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朱槿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若说朱棠没有杀朱汶的念头,那也万万不是事实。正在飞快地转动念头,想要岔开这个尴尬的话题,却听朱汶继续说道:
“其实这个天下,本来就应该是他的,想不到皇爷爷却硬是传给了我——小叔叔,你知道我从不说谎,虽然我坐在那个宝座上,却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
因为我知道,若是换了三叔来当这个皇帝,他一定能够比我做得好。所以他起兵靖难,我根本没有打算做一点儿抵抗,只当是把这个天下名正言顺地还给他,那样不是很好么?
在我内心里,倒是希望三叔当上皇帝以后,随便赐给我一个什么爵位,我宁愿像小叔叔你一样,做一个闲散王爷,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天下的事情毕竟不能皆如所愿。我心里虽是这样想的,三叔他却不这么想,竟然派人到宫中纵火,烧毁了太极殿——小叔叔,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伤心,无论如何,我也是他的亲侄子,三叔他竟然狠得下心来,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难道说,为了区区一个天下,他都不能容我苟活于世吗?”
说到这里,朱汶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一滴一滴,都落在朱槿的手背上。
朱槿只觉得那泪水冰凉彻骨,连带着,心中也寒了起来。想要对朱汶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偏偏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朱汶默默垂泪,过了一会儿,在朱槿身上擦去泪水,又说道:“本来我想,既然我是一个多余的人,那么再活着也就没有多大的意思了,不如干脆随着那些宫殿被大火烧光,最好连一点骨灰都不剩下,那么我的魂儿就可以追随皇爷爷的龙魄,到天上去侍奉他老人家了——倘若他问起我来,我就说是太监宫女们不小心走了水,所以才有幸提前上天跟他团聚,免得皇爷爷他老人家知道了真相,或许会感到伤心难过。”
朱槿听到此处,心头一热,鼻子发酸,险些也要跟着流出眼泪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勉强笑道:“阿汶,幸好那时你没有死,否则今天我怎么还能再见到你?”
朱汶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看来,也许我还是早早死了得好。当时我只记得被浓烟熏得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已经离开京城很远了——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原来皇宫里的侍卫中,也有谢不凋安插的眼线,是他派人把我从秘密地道救出来的——只是可惜了蓝琦玉……想不到他一片赤胆忠肝,还以为我被那场大火烧死了,竟然会自杀殉节。”
朱槿追问道:“那么后来呢?你一直在这里隐居?不对呀,我听说这个园子可是新盖的……”
朱汶说道:“起先一段日子,我藏在谢不凋的军营里,就那么躲着,不见任何人;有时候整月整月地也看不到一两次太阳,皮肤白得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了——本来我穿这身白衣,是为了皇爷爷服丧,再加上一张同样惨白的脸,小叔叔,你想想看,那会是个什么样子?若是谁突然见到了我,恐怕都要活活吓死。
后来,谢不凋见我总是闷闷不乐的,就出钱在这里修建了一个园子,好让我吹吹风,偶尔也能晒晒太阳。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人都怎么看我,只不过,我一个四处躲避追杀的亡国之君,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还拿我当作皇上看待呢?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就这么过一辈子算了。
大前天的晚上,谢不凋突然去见我,说边境很可能要打仗,他准备趁着三叔后方空虚,无暇分心之际,起兵声讨三叔,重新扶我登上大宝——小叔叔,跟你说一句真心话,三叔虽然千方百计想要杀我,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更不要说跟他抢什么天下了。
所以当时我就对谢不凋发了脾气,谁能想到,窗外竟然有人偷听,而且还被谢不凋发现了,他启动了园子里的机关,想把偷听我们谈话的人都杀死,是我在旁边拼命阻拦,他才没有痛下杀手——小叔叔,那个时候,我可没有想到躲在窗子外面的人会是你,不然的话,我是一定要立刻见你的。
当时我之所以那样做,仅仅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再有人因我而死,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悄悄地打听事情的结果,本来谢不凋是什么都不瞒我的,偏偏他对你们的下落含糊其辞,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实话,于是我起了疑心,想要看一看究竟来的人会是谁……苍天在上,多亏了皇爷爷英灵默佑,小叔叔,今天我终于见到了你,就算是立刻死了也高兴!”
朱槿皱眉道:“阿汶,你偷偷来看我,若是被谢不凋知道了怎么办?”
朱汶说道:“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再说我正要去找他呢!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要他立刻就放了你!”
朱汶说完,站直身体就要向外走,朱槿拦住了他。
“只怕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朱槿苦笑道,“看起来谢不凋他是存心要杀我了,不过还想在我死之前再利用一回,引诱别的鱼儿上钩罢了——起先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所以才没有被园子里的冷箭扎成刺猬,现在看来,倒是应该谢谢你才对,若不是你拦着他,莫雪可没有那么容易就逃出去。”
朱汶奇道:“莫雪也来了?他怎么能撇下你一个人逃走?他以前可不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人啊!”
