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望城 下————十方
十方  发于:2009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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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惊,扭脸去看,只见强盗帮的对面,也正立着一群人,而那为首的,背着凤凰弓的,一眼看见了我,立刻欢天喜地,他展臂大喊,“将军!!!!!!”


      对我,却如同晴天霹雳。

      28


      霹雳挟着尘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疾速的脚步声仿若叹息,与叹息同时坠落的,还有西尽处的一轮日,弥留燃烧的他,将所有种种声色,都染成苍白,如同形容惨淡的树皮,四周乱云飞滚,激荡长空,朦胧抬首时,月色已非旧貌,算几番才能照我鬓边。


      而我那云阳,我那能干而忠心的副将,就衬着如此不祥的异景,欢天喜地狂奔而来,他毫不掩饰无法抑止的欢天喜地的姿势,就像是用凤凰弓激射出的一发快箭,信仰系于毫发之间,在眼前摇摇欲坠。


      他的不知情,他的快乐,他的全心全意,都令我倍感到恐惧。

      与此同时,强盗帮那边也轰然而动,扁豆娘娘与肉菜和尚以为是赛跑大会,叫得比谁都起劲,追着车云阳的背影,冲下了高坡。

      我恍惚眨眼,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原本应该是大团圆的结局,却被异变斩成了碎片,人事种种,再回不到往昔。

      周围乱做一片,强盗们突然见到我,如见到了鬼,一双双都护在捏捏红身后叫嚣,眼中依稀誓不两立。

      云阳赶到身旁,他斜挡在我面前防备,颇为不解,“将军,你怎同他……”他指着的是捏捏红,我看了看强盗头子,他也正瞬也不瞬看着我,两人间只隔着一臂,却好似千里。


      文声容少顷沉默后,慢慢走了过来,为奇牵着宋青,两人并肩站到我身后,然后弟弟开始久别重逢地同云阳寒暄。

      楚汉已将大地隔出一条河,上游下游,各自都有各自的归位,只剩米三米七一个人呆在分界线的中间,他似乎左右为难,一边是捏捏红的强盗帮,艳丽的姑娘们口声声叫着大哥,另一边则是不动声色的文三郎。


      “将军,天哪,你去了天竺不成,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云阳道。

      “果然是将军,你一出马,啥事都能搞定!”云阳道。

      “将军,一路出了什么事,都传你同八公主私奔来着,怎么带回个捏捏红?”云阳道。

      “将军,多亏文三少帮忙,家里一切都好,只老爷子前日里染了寒,不过没大碍,我同他说你与为二今日即归。”云阳道。

      车云阳好像在不停说话,我则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听,见他四处张望,眼中期盼,“将军……”云阳扭捏,终于还是说:“那个……十二呢?”


      …… ……


      十二呢?

      我久久盯住了车云阳,仿佛要在那张充满爱情久待不耐的面孔后找到另一张隐秘的已逝去的面孔。

      十二呢?

      十二呢?

      我问自己,心内震荡,脚下一滑。

      车云阳大惊失色,抢步扶住我,“将军?”他蓦然倒吸冷气,习武者天生的敏锐抬头,喜悦逐渐蒸腾沉淀,“你的手……”

      为奇将脸别开,眼色疼痛。

      米三米七咬牙,终于还是奔来了这边,他紧紧去握文三郎的手,又是同情又是不忍,“王十二姑娘她……”

      我放声大叫,那一刻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行!不行!我要亲口告诉云阳的!我要亲口告诉他的!!!!!

      所有人都转过来看我,且惊且乍。

      我不管旁的,一把揪住车云阳,咬牙道:“云阳,你……你跟我来。”

      踉跄向前走几步,只听后头云阳忙不迭地吩咐为奇先回去,免得老爹急死,又听到他与文声容说了几句,大意是要与耐重几山重寇择日谈判互不侵犯,以免走漏了为家在此藏身的消息。


      我紧紧捂住右手肘节,无地自容,以至不停颤抖,那些,本该都是我费神操心的事情,本该都是我的责任……

      不一会,云阳就赶上了我,他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又从那里侵蚀入心。

      上山的路斜出奇特的角度,树林里交柯遮月,白昼像是黑夜,黑夜像是白昼。

      我不停行走,以至愈来愈接近耐重几山系某座山顶,心跳将其它所有声响压下,全然静谧中,仿佛一切关系与生死都没有改变,仍像几月之前,我踌躇满志,双手健全一身奸计地带着十二,攀登到此,前方道路已定,左右上下,浮沉弯曲。


