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朱槿立刻便明白了何今非的意思,摇了摇头,答道:“假如一个人做了皇帝,而且他又想做一个好皇帝,那么随之而来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烦恼——不说官员舞弊、藩王掣肘,就是普通一场天灾人祸,也足够使他饮食不安,夜不能寐了。”
何今非淡淡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漕银被盗。”朱槿眼中光芒一闪,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案子虽然是千夷做下的,可他不过是受命于人,其实,是夫子借了那十万两黄金吧?”
“你果然机智聪敏,颖悟过人,他没有看错。”何今非轻轻一叹,点了点头,承认道:“不错,那批黄金确是我叫龙儿截下的。”
“那我可就有些糊涂了。”朱槿道,“不要说十万两黄金,就算是一百万,甚至两百万两金子,只要夫子一句话,我相信皇上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您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何今非转过脸来看着朱槿,扬眉道:“这其中的原因,你倒不妨猜上一猜。”
朱槿沉吟道:“自从千夷对我说他是替人借钱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让千夷替他出面借钱呢?第一个人选,当然就是他的师傅——他的师傅不仅精通武功医术、机关阵法,而且还妙解琴音,天下虽大,除了夫子之外,我不做第二人想——但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夫子为什么单单要截这第二批批漕银呢?我暗中揣测,或许是因为第一批漕银出了什么岔子,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所以夫子才叫千夷去把它截下来——也不知道朱槿猜得对不对,请夫子指正。”
何今非听完朱槿的话,久久不言,只闭了一下眼睛,表示默认。
朱槿又道:“这件事情,虽然是夫子叫千夷出面做的,但是押运漕银的士兵之中还有金吾卫的人——我想大约皇兄也已经猜到此事可能与夫子有关,所以他虽然表面上震怒,其实内心里却并不怎么着急,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六部的人看看而已。”
何今非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他知道我不见外人,但是说不定会见你,所以才特意派了你来的。”
朱槿道:“既然如此,就请夫子明示,漕银之事该如何了结,朱槿回京之后也好对皇上有个交代。”
何今非道:“关于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你带回去给他,他看了信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朱槿沉吟片刻,忽然抬头说道:“记得当年夫子考评诸皇子的琴艺,宁王的考语是‘聪明绝顶,深藏不露’,文德帝的考语是‘精通音律,技艺超群’,惟独当今皇上只有四个字,却是‘霸气有余’——其实我知道,夫子内心最欣赏的,便是三哥。”
何今非听了这几句话,面无表情,亦不做声,就算是顺水推舟的默认了。
朱槿又道:“三哥虽然做了皇上,可他也不能事事顺心如意,方才夫子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他好不好,可见夫子的心里,还是很记挂他的——既然这样,那又何必……”
何今非猛地一抬手,朱槿便立刻停住,不敢再说下去了。
“朱槿,你说的话句句都对,只不过,”何今非淡淡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是强求不来的。”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今后你要好好待龙儿,不可以让他伤心失望。”
朱槿向窗外看去,只见龙千夷站在一株梧桐树下,双手握着十几枚铁莲子,不断地抛上去,等那铁莲子落下来了,又一个一个接住了再抛——这显然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一个人正玩得起劲。
在那一瞬间,朱槿只觉得心底有一丝丝温柔的感觉慢慢泛起,就像泉水从地底深处不断向外涌出,渐渐溢满了整个胸腔。
他看着正在阳光中玩耍的龙千夷,微笑着答道:“我会的。”
卧床静养了两三日,朱槿的身子基本复原,龙千夷和他一起乘船回青龙岛。
自从那一日长谈之后,何今非再也没有露过面。朱槿心想,也许他是不愿意因为见到自己,而重新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所以临别时也只在他的房门外拜了两拜,没有当面辞行。何今非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琴音叮咚,算是答礼。
“小猪猪,那天你跟师傅到底说些什么,神神秘秘的那么久?”
龙千夷一边划船,一边好奇地问道。
朱槿笑道:“夫子跟我说,以后不准你再欺负我,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夫子要替我教训你呢!”
“哼,我才不信师傅会那么说,”龙千夷道,“你这只小猪就是喜欢骗人,我才不上你的当。”
朱槿道:“我昏迷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莫雪他怎么样了,丹若有没有带雪莲回来?”
龙千夷心想,反正莫雪被擒的事情早晚要揭穿,倒不如先跟朱槿说明了的好。于是就把那天早上跟莫雪交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槿。
朱槿想不到连莫雪竟然也被龙千夷抓到青龙岛上去了,先是吃惊,随后又忍不住大笑,说道:“这可真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怎么那天早上发生了许多事情,我却偏偏一点也不知道!——那后来呢?”
龙千夷说道:“后来我就带了你来找师傅,莫雪不放心,一定要跟来,苍澜把他留在岛上,自己来做人质——假如我不能带着你平平安安地回去,也不晓得他们会闹成什么样子!”
