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阳光 ————蛋蛋鼠
蛋蛋鼠  发于:2009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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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弥加,是自己,也是黑暗。

坐在回家的列车上,父亲缓缓地开了口。他不太愿意去注视儿子,似乎是在逃避着,也似乎是在厌恶着。但是他又不能不关心自己的亲骨肉。

“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

弥加吃了一惊。

“她患了哮喘,一激动就喘不过气来。你不要让她生气。”

不会的,身为母亲的儿子,他怎么会让母亲生气呢?

“我真的……”父亲猛地咬了咬唇。

弥加的心猛地颤抖。他几乎已经猜到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真的很无能。”父亲的眼睛几乎扭到了看不见的位置,声音也在不断地抽搐。

“爸爸……”弥加觉得声音卡在了咽喉,发不出来。

“没有治好你的病,我,我怎么给你妈讲……”父亲捂住了脸,垂下了头。弥加的全身像被一桶冰水浇过,冷得沏骨,冷得发抖。

接下来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了家里。母亲脸上的皱纹在看到弥加的瞬间舒展开来,而弥加脸上的肌肉僵硬得连笑容都差点挤不出来。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他只觉得胃不断地翻腾,想要把心中的苦全数吐出来。晚饭吃得很饱,让那想吐的感觉一直一直地延续着。弥加觉得空气在不断地变冷,寒冷的冬天或许会提前到来。这个盛夏,会变成凌寒的冰地吧。


一声声的抽泣从母亲的房间传来,弥加让自己忽略那像刀般锐利,不断刺痛心肺的声音,但是他没办法忽略父亲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弥加……原谅爸爸和妈妈……”父亲在弥加面前蹲了下来,他握着儿子的手,没有勇气抬起眼睛。弥加像被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身上般,动弹不得。

“我们……我们没有钱给你治病,你妈妈的病也治不好。但是……我们不能不给你治。”父亲抬起了头,他比实际年龄苍老的脸让弥加全身虚脱了,他已经无力反抗,“弥加……跟爸爸进去吧。”


弥加机械地点着头,又机械般地站起,跟着父亲走向地下室。幽暗的地下室,一股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把你的手机给我。”父亲伸出了手。弥加木然地将手机递给他,看着父亲将它关掉了。

不,不要……关上的话,丹佛就找不到我了……

话梗在心里说不出来,弥加转身,走进了家里的地下室。那里有床,有一盏昏黄的灯,还有股潮湿的味道。

“一个月治不好,我们就用两个月的时间治,好不好,弥加?”

弥加全身一震,不要两字差点冲出口,但是,回过身,他不仅看见了父亲期待的眼神,也看见了母亲那惶恐而担忧的脸庞。他说不出口了,眼前一切都是黑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听到门关上的瞬间是什么心情。他仿佛麻木了,也仿佛认命了。


母亲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温柔而心痛。

“弥加……我们这条街,染上了爱滋病源。”母亲忍不住地哭泣起来,“那两个同性恋者,有一个吸毒,死在了大街上……弥加,你一定要治好病,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治好……妈妈就你一个儿子啊!”


弥加咬咬唇,带着微笑转过身。

“妈,不用担心,我会治好的。”

声音为何能如此稳定,为何心情如此漠然?弥加不知道。当母亲的哭泣声与父亲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后,弥加一阵心绞痛,整个人倒在了地下室的地上,他只有选择昏倒,才能让自己不再感觉到心痛,不再受到自己的折磨。


丹佛的味道远去了,取代的是令人作呕的霉味。弥加不知道同性恋是不是病,他只知道,当那位医生告诉父亲用条件反射法治疗的时候,他开价十万美元。他追着父亲闯到卖血的地方,看着父亲的手腕上扎着很粗的针口,他当场就发疯了。他拔下了针头,将父亲强行背在身上,冲回了家里。是他自己,选择了地下室,选择了黑暗,选择了这样的治疗方式。即使他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治好。但是能让家里人安心,能让他们有个盼头,他都可以忍受!那时候的治疗花了整整一个月,他终于离开了地下室,从那天起,他不再对同性投入热烈的目光,不再有心情的波动。


他欺骗了家里,也欺骗了自己。这一次,他必须面对两个月的黑暗,他能撑过来吗?他的病,真的能治好吗?

黑暗,会让人麻木,让人恍惚。只两个星期,弥加就觉得人虚脱了,无力了。他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茫然地呼吸着。冷吗?不。热吗?不。痛苦吗?不。喜悦吗?不。

没有了感觉。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好像听那位医生说过,条件反射就是让患者对同性恋产生一种强烈的刺激,使他厌恶。

那么现在,他厌恶吗?

不。

他什么情感都没有了。甚至连自己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丹佛……在黑暗中的日子里,他不断地想起这个名字,想起在钢琴室里活着的,跃动的人,想起那点点闪烁的阳光。那么微弱的光芒,是不可能照到这里来的。他说过要跟他联系,现在他的手机一直关着,他肯定会很担心,很生气吧。


轻轻地咳了一声。弥加好想有人对着他又吼又骂,甚至动手打他。有疼痛的话,至少会让自己有点实在的感觉。

有脚步声……什么时候了?

