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千夷闻言拍案而起,急道:“小猪?他怎么了?”
那个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午他没吃饭,刚才我去送茶,发现他倒在地上,满头大汗,口吐白沫,好象要死了一样!”
“胡说!”龙千夷不悦道:“有我在这里,他怎么会说死就死?!”
情况紧急,也来不及和苍澜打招呼,龙千夷一个箭步跃出门外,转眼间就奔回自己住的茅舍,木板门还没有关上,果然他一眼就看到朱槿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人事不知。
龙千夷抢了过去,抓起他的手腕想查看脉象,谁知朱槿的手掌虽然异常灼热,却摸不到一点脉搏,这下龙千夷也有些慌了神,急忙去摸他的胸口时,幸好还在微弱地跳动。
龙千夷毫不犹豫,“刷”地一把撕开朱槿的衣服,一望之下,饶是他曾见过无数疑难杂症,此刻也不禁大吃了一惊。
只见朱槿身上布满淡红色的斑点,每一个都有铜钱大小,排列整齐如同鱼鳞一般。
“这,这是……”
龙千夷伸出手指,轻轻压了一下朱槿的皮肤,发现那些斑点并没有消退,反而颜色越来越深。他喃喃自语:“难道竟是血斑?可是……可是血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朱槿这病来得凶猛古怪,龙千夷也有些慌了手脚,连忙把他抱到自己床上,再去搭他的脉搏,仍是毫无动静。
苍澜跟在后边赶了过来,看到龙千夷皱着眉苦苦思索,一筹莫展的样子,连忙提醒道:“他会不会是染上了瘟疫?”
“不,不可能!”龙千夷一口否定,“上岸之前我明明给他吃了白花紫露丸,还是眼看着他咽下去的!”
苍澜点了点头,微一沉吟,对报信的那个人说道:“你去把千夷今天早上捉到的那位莫将军请过来。”
那人应声去了,时间不长,就带着莫雪来到小屋。
莫雪身上还捆着水蚕丝编织的绳索,神情愤懑,苍澜微笑着要给他解开束缚,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但是当他看到昏迷的朱槿时,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惊惶失措。
“殿下!你怎么了?!殿下!殿下!”
尽管莫雪连声呼唤,朱槿仍是昏迷不醒。
苍澜冷静说道:“莫将军,你先不要慌,之所以请你过来,只是想问一下,襄平郡王他以前可有什么旧病宿疾?可有什么不能吃,不能碰的东西?”
龙千夷一开始还不明白苍澜叫莫雪来的用意,经他这么一说,立刻醒悟过来,暗暗骂自己:“我怎么这样傻!一见到他这样居然就把什么都忘了,本来应该是我先想到的——若不是苍澜还算镇定,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莫雪听了苍澜的问话,连连摇头,一叠声的“没有”,又道:“小郡王他一向身体好的很,不要说旧病宿疾,平常连个头痛脑热、伤风感冒都很少,府里的药库根本形同虚设,药材多半是被下人们吃了的。”
苍澜看了看龙千夷,见他已经拿出一把金针握在手里,但是皱眉深思,举棋不定,似乎拿不准该如何下手,于是温和地说道:“莫将军,襄平郡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决不会害他,就算之前曾经有过斩草除根的念头,从今以后也是一笔勾销,永不再提——至于千夷,他既然把你都当作客人请上岛来,那自然更加不会害襄平郡王……”
莫雪哼了一声,讥讽道:“原来你们这是请客,真是好奇怪的规矩!”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也忍不住暗自琢磨:“奇怪了,小郡王几时对这个人有了救命之恩?难道,难道他又拈花惹草……”
苍澜听了莫雪的讥讽,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语调仍是平淡如常,说道:“莫将军,你可想仔细了,我们若不是拿你当作客人看待,只怕你的性命早就保不住了,更休想踏上青龙岛半步。”
莫雪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实情,何况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要杀要剐由不得自己,勉强忍住了反驳的话,一声也不吭。
苍澜接着说道:“眼下,襄平郡王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我看将军最好不要固执己见,大家应该化敌为友,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一命。”
莫雪怒道:“你说的倒轻松!若不是他……”说着,狠很瞪了龙千夷一眼,“设下圈套,把小郡王绑架到这种鬼地方来,他会有事么?”
苍澜道:“现在再追究责任,也是于事无补——莫将军,为了以示诚意,让我解开你身上的绳索可好?”这番话虽然是用商量的语气说来,但是苍澜的神态之中,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
莫雪转念一想,他说的也有三分道理,眼下朱槿的安危第一,其余的事情不妨以后再说,于是任凭苍澜动手,解开捆绑他的绳索。
龙千夷对他们之间的风波云涌恍若未闻,只顾留意查看朱槿身上的血斑有无变化。莫雪见他双手同时捏住一把金针,手起针落,迅如疾风,快如闪电,眨眼间已经封住朱槿几十处穴道——单单是这一招,放眼整个京城,就没有一个大夫能够比得上,莫雪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叹服。
苍澜见龙千夷终于放下金针,似乎松了一口气,急忙问道:“怎么样?他没事吧?”