朱槿解释道:“我腿上中了一箭,他如果带着我,两个人都走不了,所以我让他出去搬救兵了——不过说真的,阿汶,我一直不太敢相信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就是你,甚至怀疑过,或许是某个跟你面貌极为相似之人假扮的,被谢不凋利用来作傀儡——但是听你跟他说话的语气却又不像,当时我知道了你还活着,心里真是高兴万分,然而你却不知道在窗子外面偷听的人就是我,如果谢不凋瞒着你悄悄地把我杀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我才一直没有敢公开身份——不过我想,谢不凋一定躲在暗处,早就看见过我;而且,显然他已经猜到我是为何而来。”
朱槿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你想的半点也不错,襄平郡王,看来我不应该过分低估了你。”
说话之人正是谢不凋。
他推门进入柴房的同时,朱汶也一下子转过头去,双眼怒视着他,质问道:“谢不凋!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我?为什么把襄平郡王关在此处,你想要暗中杀了他是吗?!”
谢不凋毫不推诿,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错!陛下,这个襄平郡王是燕王的心腹,燕王派了他到江南来,就是为了刺探情报——天无二日,臣无二君,不凋对您一片忠心耿耿,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那自然是留他不得!”
朱汶挺身挡在朱槿面前,厉声喝道:“你敢!若想杀他,不如先杀了我!——反正我早就不该活在世上了,这条命既然是你给的,你当然可以再让我死!谢不凋,你动手吧!”
谢不凋皱眉说道:“陛下,您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今生今世,不凋绝不敢碰您一根手指,也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到您。”
朱汶冷笑道:“明明是你要逼我死,也不必说的那么好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决不允许任何人动我小叔叔一根头发!”
谢不凋闻言,不由握紧了佩剑,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朱槿知道他正在考虑对策,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谢将军,我知道你是忠贞不二的臣子,既不想惹恼我皇侄,也不想就这么便宜地放我离开,免得走漏了风声——其实这件事情倒也不难解决,正如你所推断的那样,皇上不久将要派大军与阿鲁台开战,只要你把我关到那一天,也就没事了——随便你要不要谋反,总之,即便是我立即回京给三哥报信,到那时大势已去,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谢不凋沉吟片刻,深觉朱槿所言有理,于是点头说道:“不愧是襄平郡王,果然深谙保命之道。既然如此,那就依您的高见,请陛下立刻移驾,和襄平郡王一起暂住小楼。”
朱槿笑道:“这就对了!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保住脑袋才是最要紧的,其它的事情不妨以后再说——对了,谢将军,你知道我三哥为什么特别赏识你吗?”
谢不凋躬身答道:“臣愚昧,请郡王殿下指点。”
“因为你这个人很忠心,但又不是那么死心眼,懂得审时度势,见机行事。”朱槿笑着说完,随即转向朱汶道:“阿汶,我们走,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肯定要比这间柴房好多了,我睡了这几天稻草堆,也不知道身上生虱子了没有?”
朱汶生来柔懦,轻易也不会对人发脾气,见朱槿性命无忧,于是顿时放下心来,紧绷着的表情也松懈了,拉着朱槿的手向外就走,同时口中说道:“小叔叔,你跟我来,看看我写的字可有什么长进没有?”
朱槿随着他慢慢向小楼走去。谢不凋把手一挥,原本守卫在柴房外面的士兵立刻跟了上去。
谢不凋站在原处,看着朱槿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睛微微地眯起来,脸上流露出重重杀机。
钱管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附在谢不凋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谢不凋的浓眉一皱,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才得到消息。”钱管家身躯肥胖,虽然走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抹一把,小声说道:“幸好我早就有所提防,在龙骧、凤翔、鹰扬、神武等军中都安插了眼线,否则……”
谢不凋急忙问道:“水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目前还没有消息传过来。”钱管家说道,“可是九路大军一齐调动,怎么我们事先却半点都不知道呢?襄平郡王已经被关押在园子里了,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任意调动朝廷大军?——难道,难道是皇……”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在谢不凋的逼视下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燕王绝对不可能在江南。”谢不凋斩钉截铁地驳斥道,他对朱棠的称呼始终没有改,一直沿用过去的封号,“无论是谁,要调动大军必须先经过我同意,没有我的亲笔钧令,各路将军怎么敢任意行动?难道他们统统都要反了不成?!”
此刻,钱管家的鼻尖上也冒出了汗珠,急道:“将军,您要不要亲自去瞧一瞧情况再说?”
“当然要去!”谢不凋离去前特意叮嘱道,“老钱,你替我在这里好好地看住那个襄平郡王,尤其要仔细提防他再耍什么花招!”
朱槿跟着朱汶来到他居住的小楼,一路之上,朱汶始终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朱槿也知道他对自己相当依赖,现在久别重逢,心中当然喜悦无限,但是朱槿的内心却充满了矛盾——到底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朱棠呢?