父亲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弥加……吃饭了。”

弥加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边,从门上的窗玻璃处,他看见了父亲更加憔悴的脸。是他的错,是他让父亲如此烦忧的!

“今天吃火腿,炸鸡,还有汤。”

家里不富裕,却天天让他吃肉。父亲和母亲吃什么呢?

“爸,我想吃土豆。”

“不行。”父亲的声音简短有力,“你在治病,必须吃好一点。”他慌忙又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们,我和你母亲年纪都大了,吃不了多少。”

弥加脚一软,整个人跪了下来。

“爸……我求你,我不要吃肉了,我不要……”

“弥加,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父亲的声音带着哽咽,“都是爸爸对不起你,没钱给你治,让你受这种苦……”

“爸!”弥加大叫起来,“我不要吃肉,我不要!”他突然发疯似地砸着铁门,用头撞着铁门,“爸!求你,求你,求求你……”

父亲沉默着,突然转身慌张地向上走。

弥加痛苦地叫道:“爸爸……我没事,我吃,我吃,你不要去找妈妈……”他抓起火腿,硬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像在嚼着自己的生命。

父亲停住了脚步,看见弥加将火腿和炸鸡都吃了,终于松了口气,他端起吃完的空盘,带着放心的表情离开了。弥加一个转身冲到墙角,胃里一阵翻腾,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拚命地、用力地、肠胃翻搅地吐着,直到吐不出一点东西。


那是父亲的血汗钱换来的食物,他却把它们全部吐了出来!

弥加看着那堆还没有消化的食物,突然有种想再吞下去的冲动。但他终于克制住了,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他就无法控制地疯了。他不能疯,他还要坚持一个月,如果病没有治好,他却变成了疯子,父亲一定会内疚得心神俱碎,而母亲,她的年纪已经大了,哮喘发作会要了她的命。


忍耐下去,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而已。他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少年,他现在,没有什么忍不了的。

终于有一天,父亲打开了门,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弥加死灰的眼睛有了些许的光彩。时间还没有到吧,为什么父亲会把门打开?

“弥加,凯依来看你,你去见见他吧。”

凯依……他来看他?

弥加的眼睛突然地蒙上了一层雾色。凯依不知道他有这种病,所以他一直都是他的好朋友。如果他来见不到自己,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站起身,他走出了地下室。

回到了光亮下,他觉得头昏,但是很快他就振作起来,来到客厅,凯依正和他的母亲说着话,带着微笑。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呢?弥加不知道,似乎有很久了。

“你的脸色好苍白,身体不舒服?”凯依迎上来问。弥加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断地看着他。太久的麻木,让他的神经变得有些迟钝。感觉到他的异样的凯依,在弥加父母紧张的注视下,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受欢迎。他是否应该离开?


随意地说了两句话,弥加几乎都在听他说,脸上带着他一贯的微笑,虽然在凯依的眼里,那微笑中透露着寂寞和悲凉。

凯依是救不了他的。

因为弥加自己并不想获救。他叛逆嚣张,无所顾忌,但真正的他却是感情的俘虏,一个无法不在乎感情的人。弥加是很冷酷,因为他只在乎自己重视的人。也因为此,他的伤受得最重,却又最心甘情愿,无法自拔。


凯依会知道丹佛的情况吗?

不,他不会知道。丹佛的维也纳之旅将会使他更上层楼。而弥加,只是他生命中飘过的落叶。丹佛拥有阳光,而他只有黑暗。他们两人,根本就存在于不同的世界,只是上天编错了网,让他们有了一个不该有的交点。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嘴唇。他还记得那惟一的甜美的吻,还能感受到丹佛温暖沉重的呼吸,忘不了的,丹佛身上明亮的阳光。

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慌。一个多月过去了,为什么弥加的病仍然没有好转?难道是接触了空气,又让他发作了吗?

凯依终于要告辞了。弥加全身一震,冲动地想向凯依求救,但是他最终只是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动了动,没有抬起。

“那么开学见罗,弥加。”凯依微笑着向他挥手。弥加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凯依怔了怔,转身离开了。走到阳光下,走到车水马龙间,凯依突然读懂了弥加的话。

祝你幸福。

凯依怔了怔,猛然地回过身去。弥加的家在树影的交错下,显得孤独而阴森。弥加,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能够笑着面对一切,有什么难关,弥加都应该能够渡过吧。

那么,弥加,开学再见。

七 光影的传说
 
弥加……撑下去,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你。

弥加不断对自己说着,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最近他不管吃什么都会突然地吐出来,身体似乎拒绝了进食,拒绝了生存。但是他还要活下去,因为在那铁门之外,还有需要他照顾的父亲,需要他关心的母亲。


没几天了,他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阴森的监狱,回复到正常的生活中。

但是,真的能回去吗?