      云阳先还疑惑,笑着不停探问,直到后来,他也渐渐无语,只脚步沉重地默默跟着我,他自十八岁起就开始随我左右,虽然不免性格古怪,不过却是个专一且可爱的好孩子,他总是以这样的姿势跟着我,仿佛有些无奈,却又全然信赖。


      当是时,山风正滚滚,吹散些许温暖,在死者的大地上,生者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短暂渺小,两者偶尔混淆,无前例可循。

      我不停向前走着,只盼望失去记忆,我幻想自己是这山间一只机敏的兔子,是谨慎的飞鹰,甚至是粉红色的乌龟……但是但是,这些狡诈的兽类却宁愿选择蛰伏在我的灵魂深处,孤独与疲软已成为某种不可动摇的存在,在时间之外。


      云阳大惊失色,他猛然出力,一把揪住了我,两人堪堪停在悬崖旁,像疾速煞住的一对骰子,脚底空荡荡的,前后摇摆,左右不得依凭。

      我回头,车云阳焦躁且担忧,擒住我的衣领小心向后退了几步,“将军,你要干什么!”

      “云阳……”

      他应声抬眼,疑惑地看着我,毫不知情的神色令我痛苦。

      我伸手探入衣襟深处,十二的黑发就在那里,我颤颤掏出来,颤颤递出去,云阳伸手接了,他起先还是不太明白,渐渐地,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他流汗,他颤抖,某些预感令他浑身战栗到无法自已,他开始倒退,攥牢黑发的手摆出奇怪的姿势,他死死瞪住我的衣襟,仿佛在等我从中拿出些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再拼出一个完整的,毫发无损的十二,还给他。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毫无意义重复着他这毫无意义的问题,两人的视线在同一高度,共对风晨月夕客去后的满目狼藉。

      车云阳笑了,嘴唇的弧度异常悲惨。

      所有长年南征北战血雨腥风的士兵们都知道,从军生涯前途难辨,说不定哪日里便会客死异乡,因此,每每上阵前,总会相互拜托熟悉的同僚,若发生什么不幸,又无法将身体送归故里的时候,就要让活着的那一个带着自己的某部分回返原籍,哪怕只是袍上的一段丝穗,哪怕只是鬓边的一缕头发……


      我尽力控制住肌肉,深呼吸后,开始缓慢而艰难地向云阳讲述别后一切,我听到自己声音粗哑,断断续续,我感到悲剧所造成的痛苦飘得很高很远,它正盛气凌人地逼视着我周遭的一切,它狠狠抓住我的喉咙,搅弄我的舌头,强迫我用一种冷冰冰的、具有毁灭性的语言,将它所控制下的十二的命运,原原本本加以表达。


      我无法停止自己不厌其烦地描述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如若可能,实在不愿再回到那天,于是每说一句,脑子里便会嗡得钝响一声,各种思绪冗杂芜驳,血腥的画面纷至沓来,匆匆浮现彼此狂欢一番后,随即隐去,犹如迁徙中的飞燕,前途严峻而遥远。


      我不敢去看云阳,只在他极不稳定的呼与吸间专注地盯住自己的脚掌,仿佛在看十二那青黛色的眉毛,在看她嘴唇周围细小的皱褶,她老实巴交地微笑着,她时常不顾危险挡在我的身前,用一种极其忠诚极其信赖的姿态握刀,那瘦小的背影,在充满了杀戮的修罗场里,就是根朴实干净的芦苇,纯洁得令人惊奇,令人心生怜惜,而又荡气回肠。


      表面来看,的确是我与云阳护着她,但是,事实上,却是十二护着我与云阳,是她使得我们不至在鲜血里迷茫。

      如今,这根唯一的芦苇,却不在了。

      她真的不在了,她的生命,她的青春岁月,她今后的无限可能,她的爱情与她的梦,都已被我的愚蠢与疏忽碾成齑粉。

      我说到了虎仑木骤然自裁,云阳的瞳孔收缩,浑身肌肉鼓涨,空气在我们之间隔成一面铜镜,镜子里对应照出两张苍白陌生的面孔,都是神色木然,眼光阴暗。

      我觉得,云阳似乎化成为一只翩翩低飞的夜鸟,在梦与梦的边缘惨淡挣扎,他粗声喘息,每个战栗都像在呻吟,从来轻浮的眼角固成无法置信的痛苦,弧度不断扩张,不断扩张,在微弱希冀时隐时现时,年年月月开始塌陷。


