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国————mobba的老婆
mobba的老婆  发于:2009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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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小威成心和她唱对台,“上进点吧!你都多大了还玩那个?”

“我倒没意见。”陆寻笑着说。

女孩欢呼起来,边啪啦啪啦拍手边向史小威做鬼脸。后者作势要掐她脸,惹得加蓝又开始精神十足地打起反击战。他们不需要什么救兵或助阵者,于是桌对面的两个人便像看戏一样继续袖手旁观。一会儿,陆寻的手轻轻伸过来,放在膝盖上。齐越刚将自己的手指碰触到他的指尖时,浪花翻卷而起,细沙褪去。


陆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夕阳橘红色的光芒温柔地渗进玻璃窗,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望着那些欢乐的,意气扬扬的脸,齐越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感觉着蜷缩成一团的心在悄悄舒展开来,露出里面长年累月积攒的皱纹。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按照约定四个人去了游乐园。加蓝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一见那些游乐设施她立刻大呼小叫地奔过去,站在排队的人群里又着急又开心地跳着脚催促其他人快点跟上。看见她那么有兴致,齐越提出比赛坐过山车。陆寻一听就高举白旗,连连说坐那个他会晕,不由分说逃到一边。史小威起先跃跃欲试,当坐到第四回时,他实在吃不消了,连滚带爬地抱住出口栅栏死也不肯松手。


“要去你们俩去!我还没活够呐!”他气急败坏地喊。

第七次时加蓝也败下阵来,捂着脑袋躺在长椅上连笑带骂:“齐越你不是人!大妖怪!天才大妖怪!”

齐越成心逗她。“看见金星了?再玩一回你连银河系都能看得见呢。”

所有人都开始骂他,但很快又重新展开热火朝天的游乐园之旅。应该没有人注意到,齐越的眼睛异常难受。现在世界对于他而言已经时不时地变成高度近视者眼中的一片朦胧;视野越来越狭窄,以前可以看到的景物如果不转头根本看不到。这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但还是慢慢跟在加蓝等人身后,有说有笑。


坐摩天轮时史小威为了停止与加蓝从刚才开始的斗嘴,硬拉着陆寻跳上去先跑了。齐越只好跟加蓝钻进第二个,随着怪里怪气的音乐慢慢升空。加蓝跪在座位上看风景,不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欣喜喊着。望着那个孩子般快乐的人,齐越心里竟有些模糊的羡慕。


“你是不是觉得很别扭啊?”她突然侧过身忽闪着大眼睛问。

齐越有点措手不及:“什么?”

“放心,姐姐不会对你下毒手的。”加蓝转着眼珠,露出一副古灵精怪的表情说,“你呀,长得挺好看,又是天才大妖怪。放在几年前我一定倒追!不过呢,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说到最后时她特别加重语气,重重点几下头。

“所以你放心吧!”

齐越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也故意说:“为什么不早说?刚才我一直算计着该怎么逃跑!不过你喜欢的人是谁呢?”

加蓝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地看看他,然后捂住嘴巴摇头。

“信不过我吗?”

“现在不能说。”她干脆地表示,“因为时候不到!”

齐越不再追问,空气中刚刚活跃些的气氛这时又变的凝重起来。彼此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加蓝开口问:“齐越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一大堆。男男女女花花草草。”齐越笑着说。

她根本不信。

“少骗人!即便真的有,你也不会觉得有多高兴!”

“何以见得?”

“如果心里有喜欢的人,决不会是你这个样子。”加蓝指着他的鼻子极为笃定地说。

“你常常笑,可是你的眼睛却很伤心。”

——你好象特别喜欢笑……越是难受你就越会笑——

齐越动动嘴角,加蓝立刻抓住犯罪证据一样喊着“又笑了!又笑了!”,并且把白色的帆布帽子扣到他头上。在他还因为那些话而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又再次抛开话题兴高采烈地朝上面的两个同伴挥舞双手喊起来。


很快便得到了回应,那两个人也开始像森林里的猴子一样做出各种搞笑的姿势。加蓝乐得直不起腰,根本不在乎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继续叽里呱啦地嚷个不停。齐越在座位的角落里缩起身子,没有摘下帽子,因为他需要用它来掩藏自己的眼睛。


初中时老师曾经布置过一篇《二十岁以后的理想》的作文。按照她的解释,大部分人只有到这个年纪时才会真正负责任地为自己规划出未来的框架。“而你们之前的所谓理想,很多都只是妄想而已。”她的话让齐越很是不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十三四岁的孩子去大谈自己根本未曾达到的年龄内将经历的事呢?结果全班就他交白卷,老师当时连珠炮似的批评齐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顶撞了一句:“我还没到二十岁,我不想骗人。”老师气白了脸,一拍桌子喊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想象力也没有呀?!”


