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的支离破碎
随即又勉强收拾起来
<坚强的女子,坚强冷静。>左安单膝下跪,伸出右手,掌心躺着的,是那枚掌门指环。
左安明白,握有指环对他来说并没有用处。以他目前的身份,指环能带来的不是掌门宝座,而是刀枪斧矛。但水婧就不同了,照水一泓刚才的意思,四大护法与她都是相熟的,而且,其中有两个很可能会站在她这一边。当然,更重要的是,另外有一个…左安微眯起眼…那个人…林护法水银沁…很可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微妙的局势,搅混的水,我所需要的一切。>
左安决定
走到钢丝上。
水婧仍盯着他,刻意不动。但她那么努力的镇静自己,以至于不能不颤抖。“你的名字。”她终于开口。
左安微怔,他原想水婧或许会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又或者‘他们的尸体在哪?’,可是水婧却说,‘你的名字。’
“左安。”说出这两个字的刹那,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语气,从未有过的郑重。
自始至终,水婧没有问过他会被临危授命的理由,他也没给过任何解释。他觉得,对于水婧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不作解释比完美的理由更易取信。但他又一直知道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或许水婧一开始便知道这是谎言,或许水婧知道自己势单力孤,或许水婧只是不能没有他的力量,或许水婧一早便知道……她母亲是怎样死的。但水婧不说,左安便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什么,左安只能继续等待。
水婧接掌掌门一事如预想一样,引起轩然大波,但石、海二位护法以沉默示意支持,最桀骜的林护法水银沁又迟迟不表态,旁的人也就不敢贸贸然跳出来。
残烛尽、滴漏空
光默默的亮起来,照出大典的天空。与每一天一般无二的日子,之前有过无数个,之后也还会有无数个。永不结束。
当水婧戴着掌门指环的手指触到圣水的刹那,一个低醇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来,沉沉的回荡。“非刘不王呀,”那个人慢慢笑起来,优雅而轻慢的伸直身体,就好像……一只食肉兽,“小婧……,”无声的笑漾开来,浸透整座大殿,“水……掌门是被谋杀的吧?被你……母亲。”
一片哗然,满殿压抑不住的低语与情绪。
<该来的终要来。>左安紧一紧手掌,看住方才开口的水银沁。他自大典开始起就在提防水银沁,这会儿水银沁终于出声,他反而松一口气。左安镇静的走出队列。“水掌门是自杀的,”他说。
“你在现场?”水银沁一瞬不瞬的盯了他一会,开口问道。
“是。”左安知道他这个回答会引出怎样的责问,他早已准备好,漫长的几天足够他想妥几乎所有可能的责问。
水银沁微敛起眉
<有趣>
最有趣的是这个叫做左安的男人是隶属于自己部下的,而自己竟一直都没有察觉,如此人物……
<那么坚毅正直的样子,不卑不亢……>
<若不是纯然的高尚,便是……>
<非常有趣>
他唇角的笑不禁漾的更深了些。
水银沁是天水宫四大护法之一,又是水一泓的养子,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继承天水宫的最佳人选。何况,他虽然年轻,掌管宫中事务却已四年有余,智谋、武功又都是一等一的,宫中教众倒有一多半对他心悦诚服。这会儿,众人见他开口发难,都是耐不住的骚动。
左安当然觉察到了这片气氛。
<人心所向>
<料不到如他这般自私的人竟也能赚取民心,是人太蠢,还是他太擅长……迷惑人心>
<他那双眼,星辰也碎在里面,简直……无法不迷惑>
左安紧一紧双手,阻止思维的飘移。的确,就如此形势来说,恍惚是太高价的东西。
<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
左安有点烦躁的想。
水银沁终于开口,“很奇怪啊,身为‘西’却在现场,你的意思是水掌门允许你进入柳海啰?”
左安直视着水银沁的眼神说道,“对。”
平静而坚决。
<一个妙人儿>
水银沁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愈发咄咄逼人,“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水掌门的心腹了。”嘲讽的一笑,“我们都知道,水掌门的为人向来独到得紧,旁人无法左右。不过,他这个人……最厌弃阴暗。不管是怎样的情境,不管要付出怎样无谓或惨重的代价,都一定要亮出他的态度……”是错觉吗,在那一刹那,左安仿佛看见水银沁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郁。
“所以,” 阴郁一闪而过,“我不知道他竟是那种会暗中培养心腹的人。”无声的笑了笑,水银沁自若的看着左安。
压力。
空气凝重到结块。
左安开口将打破压力,“水掌门有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人。他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长,所以,就在她身边安排了最能信任的人。”说到这儿,左安在众目睽睽之下瞥了水银沁一眼,“至于那个人是护法,或门人,水掌门觉得并不重要。林护法认为我是‘心腹’,当然,我承认的。”
这个人怎么可以把谎言说的这么诚恳?水银沁目不转睛的盯着左安看,“你刚才所说的那个需要守护的人仿佛已经死了吧?左西使?”