      他本能抗拒着相信我的故事————他全心全意的爱情,他粉身碎骨肝脑涂地的爱情,竟然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成了悲剧。

      车云阳五指成爪,紧紧握住那最后一缕黑发。

      “将军,你答应过照顾她,你明明亲口答应过的!!!”他不断呢喃,惶恐地试图说服我,也试图说服他自己,“将军,你一向无所不能,单枪匹马就能将为奇救出……你战无不胜……”


      我后退半步,“不是的,云阳,我不是的。”

      他却坚持地逼近而来,“将军,你答应过我赴汤蹈火的!”

      “云阳,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大恸,想去抓牢他的肩,想稳住他的颤抖,却在他的反抗中无能为力。

      一阵踉跄,天地旋转,身后万丈深渊,我无法抑止地向后仰去。

      车云阳伸手,似乎下意识便想拉住我,却又在半途犹豫,指尖的黑发随风舞动。

      全天下都仿佛在风中职责我背叛了赴汤蹈火,生死存亡的某个承诺。

      右臂将剧痛向上传来,包裹住惊恐。

      我知道自己即将下坠,即将真的粉身碎骨肝脑涂地,还未来得及伤心,却在突然的瞬间,从旁里又抢出另一条手臂,裹着厚厚的兽皮,强壮地,坚定地,毫不犹豫地将我卷起。


      披发的阳刚少年气急败坏,他用力箍住我的腰,尽力向后跳跃,于是我被熟悉的巨力冲击,撞入他的怀里。

      捏捏红大吼着回头,对牢车云阳喊:“你干什么!想逼死他不成!!!!!!”

      云阳浑身一震,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它们已不再属于他,仿佛它们已背叛了他,然后,他慢慢抬起脸,看了看云雾缭绕的悬崖之巅,看了看吊眉竖目,充满不信和防备的捏捏红,他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敌我瞬息颠倒,信仰崩溃。


      他看了看我,呜咽一声,似乎在叫着十二,又似乎在叫着将军。

      车云阳转身奔去,带着最后的十二,终于没有再回头。


      …… ……


      我难过到极致,伤心到极致,坚硬的外壳已被全然轰开,露出了脆弱的内里。

      捏捏红停在我身前,身高的差距令他将急短的呼吸统统喷在我的颈间,他于动脉跳跃出狺狺磨牙,仿佛比我还感到害怕。

      我就这样与他颈首相偎,山风从缝隙间吹过,呼啦拉扬起了他的乱发,挡住我的视线。

      我举起左手,一把环住他的肩,微微侧着头,靠在他的耳边。

      渐渐的,少年的高度开始与记忆里的十二重叠。

      小的辰光,每每当十二练功实在苦了,却带着哭脸还要坚持硬撑的时候,我就会这样轻轻揽着她,哄着说些故事,骗她休息。

      “十二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说,“她小时候长得非常可爱,每次穿上小裙子跟着我去逛集市,都有人好羡慕的看着我,嫉妒我有如此可爱的妹妹,”想了一阵,我喘息,“十年前,云阳还是个小小的分队长,他年轻气盛,男女关系混乱,他人缘差,脾气也不佳,不过我一见到他就知道,这个少年是人才,于是我全心全意地教他,提拔他,我同十二,同云阳呆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远远超过同弟弟呆在一起的时间,我……”


      “喂!”捏捏红有些不耐,开始挣扎。

      我全然不去理会,愈发加力搂住他,连带搂住了十二的高度,求你不要动!求求你现在不要动!

      捏捏红叹了口气,果然不再动,只是伸手,不甚温柔不知轻重地拍打着我的背脊。

      我呛了半口,有什么东西火辣辣流过心尖,就在那刻,一向贫瘠的生命里突然发生了件奇特的事情,虽然它只持续了仅仅瞬间,并没有引起任何颤动,一切都在原处纹丝未动,悬崖边上,仍是两个男人颈首相偎地抱在一处,不过,也许就是这值得千万时间与夜晚都为之颤动怆然的一瞬,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后来,十二坚持要穿男装,也不肯再让我抱,小妹妹有了心爱的男人,竟然如此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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