其实,何必如此呢?她需要的不过是一点想象力,而齐越似乎最缺乏的就是这个。过去曾经有,后来它变成毫无用处的东西,被他丢弃到找也找不回的地方;而现在,他却又很渴望它能重新出现于面前……


二十几岁,多好的年纪,多快乐的年纪。

也是自己将被世界埋葬的年纪……

自从入狱以后父亲明显老多了,刺猬样的短发十之八九全是白色的。坐在不太通风的房子里,尽管有电扇吹着,时间一长,齐越还是隐隐感到衬衫贴在后背黏黏的极不舒服。


见面的情景同过去没有改变。父亲没有对儿子一反平日习惯突然频繁跑来探视表露出丝毫诧异,照旧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坐在对面。齐越倒是不介意,等他拿起话筒后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天气热了,你身体还好吧?我这阵子工作不太忙,所以过来看看你。”


父亲垂头坐着,握住话筒的手上满是青筋。

那只手让齐越一阵恍惚。

曾与母亲一起创造过别人眼中幸福家庭的父亲,虽然并不是小时的他无比崇拜的对象,却比任何人都更值得信赖。在美好梦境破碎之前,齐越一直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其他人得不到的欢乐。这个男人的负责任、坚忍、体贴细致,作为父亲,他的确是称职的……在破碎之前,是的,在破碎之前,齐越就是这么认为。


胸口针扎般地疼起来。齐越想了想,慢慢开口:

“这些天啊,我总是在想:自从你出事以后,亲戚们躲的躲骂的骂,单位和周围邻居也整日里冷言冷语,妈妈她会跟你离婚实在是情有可缘。她本就是个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特别要强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对待呢?再说我又是个不省心的小孩,因为她提出离婚就认定妈妈是坏女人,竟然还哭着拿刀要砍她……谁有这样可怕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是在造孽吧?我以前不懂事,还怨过她也恨过她,现在不怨了,不恨了……毕竟不能因为你我拖累她得不到本该拥有的幸福。离婚是对的,选择放弃我也是对的,也许我们命中注定不能永远是一家人……现在,妈妈一定能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很愉快地活着吧?”


“爸,如果哪天我再也不过来看你,你也别生我的气。这几年我每次来看你你总是这个样子,大概我来不来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吧?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件事:我呢,去医院检查过眼睛——视神经萎缩,因为是遗传性的,已经基本上没什么办法治了。对着一个瞎儿子,做父亲的心里也添堵;而且来这里看你要走很远的路,需要坐好几趟车,每次一大早爬起来跑出门,回到家时已经半夜了……真的,真的……路太远,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似的。如果我瞎了的话,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所以,要是你发现我过年过节再也不来了……”


父亲终于抬起脸。嘴角剧烈抽搐着,像是在忍受难以言喻的痛苦。眨眼之间,他突然爆发了,抓着头发,像孩子般嘤嘤哭泣着,以齐越从未听到过的绝望的声音嚷起来。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去找你妈!现在就去找你妈!我对不起你……一年前她来找过我,说想看看孩子……她哭着求我,可是我却告诉她你恨死她了!你早就不在北京……走了……走远远的了……小越!快去找你妈!快去找她!你不会瞎的!去找你妈妈!你不会瞎的!小越!你不能瞎的!我们这个家还在!还在!”


他越说越激动,扔掉话筒使劲拍着玻璃,自己扇自己耳光。眼泪鼻涕一道一道滑在脸上,比伤疤还要丑陋。齐越瞪着他,眼前阵阵发黑。头疼得快要炸开了,所有神经一起轰隆轰隆巨响着,排山倒海。怎么、怎么会这样?面对那多年来形如僵尸,如今却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人,他死抓住头发,使劲呼吸着,竭力想让疯狂跳动的心脏平缓下来。但是完全没用。没用!似乎又在下雨了,湿咸的气息溢满全身。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可发出的全是奇怪的音节,犹如那控制不住的苦笑。


“爸……”他撕扯着嘴唇,“爸……”

话筒里仍旧传来父亲如野兽般疯狂地叫喊声:“小越!小越!是爸爸对不起你!小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有罪!爸爸害了你啊!”

狱警跑上来大声呵斥着什么,硬将他按到椅子上。父亲还在拼命敲打玻璃,泪流满面地向齐越喊着。嘴的开合就像躺在案板上奄奄一息的鱼,毫无作用却又死不甘心地挣扎。他不知道,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飞溅的玻璃碴,狠狠划过齐越的血管,那些鲜红的血液以脱缰野马的速度吼叫着冲出裂口,流得遍地都是。


遍地都是。

齐越用尽力气站起来,像舍弃性命一般对他笑着说:

“我走了。爸,你好好的啊。”

第三章 放羊的孩子们

1

夜很深了,天地都在沉睡,只剩几盏路灯在微凉的空气中寂寞地亮着。从出租车上下来后,齐越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尽量让眼睛适应这夜色,然后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里走去。