以前从没有人会用敬称来称呼他这个阶层的门人,左安有点不习惯,“箐虹夫人决意要死,我阻的住她一时,阻不住她一世。而且,水掌门只是说,要我听从她的一切吩咐,箐虹夫人对我的唯一吩咐就是…水婧水掌门需要得到应有的尊敬。”
“那么说,水掌门突然决定自杀,然后,箐虹夫人也决定自杀,再然后,天水宫最重要的信物——掌门指环和‘天水宫未来的掌门’又被一并托付给了你?是这样的吧,左西使?!”
“没有事情是偶然的。水掌门突然间过世,大家都料不到,但或者,腐坏的种子十几年前就已种下,我们不过…”左安忽然说不下去,他一定是切中了什么要害,银沁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十五年前焚毁的柳林
水一泓说,‘我不明白,15年了,你为何直至今日方才动手?’
没有事情是偶然的
“他们的死,我会查,”自银沁起衅后就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水婧突然开口。冰一样的声音,冷静、坚定,“或早或晚…,”黑的不见底的瞳仁转过大殿每一处角落,所有人都是一激灵,“…但总会真相大白!”
水银沁冷冷看着她,欲待反驳。
“银沁”
第四个人的声音。轻柔的坚定。
水银沁不做声了。
僵结的空气化开来。
<有谁能左右水银沁这样的人?>左安真正惊讶了,他向那人看去
石护法石心萦,当年四大护法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却只三十出头模样,容貌甚是清秀温婉,若不说破,任谁也不信她竟是江湖中人。
<不仅是江湖人,而且还是顶儿尖儿的江湖人>
左安心道,<人果不可貌相>
“我知道水婧,我也知道水掌门,水掌门他……不是那么简单会被杀的人。”石心萦坚定的说,如此坚定以至于左安无法不怀疑。
<那种样子的坚定……可是我知道,真正的执念是无法如此平淡的。任谁都不能。>
“但此事毕竟来得突兀,其间也或有蹊跷。加之,水婧年纪尚幼,对宫中人事不甚了了,便接了掌门,一时怕也难理清头绪。”这两句话中肯有据,大殿内众人都是点头,“然而水掌门的遗命我不敢违,也不想违,不如…这样罢,水婧先继承了掌门的位子,同时由四大护法在旁帮衬。天水宫里的事务,凡是掌门决定了的,必须再有四大护法中的二人附议方可通过。这样,水婧即使不熟人事,也不易犯错,慢慢锻炼个三、四年,等到二十年纪便可独立理事。诸位意下如何?”
石心萦这一番话行云流水,顺畅无比,显已思量多时。如此处置,水婧银沁二头摆平,众人又皆知她本人无甚野心,常年隐居,此议并不出私心,仓促间竟是不好反驳。
“好,便如此。”水婧不多话,所以每一句都咬金断玉。
“小婧说好,我便也好。”水银沁微微一笑,左安却只觉一股寒意自他那笑里沁出来,将大殿都浸透了。
那是,刻骨之恨。
而且,他为什么会说‘非刘不王’?
第三章 人间无数
左安一踏入房门便知不好。他本是再机警不过的人,一觉房中有人,也不回头,身形先自向侧飘开三尺。本来如遇这类埋伏,索性迎上去攻他个促不及防最是上策。但左安谨慎惯了,不愿在天水宫中自曝心思武功,所以便退了开去。
所以他便看见水银沁好整以遐的倚在窗侧笑视着他。
只有一双眼睛在笑
那双满天星斗都坠在里面的眼睛
“朴素主义者。”那双眼睛的主人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左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陋屋里几乎没有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家具也只一床一桌而已,即使对于<西>,这也是一间太过朴素的屋子。
朴素的不象是活人居住的。
以前别的人总以为他节俭,又或故意扮节俭。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对物质不感兴趣,仅此而已。只有他看出来,而且,一眼就看了出来。
“以你的能力,<西>太浪费了。我升你做<东>吧,也好名正言顺的干预教务。”水银沁直起身,走到左安的面前。
太近了,近到让人不安。
“不必了,”左安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西>很好,我喜欢作<西>。”
水银沁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一笑,“不错,怎么称呼又有甚么分别,你总是你。其实,我猜到你会拒绝,”他似不经意地走前一步,“我这个人最擅揣度人心。”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近到令我不安>
左安又退一步。
“我认识小婧长远了,箐虹和水一泓也是,所以他们的想法我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银沁笑着说。“左西使。”
<后面,是墙>
稍后左安才意识到水银沁刚才说了什么,心下暗骂自己奇蠢无比,面上已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
水银沁却只觉眼前的少年面沉如水,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出。他年轻位尊,武功既高,外貌又俊美非凡,不知多少人为他倾心,早习惯了他人闪躲的眼神,飞红的双颊。如今遇到左安,竟是万千手段使尽也激不出涟漪,心中不免动了意气。
<冷静若斯,我却不信了>
<你不会没有软肋,任何人都不会没有>
“石心萦那天也说了,水一泓不是那么简单会被杀的人,”他愈发逼近去,说话时吐出的气温暖了左安的耳窝。“他竟死了,那就只能是死在箐虹手里,因为,他的命,一早已给了她。”水银沁水银样的眸转过来,映得左安一身凉意,“然而,箐虹也死了,这就蹊跷了。”眸子直直的钉入左安的眼,水银沁一字一顿的说,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水一泓就是背天背德,抛家弃国也不会让箐虹死的,决不会的。”
<又一次,那种刻骨的阴郁与……愤恨,不是错觉>
“所以,箐虹是你杀的。”
<背抵着墙,很冷。所以冷汗顺着脊柱流下来。不是因为他说的话,也不是因为他与我间不容发的眼>
“小婧不是贪图权势的人,”原本醇软如酒的声音低下去,沥干,阴透。“但她心里一直渴望一件事,一件她拼了命也想证明的事,心心念兹,无时忘兹……所以就算她猜到事实,她也不能放弃你给的机会,即使你手上染着她母亲的血。”
左安从不知道水银沁的声音可以是这样的,轻到……近乎真实
水银沁的脸擦过他的颊,黑色的发丝像缎子一样光滑飞扬,瘦削的肩棱着左安的锁骨,微薄的痛……
“我只是不知道,你,又到底为了什么要做这一切……”
“砰!!!”
