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至默————费亚
费亚  发于:2009年0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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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默的眼睛忽然瞪大,又慢慢闭了起来,屋子里音乐声的回荡,在他的耳朵里,逐渐变成一片无声。
没有声音。那么,谁也不会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宁暗从清晨开始,就一直待在山顶。水城里惟一的一座高山,既有绿树,也有杂草丛生的景况,在这个冬天,便可以成为一幅冰封的画。
宁暗将这些景物画在了画纸上,用冻僵的手指,为它们填补残缺的色彩。
亚幻曾对宁暗的画评价说——“小暗,你的画上的颜色,都是自己心里的颜色,所以它们是最难得的作品,可是太黯淡了,小暗,你心里的颜色,都太黯淡了。”
但是,也只有画画的时候,他的心里才最静,头脑也最清晰,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装在明镜里一般。
此时,他正需要——一个很静的世界。
所以他重新在画了。
否则,他会不能忘记脑中的某些情景。
一直到暮色染遍了天幕,他才收拾好画具,走下山去。
将东西放回家中,他便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天桥下的一个音乐厅。
因为青诺昨天对他发出邀请时,他已答应了过去。
走出家门时,没有看到宁默家中的灯光。宁暗在心里想着,从那天起,已经五天。
这五天中,一直在避开两人独处的环境。
音乐厅这种环境,是他从未去过的。
但却是第一次一个人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青诺在舞台上的角色,与她的个性一般,是男生妆扮。亚麻色的短发中间挑染出几缕金发,穿着“The red
soul”所一贯的红色服饰,站在红色舞台上,身上透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灯光。
宁暗走进厅中,就看到满眼的红色,像刚才在山顶上看到的夕阳——那片壮观的红色延伸了。
而在宁默眼中,所有红色,都是血红。他的眼神总是阴沉的,所以他站在舞台下的身体,就被血红的灯光映照得更显傲慢。
与青诺搭档的成员,是一个长发披肩的男生,俊秀的外表,画上了浓白色的妆底,头发却染至深黑,穿上深红的衣裤。有着妖异的外壳,同时拥有独树一帜的歌喉与创造力。这一次乐队演出的歌曲,曲谱都由他一人包办。

青诺则是写词的人。
她站在舞台上演唱曾经是“The soul”乐队的歌曲,两眼的目光片刻不离音乐厅入口的方向。
看见宁暗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便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在台下观众高声呼应青诺的歌声,台上的音乐声也愈加雷动时,宁默陡然回过头,往停在场中的宁暗看了过去。
他只是忽然转头看过去,毫无预警,然后,看见宁暗。
宁暗听到周围震耳欲聋的声音时,心脏又再度剧烈而沉闷地鼓动了起来,他无法分辨这种鼓动是欢愉或是恐惧。所以他站在场中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紧闭双眼,头用力地低了下去,半接受半抗拒地,试图让自己的心跳声稳定下来。

摇滚乐,激昂或残酷,都拥有场内观众用心脏给予的回应,混合成最真实而有力的撞击声。但这是宁暗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声音。
从很久以前开始,家里就不再出现热烈的声音,久到他如今已经承受不住一点点喧闹声了。
“暗!”
宁暗隐约听见宁默的声音。
以为是错觉。
宁默拨开人群,迅速跑到宁暗身侧,手臂环住了他,焦急地问,“怎么了?你哪里难受?暗?——”
音乐声嘎然而止。
宁暗喘了喘气,抬起了头来,望望一脸紧张的宁默,他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推开宁默的手。
“我没事。”他说。
心脏在快要裂开的瞬间,又被一阵平稳的力量安抚了起来,就像是受到遥控般。宁默专注而关切的目光,无由来地控制住了他的心跳。
宁暗不想继续被控制。
所以他才想要避开宁默。
宁默拉着宁暗走到了场边,倚靠在楼梯下的墙壁上,两人面对面站着。
“这是离舞台最远的距离,音乐声会小一些。”宁默说,“快要结束了,或者,我们先回去吗?”他絮絮叨叨地焦虑着。
“好了,默。”宁暗盯着宁默说,“我真的没事。”
在宁默眼里,宁暗在试图以眼神来表达自己的心脏的强韧。
而宁暗只是在回绝宁默。
宁默没有再坚持,放开了宁暗,他只是挨着他站着。
宁默望向站在舞台上的青诺,眼光里出现了怒火。
这丫头,她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暗带到这里来?完全不顾暗的身体......
他紧接着握了握拳,对,完全不顾暗的身体,我不也是一样么——挨在宁暗的手臂边的左手,似乎又燃起来了,团团火焰烧向他的心。
但是,它如果敢再一次拥抱他,就要砍断它。宁默这么想。
青诺朝宁默吐了吐舌,然后抓住面前的话筒,说,“接下来,The red soul的新歌,要由新成员晖来演唱——”
“辉”?宁暗听见这一个字符,便反射性地抬头望向宁默。
辉。对了,青诺昨天跟我说,The red soul曾经是The
soul,当初有五个人组成乐队,宁默是主唱与创作,现在的乐队只有两个人,只有一架琴和一把吉他。
青诺说,明知道永远也回不去,但仍想保有曾经的The soul。
曾经的,The soul吗?那么,宁默在那时是什么样子?是那个“辉”吗?......