住的年头一长,这里的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养成了充分利用空间的习惯。楼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木板竹竿纸箱甚至外加一堆不知何时便摆在那里的蜂窝煤。有些因为主人担心放在外面会被偷的山地自行车也在楼梯栏杆旁落了户,前一把锁后一把锁保卫措施极严密。昏黄的灯光下,齐越以比白天还要缓慢的速度,小心穿越那些以不可思议姿势摞叠而起的高塔,并注意不要碰倒转弯处的自行车。


总算爬上五楼,站在门前他却楞住了。

陆寻坐在门边靠墙睡着,身旁塑料袋里如往常一样放着砂锅和几个饭盒。个子高的人,蜷起腿睡觉一定很不舒服。他又是以这种姿势睡了多久呢?那种细密的小小感动夹杂在错愕中静悄悄爬过心头。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像七八岁时玩得满身泥巴在暮色下跑回家,远远看见窗口招手的家人。可是为什么又会觉得害怕?齐越立在原地,连头发似乎都在颤抖;明明很想伸手过去,却连一点勇气也找不到。这样不知待了多长时间,他始终没有动。但是脑子里已经闪过几十次念头想扑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把两个身体嵌成一个才好。就像波涛中搭载求生者的木筏,在被那沉重黑暗的幕布遮蔽前,溶化进淡青色的海的手臂里。


已经无法说清自己是怎样走下那些楼梯的。直到离开单元门口,齐越才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出第一口气。四周静悄悄的,飘着草木的味道;它们弥漫在蓝紫色的天空里,柔软干净得仿佛孩子不谙世事的眼睛。他胡乱走着,只要前面有路就走上去,也不管将会到哪里。白天父亲的那些话此刻突然重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变成绞在一起的齿轮,不断碾压着每一根快要绷断的神经。


老爸……你说我们的家还在……你真认为我们的家还在吗?

想起《圣经》上的一句话:“不要为明天夸口,因为你连今天所要发生的事还不知道。”

二十岁以后的理想,他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去想象。

后来齐越开始唱歌了。头一回在漆黑的大街上边走边唱,凡是能想起来的,统统唱了又唱。有人开始打开窗户破口大骂,他却还在扯着嗓子:“……我能撑的下去,我会忘了过去……”


唱着唱着就湿透眼眶。

知不知道北京有多少孤独者?

地铁出口的台阶上常常有个头发蓬乱穿着却很干净的盲人在拉二胡。指法相当熟练,曲子别有一番韵味。虽然大部分人都会不改变节奏匆匆走过他的身边,但也会有人循声而去,在那个搪瓷缸里放上几角钱。


这里不是欣赏艺术的合适舞台,他也并不是什么受人欢迎的演奏者。仅仅是一个曾经沧海,形单影只的男人,在无时无刻被陌生面孔繁忙脚步占领的地铁里,和自己手中的二胡做着对话。他的脸很平静,偶尔还会露出几丝沉醉的惬意。无法判断音乐给了他多少慰藉,在这个骄阳似火的中午,齐越站在卖艺人的对面,默默听他演奏着一首首似乎从心里流动出来的乐曲。


从深夜走到凌晨,从凌晨走到现在。不敢想那个等在家门口的人醒过来时会是什么表情;也不敢想整整一天一夜没有自己的消息陆寻会是什么心情。手机上一个又一个未接电话,都是彼此留给对方锋利到不能再锋利的伤痕。


 

可总得回去。

如同他无法离开的那层壳。

陆寻一下班就跑过来了。同前次一样,齐越还是睡在门口的地板上,没有脱鞋也没有关门。陆寻叫醒他,像任何事都未发生过似的心平气和。

“你明天有事吗?”

“没有。”

他笑着又问:“那帮个忙如何?”

“做什么?”

“给我爸做搬家准备。”

被他的话搞得一时回不过神。齐越奇怪地坐起身:“不找搬家公司找我?”

陆寻随手收拾着,头也不抬地说:“只是帮忙收拾些他搁在我外公家的东西。史小威也过去,咱们仨一会儿就能弄完。”

“你父母就在北京?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外地来的?”陆寻对他笑笑,很快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书。“很遗憾。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还别说,有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从外地来的……从小一个人住惯了,大学又住校,所以现在想让全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真比登天还难。其实何苦呢,这样耗下去,没一个人是痛快的……”


齐越听出些不大对劲的味道,就去拽住那双忙碌的手。“到底怎么了?什么叫给你爸做搬家准备?”

他怔怔地蹲着,一句话不说。

“陆寻?”

齐越摸摸他的脸,刚打算抽回手,却被一把攥住,重新蒙在面上。他简直想要把自己彻底埋进去似的一样用力,用力,挡住所有马上就会冲出来的叹息。齐越坐在他面前,感觉着掌心中那张面孔的痛苦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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