也许,早已经回不去了。

好像过了很久,父亲有好长时间没有下来了。出什么事情了吗?弥加的眼睛眨了眨,恢复了些许生气。空气中似乎飘荡着轻微的振动,是呻吟,还是……喘息?弥加的神经突然间绷紧了——是母亲?是母亲在喘息?是,发病?!


“爸!”他大声尖叫着,从送饭口将声音传上去,“爸——!”

好一段时间过去,他父亲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没事的,弥,弥加。你母亲有点不舒服,我背她去医院。”父亲的声音微微发抖,但是仍然对着弥加微笑。

背?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有两公里啊!

“爸!”弥加的声音都嘶哑了,“放我出来,我背妈去,放我出来……”

“你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爸不能害你。”父亲的声音仍然颤抖,弥加的心慌得快要停止了。

“爸没问题的,已经背你妈去过几次了。跑得快一点,15分钟就能到。”

“爸——”弥加已经没办法说话,他只是拚命地叫着,“放我出来,放我出来……”他拚命地摇着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父亲悲哀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地离开了。只几分钟的时间,弥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和血都离开了身体,他不想活了。疯狂地摇捍着门,他的头一下下地撞在坚硬的门板上,他却全然不觉得痛。


头上流下一滴滴的血,弥加没有感觉,他不断地撞击着铁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是因为厌食而虚弱的身体,对铁门毫无作用。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弥加终于因为失血而昏倒。伤并不重,只要他停止伤害自己,血很快就会止的。他并不知道,父亲这一去,就去了两天。两天来,弥加一点东西都没吃,昏沉沉地睡着,直到铁门打开,直到他被放到了床上。


两个月,终于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父亲就坐在身边。弥加看着他骤然衰老了十年的脸,眼睛干涩,哭不出来。父亲的神情很平静,看来妈妈已经没事了。弥加头上包着很不专业的绷带,想必父亲没有钱送他去医院。


又是一盘火腿和炸鸡放在自己面前,弥加只觉得心萎缩得失去了生气。但是他仍然拿起了火腿和炸鸡,食不知味地一口口咽了下去。

“你的病……好些了吗?”

弥加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完全……好了。”

“答应爸,别再去见那个人。”

“好的,我不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父亲将手机放回到他的手里,弥加随手丢到一边。他现在只想去看看妈妈。在父亲的扶持下,他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睁着眼睛,带着微笑躺在床上,弥加跪在母亲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妈,我的病好了,真的,完全好了。”


母亲绽放了舒心的笑容,伸手慈爱地摸着弥加的头。

“孩子,苦了你了……”

弥加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他只是静静地趴在母亲的床前,沉默着,静止着。

第二天,他坐上了回校的列车。在车上,他拔通了中岛印务的电话,询问工作情况。结果,查尔斯告诉他,他已经被解雇了。两个月无法联系,有些工作只得临时找人代替,老板冒了火,查尔斯也无法阻止,只有开除他了。


弥加并没有觉得很难过。工作再找就会有,他现在要做的,只是解决自己的事情。丹佛回到学校,一定会来找他吧。他这个学期升三年级了,功课会比较少,要想回避他,只要不在学校里就行了。既然工作已经当掉,手机的号码也可以换了。至于凯依,他有了女朋友,生活也会很安宁,有自己在反而会多些事情。不联系凯依,丹佛就更不会找到他了。


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久一点,丹佛就会淡漠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应该很快会发现,这种感情是病,是不被世俗所接受的,那时候,他会选择逃避。他本来就是顾忌很多的人,虽然在慢慢改变,但是,本质是很难扭转的。


一切都会过去,生活也会平静下来。现在弥加的愿望,只是想多赚点钱。母亲的病需要钱,父亲年纪大了不便东奔西跑,要家里再负担他的学费,等于拿父母的生命开玩笑。弥加已经不小,应该学会承担责任,而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手机响了起来,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弥加让那铃声不断地响,眼睛盯紧了那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号码。一分钟,两分钟……终于,铃声微弱,停止了。手机没电了。弥加淡淡地微笑,将手机放回了包里。远远地,罗孚兹大学在绿影间显现出来。


弥加失踪了。丹佛听凯依说,除了开学点名的时候他出现了十几分钟外,哪里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宿舍里的东西,有些还在,有些却没有了。没有的只有弥加的衣物和那个总是藏在枕头下的画薄,留下的是一些画具和课本。宿舍的室友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看见过他的,对他的行踪也无法提供任何线索。


丹佛和凯依知道,弥加是故意消失的。他有蓄谋地回避了一切与他直接相关的人事。甚至,他连课也不去上。一个月的时间,他几乎都没有出现在校园里过。丹佛就算是翘课去找他,也只是扑空。去了维也纳,丹佛的音乐才华得到了赏识,虽然他的技巧还显得有点生涩,但那蕴含在琴声中的爆发力,却得到了钢琴家们的好评。本来可以留在维也纳进修音乐的丹佛,在联系不上弥加后,他突然发现,没有弥加在一旁刺激他,没有弥加与他竞争,他会失去音乐的灵感,会失去信心,甚至毫无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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