朱槿摇了摇头,笑道:“我跟你打赌,他们两个一定早就打起来了。”
龙千夷闻言吃了一惊,但是心下里却不肯相信,反驳道:“我看不见得。我们几个师兄弟里边,只有苍澜的脾气最好,他做事又有分寸,不会轻易跟人打架的。”
朱槿笑道:“最近莫雪被丹若教坏了,平常就喜欢无事生非,就算苍澜脾气再好那也是白搭——当初我在京城里,听说开始是几个番邦女子在酒楼高谈阔论,公推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武艺高强,是我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勇士,她们个个都想嫁给这样的英雄豪杰——这话不知怎么竟然传到莫雪耳朵里了,他心中不服,主动跑去找江朝彦比武,一定要分个输赢高下才肯罢休,江朝彦躲了半个月,还是被他纠缠不过,于是两个人就打了一架,听说最后结果是平局;莫雪洋洋得意,谁知回到郡王府以后却被丹若好一顿臭骂……不过我想,要是江朝彦知道了事情的起因,他一定会郁闷死的!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几句话说得龙千夷也捧腹大笑,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止住了,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个……江朝彦……一定是……故意……让着莫雪……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莫雪?”
朱槿道:“我想也是如此。江朝彦这个人实在不简单,虽然我跟他接触不多,可是总觉得皇兄对他格外宠信的样子——”
说到这里,朱槿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个中缘由,但是此事毕竟牵涉到光武帝,在龙千夷面前也不宜多说,于是急忙用别的话题岔开了。
不一时,小船在青龙岛靠岸。龙千夷泊好船只,一只脚刚刚踏上码头,余老三就飞奔过来,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说,这几天老大不在家,苍先生和那个莫将军天天比武,眼下两个人已经打过了十几场。
朱槿一听,自己所料果然不错,但笑不语。
龙千夷奇道:“苍澜不会武功,怎么能和莫雪打起来呢?”
余老三道:“他们也不完全是比武,就是互相赌输赢罢了。第一天是苍先生布下阵式,困了莫将军整整十二个时辰;第二天莫将军提出比定力,两个人对视,谁先眨眼就算输,结果他偏偏坐在下风处,被一阵大风刮了满眼沙土;第三天比赛围棋,苍先生饶了莫将军七个子,结果他还是一败涂地……”
朱槿插话道:“这样看起来,竟然全都是莫雪输了?”
余老三道:“那也未必,今天的比试还没见分晓呢。”
龙千夷抢先问道:“今天他们又比什么?”
余老三笑着回答:“他们打赌,苍先生说午时三刻一定会下场小雨;莫将军不信,说除非他有张天师的本事,能够呼风唤雨,否则谁见过天上挂着大太阳还下小雨的?”
朱槿一听,连连顿足,道:“莫雪这个呆瓜,他是输定了!”
龙千夷反问道:“小猪,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输?”
朱槿叹道:“为将者,先辨天时,望云而知气,础润而知雨,苍澜既然学了何夫子的机关阵法,那么他一定也精于此道——倘若换做了是我,绝对不会跟苍澜打这种赌。”
龙千夷笑道:“你说的这几句话倒还有些道理。”
两人边走边谈,尚未到达住处,莫雪已经得到了消息,飞快地跑出来迎接他们,朱槿见了他安然无恙,当然也是欢喜。
莫雪对龙千夷拱了拱手,说道:“既然你救活了殿下,那么我们这笔账就算两清了,至于漕银的案子……”
朱槿拦住他道:“关于这件事,千夷已经帮我调查清楚,只等丹若拿来雪莲,我们便一起返回京城。”
莫雪惊讶地问道:“殿下不是在开玩笑吧?漕银什么时候有了眉目,我怎么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朱槿一扬眉,笑道:“你家小郡王不仅运气好,而且上知天文,下懂地理,无论什么难题,只要我一出马,那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龙千夷和莫雪异口同声,一起反驳道:“吹牛!”
朱槿和莫雪在岛上住了下来。
到了第七日上午,从镜湖对面飞来一只信鸽,原来是沿途护送丹若取药的几个舵主写来的,通知说丹若已经到达秀水县。龙千夷要去渔村里给人诊病,于是派了阎九亲自驾船去迎接他。
不到正午,丹若气呼呼地从船上走下来了,朱槿早就在岸上等候多时。
丹若不仅带来十对雪莲,还有人参鹿茸、麝香冰片、犀角牛黄等等名贵药材,另外还有太乙膏、琼玉膏、七厘散、青黛散、玉枢丹、至宝丹、小金丹、九一丹、茯苓丸、十补丸、苏合香丸、三黄宝蜡丸、天王补心丹、如圣金刀散等等药丸,甚至连暹罗进贡的瑞脑龙香也包了一大包来。
这么多东西分量可不轻,幸好有阎九替他背到岸上。
朱槿看了药材,喜滋滋地说道:“想不到丹若比我还大方,跟你说要十对雪莲,你倒好,几乎把郡王府的储药库都搬空了。”
丹若气哼哼地说道:“殿下的信写得没头没脑,只说性命攸关,我还以为是殿下突然生了什么重病呢,日夜兼程,拼命赶路——谁知您可倒好,只顾在这里乐不思蜀,害得我白白担心了这么久!”
