拿它当挣钱吃饭的家伙。”

“……我知道。”

……

回到搬家公司所在的街边,老吴交给齐越五百块钱,又指指他身上的那件外套说:“这个就送给你穿吧。”

宿舍里只有一个工人在睡觉。齐越踩着梯子爬上自己的床,靠墙默默坐着。如此过了十来分钟,他慢慢从床角的背包里掏出那包巧克力。撕开包装才发现,里面早就化成一团,糊在箔纸上。齐越起先去吃那些可以掰下来,勉强成形的部分,最后干脆把能撕下来的纸全撕掉,也不管还有不少已经和巧克力粘在一起的剩余纸片,将它们一古脑塞进嘴里。


真甜……

齐越吃着巧克力,这样想着,想着,然后双手抱住头,像个垂死之人般倒了下去。

4

眼睛距离变成摆设的时期似乎越来越近。齐越拼命努力遮掩着,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他宁肯只被老板认定是眼神儿不济,也要保住自己的饭碗。就这般进入三月,天气依旧不见温暖。齐越依旧住在搬家公司充满霉味和汗臭气息的宿舍里,依旧日夜蜷缩于货车内跟随它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奔驰。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风滚草一样是个注定要飘荡终生的人。客户无论其搬家的动机是出于自主或是被动,至少他们会有个所谓的新家。齐越认为那将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即便他曾经为之拼命努力过,争取过,但现在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梦想。就像奶奶口中太阳所住的地方。对他来说,只是泡影。


然而他却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陆寻。想起那个穿着棉布衬衣、洗的很旧的牛仔裤,光脚站在洒满阳光的厨房里煮咖啡,眼神安静笑容浅淡的二十四岁男人。

陆寻是整洁的。干净的发梢和皮肤,温暖的手。齐越是颓败的。落拓的神色里夹杂一些纯真。陆寻这样评论过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水一样的表情,但语气里透露出很多冬天清晨才有的寂寞气息。


“为什么用这么夸张的口气?”

他笑了笑回答说——因为你看不清我啊;可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样子。

那一瞬,齐越听到了自己身体内的血液在凝固的声音。

后来好像就做爱了。是他们无数所谓水乳交融中的一次。但齐越却记得分外清楚,而对其他时候的情况则淡忘到统统成为模糊的影子。流离时光中他们从幻觉世界重新返回到清醒而疼痛的空气里,柔软简单的快乐也转变成黯淡暧昧的枯萎叶片,慢慢夹叠进记忆的册子。


幸福吗?他不太敢判断。

理智告诉自己你不能去爱别人,你也不应该被别人去爱。

为什么?他不太愿回答。

一到夜里齐越就这样回溯起那些日子。陆寻的面孔在每个画面中出现,还有身影,还有气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难免溢出许多惶恐。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了,在齐越可以了解的范围内,关于陆寻父母的案子似乎完全没有下文。


当时在客户家看到的报纸剪贴如今仍被他仔细地收藏着。说来好笑,那也是齐越所拥有的唯一一张陆寻的照片。尽管彼此相识时间也算久了,陆寻还是个摄影高手。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为对方留一张自己的影像。像是无心,又像是故意的。


七星香烟,报纸剪贴。如今成了齐越同去年夏天的微弱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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