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棠说着站起身来,在偏殿中缓缓踱步,一面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你已经长大成人,是应该出去历练一番,替朕分担一些责任了。远的且不说它,就漕银这个案子也很棘手,朕担心刑部的缉捕行动不会有什么结果。”
朱槿歪了头略微一想,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所在。
第一批漕银五十万两,失踪二十多天才见上报,之前那些负责押解、沿途负责转运的官员都干什么去了?第二批漕银丢得更加离奇,整整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什么人能把这件事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呢?
“皇兄的意思是……”
“朕怀疑是有人内外勾结,故意造成漕银被劫的假象,其实却是监守自盗!”朱棠恨恨地说道,“百十万两黄金白银倒不是太要紧,江浙的赈灾可以从国库拨款,但是朕绝不能容忍宵小之辈,欺瞒罔上,社鼠之灾,危及城墙!”
“皇兄说得是。”朱槿点头道,“底下很有些官吏损公肥私,中饱私囊,不治治他们是不行的。”
“所以,朕想派你去一趟江南,暗中查访漕银被劫的真相,至于刑部这边嘛……”朱棠冷冷一哂,“他们官官相护、养庸贻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等漕银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朕就放手一搏,把六部彻底整顿一番!”
朱棠面上颜色稍霁,一振衣襟,抬腿从御阶上走了下来。那年轻人赶忙迎上两步,搀着他的手,笑道:“皇上,辛苦了。”说罢,就要行礼,却被朱棠伸手拦住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自家兄弟,又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礼,以前你怎么称呼朕还怎么称呼。”
朱棠口中说着话,转身走向一旁的偏殿,段侍尧连忙跟了上去。
那年轻人笑了笑,眼珠转动,透出一股天生的机警敏锐。他跟在朱棠身后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槿儿从小跟着皇兄,长这么大,今天这是头一遭见您发这么大脾气,所谓天子一怒,风云变色,雷霆不及,真是半点也不差——到现在,槿儿心头还在扑扑乱跳呢!”
朱棠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随即转过了头,对段侍尧吩咐道:“召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
段侍尧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襄平郡王朱槿扶着光武帝在正中一张绣榻上坐了,站开两步,垂手侍立,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身上。
朱棠抬眼望着他,笑道:“槿儿,你几时学了这些规矩,乔张做致的,怎么不坐下来?”
朱槿恭敬道:“皇上没赐坐,臣弟不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朱棠呵呵一笑,“你忘了小时候踩在朕的肩上去捅马蜂窝的事了?以后只要没有外臣在场,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朕的宫里有,随便你挑,就都拿去也不妨。”
朱槿闻言嘻嘻一笑,拱手道:“多谢皇兄。”于是后退一步,坐在下首一把椅子上了。
朱棠状似无意地看了看窗外,那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越发阴暗起来。段侍尧手里拿着一个银烛台走了进来,烛台上插着三支燃烧的蜡烛,顿时,这间小小的偏殿变得温暖和明亮了许多。
“回皇上,江大人正在殿外等候宣见。”
朱棠摆摆手,道:“就让他等一会儿好了,你先下去。”
朱槿看着段侍尧轻手蹑脚地退出门外,心里知道朱棠必定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自己说,否则不会连这位一向寸步不离的六宫总管也回避了,但,那会是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呢?
……皇兄一向不要他参与政务的,他也乐得清闲自在;但是今天紧急召见三大学士和各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商讨赈灾和漕银被劫之事,偏偏把他这个没有官衔职位的闲散郡王也叫上了,跟一班大臣在奉宸殿站了那么老半天,听他们互相扯皮外加溜须拍马……朱槿深知朱棠为人,他是从来不做无用之事的。朱槿心头浮起一团疑云,在一大堆纷乱芜杂的事件中,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些头绪。
“槿儿,你今年多大了?”
朱棠忽然开口问道。
“啊,什么?”朱槿刚才正在走神,连忙笑着掩饰道:“皇兄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朱棠微微一笑,道:“你今年二十二岁,正月初五的生日,皇兄没记错吧?”