龙千夷摇了摇头,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略显疲倦地回答:“现在还不好说。我用金针封住了他所有要穴,暂时护住心脉,但是……他的症状很奇怪,既不像瘟疫,更不像伤寒,身上又出了这样古怪的血斑,却偏偏又不是天花——老实说,一时半刻之间,我也拿不准到底该怎么治。”
莫雪急道:“那可有性命之忧?”
龙千夷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我还是不知道。现在也不能轻易用药,暂时先观察一阵子,看他的造化吧。”
莫雪气急败坏,怒道:“你这不是草菅人命吗?哪有这样不管不顾,却要看病人造化的?”
龙千夷惨然一笑,说道:“你若是信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带他走,我派人送你们离岛上岸。只要你能在天亮之前找到任何一个敢收下他的大夫,我龙千夷倒过来跟你姓!”
莫雪知道他所言非假,眼下不是在京城郡王府,一呼百应的身份;自己又一个人孤掌难鸣,哪里去找更加高明的大夫来?他空有一身武功,可惜这会儿偏偏一点用处都没有。
龙千夷坐在床边,一双眼睛牢牢盯在朱槿身上,满是关切之意。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光景,朱槿神智略清,牙关也松开了,却迷迷糊糊的,只是说胡话,一会儿道:“七哥不要打我,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一会儿又道:“夫子总是骂我笨,说我字写得好难看”,一会儿又是咬牙切齿:“你们不都是瞧着我没爹没娘无依无靠所以才欺负我吗?我可不怕你们!”一会儿又转成了温柔恬淡的语气:“三哥你对我好,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龙千夷听了他的胡言乱语,眼中含泪,低头查看他身上的血斑时,不仅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转成了鲜红色,界限分明,轮廓更加清晰起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莫雪急问:“怎么?情况还是不好?”
“只怕更糟了……”龙千夷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苍澜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千夷,你敢不敢为了他做一件事?”
“你说什么?”
龙千夷听了苍澜的话,猛地站了起来,随即他眼前一亮,整个人象是突然被一道希望之光照亮了,大声说道:“我当然敢!”
莫雪被他吓了一跳,惊问:“你要做什么?”
龙千夷也不回答,但是脸上却露出一丝喜悦之情。他动手将朱槿从床上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拿出一个白瓷瓶,咬开瓶塞,倒出三粒白花紫露丸,一只手在朱槿下颌关节上一捏,强迫他张开嘴,顺利地喂下药丸。
莫雪眼看着龙千夷抱起朱槿就要向外走,连忙挡在他的面前,问道:“你要带殿下去哪里?”
“让开!”龙千夷不耐烦地说道,“小猪都快要死了,我没时间跟你解释。”
“那我也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就把人带走!”莫雪固执地说道。
“我去求我师傅救小猪一命,这下你满意了吧?”龙千夷怒道,“快点让开!”
“我要跟着一起去!”莫雪坚持。
“绝对不行。”龙千夷立刻顶了回去:“我师傅是从来不见外人的,你跟着去了一定会惹他不高兴,那样的话,小猪可就死定了!”
“可是我怎么能放心把小郡王交给你?”
“哼!”龙千夷气得跺脚,“你不相信我就算了,除了我师傅之外,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救活他,他死了你才高兴是吧?”
“莫将军,请你相信千夷。”
苍澜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龙千夷和莫雪吵架,沉默不语,突然开口说道:“你若是放心不下,就请留在这里,我来做人质,如果千夷不能带着襄平郡王平安返回,你就杀了我好了。”
“不行!”这一次却是龙千夷提出反对意见了,“苍澜,我也不能放心把你交给这个家伙做人质!”
莫雪却对苍澜说道:“你的命能跟小郡王相提并论吗?我不同意。”
龙千夷怒道:“苍澜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他怎么不能跟小猪比?!”
“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眼下还是救人要紧。”
苍澜不过才大声说了两句话而已,立刻觉得胸口一阵憋闷,眼前发黑,勉强提气说道:“千夷,你尽管去找师傅好了,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假如……假如师傅不肯救他,你派飞鸽传信给我,我也去求师傅!”
“好!我听你的就是!”
龙千夷说完,狠很瞪了莫雪一眼,绕过他身边,抱着朱槿一直走到码头上,将他轻轻放进船舱。
随即解缆起锚,小船在水面上掉了一个头,向着镜湖的对岸飞快驶去。
也许是服用了白花紫露丸的缘故,过了不长时间,朱槿竟然慢慢清醒过来,他微弱地哼了一声。
龙千夷听到他的呻吟,手一颤,船桨几乎掉进水里,立刻飞奔进船舱,正好看见朱槿张开眼睛,不解地望着自己。
“这是什么地方?好象又回到了船上……”
龙千夷又惊又喜,连忙问道:“小猪,你醒啦?现在觉得怎么样?”
“头很痛啊……”朱槿低声说,“好象有许多小人在里面跳来跳去。”
龙千夷握住他的手腕,随即心头又是一沉——竟然还是摸不到脉搏!