假如朱棠得知朱汶尚在人世,以他的为人和一贯作风,必定会派人前来刺杀朱汶,将他除之而后快,那样的话,朱汶的性命岌岌可危,就算他侥幸躲过了初一,也难保他能躲过十五,这是朱槿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可是如果不告诉朱棠的话,朱槿又觉得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从小朱棠就把他当作亲弟弟一样爱护有加,万一将来他得知朱槿竟然欺瞒了他,不说会有多么伤心失望,只怕到时连朱槿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思前想后,朱槿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对朱棠说实话。
朱汶取出字画请他一同观赏,朱槿心不在焉地支吾过去,心里盼望着龙千夷能够快点出现,似乎只有在他身边,才会觉得平静和安宁。
不知不觉间到了天黑,有人送来精致酒菜。
朱汶因为重逢亲人,所以心情极佳,连连劝朱槿喝酒吃菜,可是他哪里知道朱槿满腹心事,就算眼前是佳肴美酒,又怎么能够咽得下去?
为了不拂逆朱汶的一番好意,朱槿强颜欢笑,陪着他喝了几杯酒,就推说身体困倦,想要早点休息。
朱汶虽然感到失望,但是转念一想,来日方长,要说话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之间,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命人撤下酒菜,在他卧房外的珍栊阁里另搭了一张床,安排朱槿睡下。
虽然朱槿躺在床上,可是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留心细听屋角的滴漏之声,微弱而绵延不断,在漆黑的夜色中,更添静寂之意。
正当他朦胧欲睡时,忽然头顶的窗子上被人有节奏地连续敲了三下,紧接着,传来一声熟悉的笑语:“小猪猪,你可睡着了吗?我来救你了。”
尽管龙千夷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是在朱槿听来,无异于黄钟大吕,天籁伦音,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动手打开窗子——站在外面笑嘻嘻地看着他的,不是龙千夷是谁?
朱槿顾不上说话,一把将他拉进房内,紧紧地抱住。就像一个将要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满怀激动,喜悦无限。
再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龙千夷不言不动,任他抱了一会儿,在朱槿耳边低声笑道:“小猪猪,你是不是很想我?我听见你的心跳得好快,难道是太高兴了么?”
“不……”朱槿只能清晰地说出一个字,随即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闷声抱怨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都快要疯掉了……你再不来的话,小猪真的要绝食了!真想死给你看!”
“小猪猪,你又在胡说八道了!”龙千夷笑道:“我才不相信你舍得去死呢!——这几天我和苍澜他们几个快要忙坏了,全都是为了救你这头小笨猪,你不说好好地向我道谢,居然还敢抱怨?”
朱槿忽然意识到两人所处的环境,连忙放开了他,问道:“你是怎么上来的?楼下那些守卫没有发现你吗?”
龙千夷拉着他向窗外看去,笑嘻嘻地说道:“他们太辛苦了,所以全都睡着啦!”
朱槿略微一张望,就发现楼下的士兵们个个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省。
“这是怎么回事?”朱槿看着龙千夷问道,“莫非你给他们下了蒙汗药?”
龙千夷撇了撇嘴,神情骄傲地说道:“我才不用蒙汗药那种东西呢,很容易就被人识破了的——这些家伙又不傻,怎么会吃不出怪味?实话跟你说,我躲在厨房的屋梁上,往饭菜里加了些无色无味的特殊调料,就算是狗鼻子它也闻不出来,当然换作了是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朱槿心想:“反正还不都是一样?我就知道你又故技重施,想必偷那十万两黄金用的也是这一招。”忽然他想起了谢不凋的计划,于是急忙问道:“这园子里的人都睡着了吗?还有没有其他人跟你一起来?”
龙千夷问道:“你是在担心那个谢不凋吗?放心好了,他已经中了苍澜的连环计,现在究竟是死是活,那可只有老天才知道!”
朱槿奇道:“怎么?难道谢不凋不在园子里?他去了哪里?又怎么中了连环计?”
龙千夷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等我回去慢慢告诉你,眼下咱们先离开这里要紧,免得那些笨家伙突然醒过来,可就麻烦大了。”
说完,拉起朱槿的手就要下楼,朱槿却不肯挪动脚步,站在原地只是不动弹。
龙千夷刚走了两步就被朱槿拖住了,他转过头来奇怪地问道:“小猪猪,你怎么了?”
朱槿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朱汶的事情。要说干脆撇下朱汶不管,虽然落得一身轻松,可是在朱槿来说,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第九回 多情未已难拘束 莲子心中有深意
龙千夷见朱槿表情迟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更加觉得奇怪。因为自从与朱槿相识以来,他行事总是干脆利落,明快果决,虽然二人不断嬉笑打闹,也从未见他有过如此优柔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