“当然了!”朱槿两手轻轻一拍,合在胸前,对着朱棠笑道:“皇兄一向最疼我,兄弟们之间只有皇兄待我好,比亲兄弟还要亲热,皇兄从小护着我,槿儿牢牢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敢忘。”
朱槿并不是弘武帝之子。他父亲原是弘武帝最小的弟弟,袭封襄平郡王。朱槿自幼父母双亡,弘武帝怜他无依无靠,于是收养在宫中。谁知武帝的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良儒之辈,朱槿时常受他们欺凌,多亏朱棠极力维护,使他免受太多折磨。
朱槿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平常,但一股赤诚之心溢于言表,连朱棠也不禁为之动容。
“槿儿,要记得,无论你长多么大,在皇兄心里眼里,你永远是当初一起在文渊阁读书习字、学琴练武、游戏玩耍的那个槿儿。”
朱棠说话时,眼神定定地望着一支蜡烛,他仿佛在沉思,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朱槿偷偷瞧去,只见蜡烛的火苗在他眸子中跳动。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朱棠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开口说道:“当初,父皇在世时就曾经说过,你天分极高,虽然看起来不如宁王、梁王他们几个那么聪慧,但是却有悟性,性格恬淡,在大事上又不糊涂,能拿得定主意。父皇本来是要给你实授职位的,却被朕拦下了——理由是你年纪太小,尚不足委以重任——”
朱槿张了张嘴,意欲插言,朱棠抬手止住了他,道:“听皇兄把话说完。当时,考虑到父皇年事已高,几个皇子都在争这个九五至尊的宝座,朕知道你一向没有那种野心,所以更加不愿意让你卷进哥哥们之间的纷争里去。而朕又封了燕王,远在千里之外镇守北方,就算是有心护着你,也鞭长莫及。”
朱棠说着站起身来,在偏殿中缓缓踱步,一面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你已经长大成人,是应该出去历练一番,替朕分担一些责任了。远的且不说它,就漕银这个案子也很棘手,朕担心刑部的缉捕行动不会有什么结果。”
朱槿歪了头略微一想,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所在。
第一批漕银五十万两,失踪二十多天才见上报,之前那些负责押解、沿途负责转运的官员都干什么去了?第二批漕银丢得更加离奇,整整十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什么人能把这件事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呢?
“皇兄的意思是……”
“朕怀疑是有人内外勾结,故意造成漕银被劫的假象,其实却是监守自盗!”朱棠恨恨地说道,“百十万两黄金白银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关系到几十万灾民的生计性命,岂可视同儿戏!眼下江浙急等赈济,可以先从国库拨款,但是朕绝不能容忍宵小之辈,欺瞒罔上,他们把朕当做了什么!”朱棠一拳捶在桌案上,嘴角紧闭,双眼中射出凌厉之光。
“皇兄说得是。”朱槿点头道,“以前在文渊阁读书时,太傅就教过,社鼠之灾,危及城墙!槿儿时常听说底下有些官吏损公肥私,中饱私囊,不治治他们是不行的。”
“所以,朕想派你去一趟江南,暗中查访漕银被劫的真相,至于刑部这边嘛……”朱棠冷冷一哂,“他们官官相护、养庸贻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等漕银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朕就放手一搏,把六部从上到下彻底整顿一番!”
朱槿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微笑道:“所以今天皇兄破例召了槿儿来,听听漕银的案子,是希望我能大致了解一些情况。槿儿虽然笨,可是皇兄叫我去做的事情,我一定尽全力去做好。皇兄信任槿儿,槿儿也决不会辜负皇兄!”
朱棠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整整比他小了十岁的朱槿,微微颔首,意似嘉许。
“说句实话,朕的那些个亲兄弟们,个个都有一副铁算盘,勾心斗角样样不落人后,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贴心又挚纯的。槿儿,好好去做,等你办完这件大事,‘襄平郡王’的郡字就可以去掉了,‘襄平王’叫起来似乎更加好听些。”
“皇兄又说笑了。”朱槿道,“槿儿能够做个郡王,衣食无忧就已经心满意足。”
“呵呵。难得你心胸开朗,比朕的兄弟们都强!”朱棠一笑转身,重新端坐在绣榻上,面容一肃,眨眼功夫,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刚才那个温情友爱的兄长,浑身上下散发出属于天子的赫赫威仪。
朱棠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宣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
金吾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金吾卫指挥使虽然官阶不高,正四品而已,却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江朝彦在滴水檐下站了一天,但是当他走进偏殿时,衣衫却是干的,身上没有带半分水气。朱棠对此习以为常,朱槿起初微觉奇怪,略一转念,顿时了然于胸,想必这位指挥使内功深厚,只怕和郡王府的卫队长莫雪不相上下。看不出来,他年纪轻轻,身材也不是十分高大魁梧,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江朝彦向光武帝和襄平郡王行过大礼,便站在一旁,默然侍立。朱棠淡淡吩咐道:“把你知道的关于漕银的事,跟襄平郡王详细说说。”
“是。”江朝彦躬身答应了,稍微转身对着朱槿,说道:“所有漕银都是由金吾卫派人和兵部共同负责押运。第一批五十万两白银明明交到了苏州地方官府,现在又报了失窃,臣不敢妄言他人是非,但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说到这里,江朝彦微微顿了一下,才接着说:“第二批漕银十万两黄金,是运往杭州府的。因为东西不多又贵重,臣特意检选了三十名武艺出众的部下一路随行,在距离杭州府不远的秀水县附近,两船官兵都被人下了麻药,昏睡整整半日,醒来以后,所有的黄金都不见了。”
漕银被盗的经过,刚才在奉宸殿朱槿已经听兵部尚书邵良裕介绍过了,但是他不知道原来押解漕银的还有金吾卫,难怪光武帝如此重视——倘若这件事不能查个真相大白,只怕这位深受皇帝信任的指挥使大人就要遭殃。
只听江朝彦继续说道:“漕船从运河南下,饮食都是由沿途地方提供的,现在已经很难查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事后金吾卫在船上发现了这个——”江朝彦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呈给朱槿。
朱槿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有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借黄金十万,救无数百姓
水上浮萍龙千夷
朱槿皱了皱眉,“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江朝彦在旁边提醒道:“还有一样东西,也装在信封里。”
朱槿闻言,将信封掉过来向下倒了倒,一样轻而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原来是一小枝已经枯黄的水草。
“这又是什么?”