左安突然出手,右肘急撞身后的侧墙。未等水银沁反应,左手已点上他胸口的三处大穴。
论真打实斗,左安再拼命,也无法在百招内与水银沁决出胜负。但他声东击西一使诈,立时占了先机。原本,他和水银沁已离的太近,太近以至于根本没有办法防,也没有办法攻。但他肘击墙壁的刹那,水银沁电光火石的反应拉出了攻击的空间,所以水银沁其实是吃了自己的亏。
左安抽身离开侧墙,感到浑身的血液又开始流畅
<这个混蛋>
他克制住自己,开始关闭门窗。他相信水银沁是孤身一人。但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那么巧有人恰好经过这里,即使这屋子早已偏离宫中的主径。左安从没有出过错,因为他从不给自己出错的机会,而且,他即将要做的事也确实半点错出不得。
水银沁微眯起眼,看左安有条不紊的进行。
<看一个冷静如斯的人被逼过极限,有趣的超乎想象。我低估了你……一直都是,不然怎么会从来没有觉察?你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那么久……我一生最大的失误>
左安从身上掏出一只磁瓶,自内倾出一颗碧绿的丸药。清香四溢。
伸手捏开水银沁的下颌,左安故意避开那双落满星光的眸子。所以他没有看到那眸中一闪而过的光,所以他没有想到,水银沁会突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指腹。
舌温如玉,指凉胜金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左安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从未有人能这样成功的挑起他的怒气与……迷乱。指尖直掐入掌心去,因为,要痛到刺骨他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立刻给水银沁一个耳光。
<他居然会这么激动,那个冷静如冰的人,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水银沁的心忽然一动,极突然的,他改变了主意
丸药滑入水银沁的咽喉,左安顺势点穴,保证药力及胃。
“每月最末一日我会把解药给你。”因为有强抑的愤怒,所以声音反而干巴的没有一丝情绪。
<心情还未平复,出人意料的敏感,那块木头>
左安伸指向前,既然丸药已服下,自然须替他解穴。他还担不起囚禁林护法的责任,目前还不行。
手指尚未及身,却听水银沁突然问,“就这样?”
心中巨震,左安变指为掌向前急推。
<我点了他三大主穴和……哑穴,我不会疏漏的>
水银沁处心积虑假装至此,哪容左安再握先机,挥手间已是反点了左安的胸前要穴。“左西使,”水银沁伸手揽住左安欲倒的身体,脸上似笑非笑,“你还真狠,竟真把那药灌下去了。”
“你,为何……”左安心里杂乱,也没留意水银沁的轻薄。
“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打算干什么。通常来说,人在制住对手后,因为比较没戒心,所以都会剖心剖肺、言无不尽的。谁晓得左西使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嘴严,害我白白吃一回毒。”水银沁嘴里调笑,手上却越搂越紧。<他的腰好细,要折断样>
紧贴的身体让左安不宁,甚至甚过对境况的担心,“你待如何?”
<我从没有错过,因为我从没有不冷静、不谨慎过;今天我错了,因为我不冷静、不谨慎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胡乱吃毒。”水银沁黑色的眸子隐约的闪烁笑意,“我怕你体内有什么药性,胡乱吃下去会相克。”
左安一声不吭
“你对长官一点礼貌也没有,难怪升不上去,”水银沁玩笑的说。
左安突然抬眼看向他,漆黑的眸子耀如宝石。于是,水银沁忽然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了。
<我输了,是第一次,但我不会感觉无措。因为,在脑海里早已演习了上千遍这种境况。因为,我明白迟早总会有那么一天。>
<谁也无法永远赢下去,任何人都不能。>
<虽然失败到来的比我料想的早得多>
<所以,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打击了,任何打击,只要不死……我就有把握能够反击。>
<但是,这个混蛋为什么还不动手,他一直不停的胡说八道,一直离我那么近……>
<那么近>
<我的心会跳的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