“没关系,我这就带你去找我师傅,”龙千夷安慰朱槿道,同时也是安慰自己,“你放心,这世上还没有我师傅治不了的病呢!他的医术已经到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境界,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举世无双——无论如何,我也要求他把你给治好!”
朱槿勉强笑了一笑,道:“听你说的,好象我快要死了一样,哪里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连一根小手指也动不了,大概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吧?”
“你说是就是了。”龙千夷的心中越来越不安,却又不能告诉朱槿实情,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你没有力气就不要乱动,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来替你拿。”
朱槿叹了口气:“是不是我一生病你就对我这么好?那我宁愿以后天天生病,免得被你又打又骂,外加不理不睬。”
“你又胡说八道!”龙千夷装作生气的样子,骂道:“臭小猪,念你初犯,这次就算了——你要是再敢给我生病,看我不把你扔进湖里喂鱼!”
“原来我一生病就成了‘臭小猪’,”朱槿抱怨道,“真是好没道理。”
“好,你不是臭小猪,”龙千夷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灼烫,虽然心中焦虑不安,仍是微笑着说道,“那么你是浑身香喷喷的烤小猪,这下总可以了吧?”一转身,跨出船舱,重新抄起船桨向对岸划去。
朱槿头痛如劈,浑身燥热,象是被放在火堆中烧烤一般。勉强定了定神,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水流动的声音,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此生索然无味,此身轻如鸿毛,再也承载不下任何东西——包括京城,包括漕银,包括富贵爵禄,包括光武帝的信任,包括一切勾心斗角、权势倾轧之事。
他只想留住眼前这一刻,独自躺在一个狭小的船舱里,任凭清风过耳,明月照身。
龙千夷一边划船,一边留意他的动静,听到朱槿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心里越发着急起来,暗中寻思:“必须找些话来说,决不能让他就这么睡过去,说不定会一睡不起……”想到这里,提高了声音,故做轻松地问道:“小猪猪,你在想什么?跟我讲一讲。”
朱槿低声答道:“我没有在想什么。”
“我不信,”龙千夷道,“你不肯说,一定是信不过我。”
朱槿微微一笑,转过脸去看着他,轻声问:“我想听你唱歌,可以吗?”
龙千夷不敢看他的眼睛,连忙掉过头去,应道:“当然可以。不知你想听什么歌?我也不懂音律曲调,只是随口唱来玩的——可惜苍澜又不在这里,他会弹琴,你一定能跟他说得来。”
朱槿笑道:“难道我是为了听苍澜弹琴才追你到柳堤去的?”
龙千夷想起两人初次相逢的情景,忍不住也笑了,低头想了一想,于是唱起歌来——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一支“折杨柳”的小调:
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入新。苦心非一朝,折杨柳,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
翩翩乌入乡,道逢双燕飞。劳君看三阳,折杨柳,寄言语侬欢,寻还不复久。
芙蓉始怀莲,何处觅同心。俱生世尊前。折杨柳,捻香散名花,志得长相取。
菰生四五尺,素身为谁珍。盛年将可惜。折杨柳,作得九子粽,思想劳欢手。
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一会复周年。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
甘菊吐黄花,非无杯觞用。当奈许寒何。折杨柳,授欢罗衣裳,含笑言不取。
大树转萧索,天阴不作雨。严霜半夜落。折杨柳,林中与松柏,岁寒不相负。
素雪任风流,树木转枯悴,松柏无所忧。折杨柳,寒衣履薄冰,欢讵知侬否?
歌声清婉柔和,伴随着潺潺流水之声,在湖面上飘散开来。
朱槿叹了口气,说道:“这首歌好听的很。跟上一次唱的那首比起来,可谓豪放婉约,各有千秋,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不管是谁,这辈子只要能听上几回,也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龙千夷微笑道:“你倒是会拍马屁。这歌儿恰恰不是别人教的,”他说着,神色忽然黯了一下,“我小时候常常听我师傅弹这个曲子,听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朱槿道:“你是担心你师傅不肯给我治病吗?”
龙千夷心中恰恰正在为此事忧虑,想不到竟然被朱槿一下子就给说穿了,他停下手中船桨不划,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朱槿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是当年何夫子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我虽然不够聪明,这句话倒是牢牢记在心中——刚才你唱的第一句歌词里就有‘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这样的话,而且这又是你师傅经常弹奏的曲子,你担忧的事情应该和他有关才对。”
龙千夷听了他的话,鼻子一酸,带着哭腔说道:“你明明就很聪明,为什么却总是喜欢装傻?难怪苍澜一开始就要我杀了你,他比我强多了,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聪明人。”
朱槿面无表情地答道:“我要是不装傻,又怎能活到今天?你以为我那些兄弟们都是吃素的吗?他们只要一觉得某人是个威胁,就必定要除之而后快——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太多了。”
龙千夷默然片刻,低声说道:“原来小猪你也有那么多的烦恼,我还以为你只懂得吃喝玩乐呢。”
朱槿道:“现在我宁愿什么也不懂,就这样一直看着你划船,听着你唱歌,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都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