“浮萍。”江朝彦答道。
“浮萍?”朱槿不解,“浮萍和黄金被盗有关系吗?”
江朝彦点了点头,说道:“从字条上的留言来看,劫走黄金的人应该叫龙千夷,不管这是不是真名,这枝浮萍就是他的记号。”
“哦。”朱槿立刻便明白过来,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忍不住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
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光武帝朱棠突然开口道:“槿儿,你出门在外有诸多风险,比不得身在京城,让朝彦挑几个武功好一点的金吾卫带在身边,朕也可以放心一些。”
“多谢皇兄。”朱槿连忙向上施了一礼,说道:“不过金吾卫毕竟是负责皇上安全的,臣弟不敢有劳他们,皇上不必为臣弟担心,我和莫雪一起去好了。”
莫雪,襄平郡王府护卫长,朱棠是知道他的。京城虽然高手如云,但是能和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过上五百招而不落败的人却并不多。
“这样也好,嗯……”朱棠沉吟着说道,“那朕就赐给你一道调兵令箭,若有需要,随时可以调动各路兵马驻军。以防不测。”
朱槿喜道:“谢皇上!臣弟告退。立刻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可上路。”
朱棠拦住了他。
“天色不早了,你陪朕用过晚膳再回府,要彻查漕银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两天。”
第二天,朱槿把下江南调查漕银失窃一案和莫雪说了,莫雪当然愿意和他一起去。朱槿决定再带上一个贴身侍从丹若,三个人轻装简从,悄悄地出京最好。
当天晚上,襄平郡王府一片忙乱,灯火辉煌,人声嘈杂——这主要是由丹若引起的,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挥下人们准备路上需要的行李物品。
朱槿嫌他太吵,就拉了莫雪一起在书房研究应该从哪里着手进行调查。他们一致认定,那个留下字条的龙千夷是最大的突破口,可是,现在手头上只有一个不辨真假的名字,连这个人多大岁数、是男是女、长相如何都不清楚,该怎么去寻找他呢?
莫雪大大咧咧地坐在一张檀木雕花椅上,跷着二郎腿,右手支着额头,说道:“依我看,就算我们两个在这里坐上一夜也不会有结果。兵部那些饭桶说的都是废话,倒是江朝彦给的那张字条还有点价值。”
虽然名义上,莫雪不过是襄平郡王府的卫队长,但是朱槿生性恬淡随和,从不摆郡王的架子,府里的人都和他放肆惯了。莫雪和朱槿的关系更像是至交好友一般。
“哦?你从字条上看出什么来了?快说来听听。”
莫雪的话,让朱槿重新提起了兴致,连忙俯身凑过去,想听听莫雪的分析高见。
莫雪抬起眼皮,看着朱槿热烈的脸,狡猾地说道:“我认为……这个人字写得很糟糕。”
哎——
朱槿明白原来莫雪是在故意耍他,一下子又泄了气。他百无聊赖地看看字条,又看看字条旁边的浮萍。
“对了,昨天江朝彦说过,这枝浮萍很可能是龙千夷的记号,那时我立刻就想起了你,莫雪,你看,他叫‘水上浮萍’,你是‘踏雪无痕’,你们两个的外号倒是满相配的……”
朱槿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西花厅里传来丹若的惊叫:“来人那!有小偷!快来人!”
莫雪一听,立即从椅子上跳起,只来得及对朱槿交待了一句“守在这儿”,身子一翻,一个珍珠倒卷帘,轻轻巧巧飞出窗外,朱槿觉得眼前影子一晃,人已经不见了。
莫雪跃上了最高的房顶,居高临下,俯视整个郡王府。
现在除了还在外围站岗的士兵,多数卫队都冲进了西花厅,几十只灯笼照得整个西跨院亮如白昼,但是那里除了丹若和两个丫鬟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莫雪又观察了片刻,确定没有异常之后,几个起落飞奔过去,反身跃下,如同一片树叶,轻轻落在西花厅门前。
丹若见了他,如同看见救星一般,一个箭步抢了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不肯放。
“莫雪,你总算来了!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个人在这里!真的!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就露出两只眼睛,当时正在书架上找东西,我进来以后,他回头看见了我,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书架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你看!你看!”
莫雪将衣袖从丹若怀里拉回来,问道:“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还没检查过,好像什么也没有少,要不是我机灵,当时就喊了起来,现在那个毛贼一定把这里卷空了,你们,还有你们都学着点……”
丹若一边教训站在旁边的众丫鬟和众小厮,一边滔滔不绝,自吹自擂。
莫雪也不去理会他。在西花厅里快速扫视一圈,发现长案上一对玛瑙狮子镇纸还在,旁边陈设的翡翠如意、羊脂玉玲珑也没有动过,看起来窃贼要找的并不是贵重物品……他心念电转,立刻便想到郡王府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耳朵里“嗡”的一声,头皮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