朱槿笑道:“好啦!这件事情都怪我没有跟你说清楚。再说了,这雪莲的确关系到另外一个人的性命啊!——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丹若,你在短短几天里相当于盖好了八层宝塔,应该高兴才是呢!”
丹若道:“我可没有那个本事,总而言之,您是主子,一句话吩咐下来,我就只有乖乖跑腿的份——对了,听说莫雪也在这里,怎么不见他?”
朱槿道:“莫雪还在跟苍澜比赛呢!他已经连续输了二十多场,我们大家都在下注,赌他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服输!”
丹若一听,更加气恼,也不跟朱槿道别,径自要阎九带路去找莫雪。
朱槿也不去计较他的态度问题,从药材堆里拣出雪莲,坐在房中单等龙千夷回来。
谁知这一等就直等到了傍晚。
朱槿放心不下,坐立不安,跑到码头上去看了好几次,始终不见龙千夷小船的影子,倒是苍澜还沉得住气,照样跟莫雪赌骰子,又连续大赢三场。
朱槿虽然是庄家,也无心理会他们之间的输赢,苍澜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反过来安慰道:“你放心,千夷不会出事的。”
“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呢?”朱槿皱着眉头说道,“早上出去的时候,他明明知道雪莲已经到了呀,还说要熬煮成药膏给你吃的……”
苍澜微微一笑,道:“我曾经听他说过,雪莲要在半夜里煮才成,因为子时阴气最盛,能够克制雪莲中的热毒。反正现在离子时还早得很,就多等他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朱槿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他刚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外传来龙千夷的声音:“小猪猪,你快出来!”
朱槿大喜过望,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去。虽然分别不过一天光景,在他来说,等待的滋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龙千夷一把拖了他的手,两个人并肩走回他住的茅舍。
路上,朱槿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等得都快要急死了。”
龙千夷道:“我抽空去了一趟县城,跟济圣堂的掌柜结算往来帐目,他拦住我不肯放……”
朱槿急道:“他想干什么?!”
龙千夷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过是想问问我,上次你写的那个药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跟他讨论了起来,谁想到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朱槿一听,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想到龙千夷武功既高,人又机灵,只有他给别人受气的份,别人哪里敢去惹他?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没什么,我怕你吃亏而已。”
龙千夷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实在弄不明白朱槿到底在紧张些什么事情。
两人回到住处,龙千夷在火塘里生起一堆炭火,舀了一砂锅甘澜水放在火上,慢慢烧了起来。
朱槿这才明白,原来这个火塘还有这等用处,起先他一直以为是用来烧水煮饭的。
到了未时三刻,龙千夷在沸水里加入一对雪莲,原本已经枯萎的蓝白色花朵渐渐绽放开来,如同一对并蒂花盛开在水中,散发出缕缕甜香。
朱槿坐在龙千夷身边,心情大好,忍不住问道:“这花瓣看起来好象洋菊一样,半点也不象莲花,怎么倒叫它雪莲呢?”
龙千夷取笑他道:“你看起来也不象一头小猪呀,为什么偏偏叫小猪?”
朱槿装作发怒的样子,说道:“跟你说过了我是你师兄,再敢叫我一声小猪,看我怎么收拾你!”
龙千夷笑嘻嘻地说道:“你当我怕你吗?你又不敢把我怎么样!”说着,用手指在脸上刮了一下,故意羞他。
朱槿作势扑了过去,龙千夷向旁边躲闪不迭。谁知朱槿早就预料到他会闪避,故意做了一个假动作,却在相反的方向等着他,龙千夷好巧不巧正撞到他怀里。
“怎么样啊?”朱槿牢牢地抱住他,得意说道:“快点跟师兄认错,不然我就吃了你!”
龙千夷一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骂道:“死小猪臭小猪坏小猪……”
没等他骂完,朱槿就用嘴给堵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朱槿才放开手,龙千夷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槿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他本来还想问“难道是我的技术不好吗”话到嘴边,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
龙千夷红着脸小声说道:“我想起了一个猪舌头的笑话来。”
朱槿心中一动,想起初上青龙岛时,龙千夷说过要割他的舌头吃,于是笑问他道:“那么猪舌头好不好吃?”
龙千夷歪着头,认真想了一想,才回答说:“又软又甜,赛过刚出炉的桂花糕。”
朱槿乍闻此言,不由为之气结,道:“你能不能别拿我和点心比?”
龙千夷拉下他的脖子,凑了过去,轻声说道:“我喜欢嘛。”
朱槿只觉得唇软泽香,一时间意乱情迷,也顾不上仔细分辨龙千夷的话中含义——究竟是喜欢自己,还是更喜欢桂花糕多一些?
二人缱绻良久,满室里花香流动,朱槿心想:“无论如何,这辈子我也不能再跟他分开了。何夫子要我把信转交给皇兄,说他看过信自然什么都明白了,那也就是说,漕银这件事情,跟千夷可是没有半点关系,用不着担心皇兄会怪罪下来。”想到这里,轻轻拉着龙千夷的手,问道:“等苍澜的身体好起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京城?”
龙千夷问道:“去京城做什么?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跟你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