自己为何会对辉念念不忘,宁暗并没有想过。那个辉,代表了什么,谁也没有想到。
在音乐之下,宁暗原本坚持着的防线也逐渐平复。
青诺在琴边优雅地弹起一段旋律,眼神,如清泉一般,从安晖的唇间唱出的歌词,却绝望如在地狱:
你路过我
拾起我肮脏的躯体
丢弃我残破的衣服
我的新生命
由撒娇与啼哭开始
从此我须以幼儿的身段来接近你
我不会老去和死去
从此我依赖我永如幼儿的姿态
在你眼中我永如幼儿
行为错乱
只为永如幼儿
......
歌词,宁暗没有听得很清楚。
他只是震惊于眼里宁默的表情。
“默,你——?”宁暗疑惑地望着他。
宁默的表情,苍促,无助,一被宁暗看到自己,就开始颤抖到无以复加一般。
“行为错乱,只为永如幼儿”,这句词一再重复,却不如宁暗的疑问更残忍。
宁默的身体突然如同触到雷电,猛地一僵,将手指用力抓回,奔出了门去。
青诺没有告诉宁默自己已经把他的那句话嵌入歌词里,而且要将它唱给宁暗听。这就像剥光了宁默的灵魂般。
宁暗在无意中,接触到宁默赤裸裸的样子。
宁暗追出门外去时,舞台上的演唱也刚好结束。
安晖将手中的话筒扔下舞台,引起台下一阵阵尖叫,所以注意到宁默与宁暗的动静的人,都因此转移了视线。
“他们不仅是同性,还是兄弟,你要我为他们的爱情唱歌?”场上的安晖低低地对身侧的青诺说。
“没错。”青诺凝望着门口,说,“如果真的能够获得爱情,只是阻碍的身份并不能算什么。只是——”
只是,我哥他已经快疯了。青诺黯然地撇了撇唇。
所以,何苦呢?......
宁暗刚刚踏出门口,就看见宁默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
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短发遮住了宁默的半边脸颊,令那张灰败的脸更显得诡异。
宁暗定定地看着他,能察觉宁默的痛苦不堪,然而,那两片唇瓣却在对自己笑着。
“我送你回去吧,暗。”宁默笑着,然后说了一句。
“刚刚......”宁暗微微启了启唇,“你怎么了?”
宁默的眼睛透过发丝凝望着宁暗,片刻过后,他说:
“......刚刚我只是受不了里面的气氛。”
宁暗没有说话。
宁默将车推过来,然后跨坐了上去,宁暗坐到宁默的身后,扣上安全帽,仍旧没有言语。
他知道宁默撒了谎。
宁默也曾是乐手,对这里的气氛,应该可以适应......
也许他是顾虑到我的感受,才会提议离场的。他想。
宁暗轻轻揽在宁默的腰间的手指,被风吹得已经传达不出温度。他的内心宛如已遗忘这五天的隔绝。
但宁默能感受到,自己腰间的那一寸皮肤,在缓慢地燃烧,逐渐烂掉,流出鲜血。
即便受不了,我也不会丢下你在这里。
——我永远也不要丢下你!
虽然内心在汹涌,但那架黑身摩托车又开始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速度却一直平稳。
因为宁默自我控制的举动,宁暗渐渐开始相信——宁默那天吻他的举动,只是兄弟间的吻。
车子驶入市中心时,时间已经接近零点。
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宁默将摩托车停在了桥边。
烟花与鞭炮也同时在远方的天空响了起来。那一方被染亮的天空倒并不值得他停下来,宁默停下来的原因是,宁暗似乎想要看。
宁暗靠坐在摩托车旁,沉静地看着从头顶坠落的烟花,爆破的声音被安全帽阻隔住了一些,所以他不必担心。
他看的是烟花停滞在空中的一种美丽姿态,转瞬即逝。
宁默看的是宁暗的侧脸,美丽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清澈的光,让他窒息。
他狠狠地握紧自己的手指,指甲深陷在皮肤里,直至留下血痕。
用力得像要将指甲掐断般。因为它,又想要拥抱他了。
之后,两人回到公寓,在走廊上道别。那天在走廊上发生的亲吻,仿佛已被两人忘却。
“晚安。”宁默目送着宁暗走进房间后,轻声说:
“新年快乐,哥。”
于是,宁默在新年第一天,改变了对宁暗的称呼。
他们又恢复了一同晨练,一同上学,一同回家,并共进晚餐的生活。
在学校里时,每当听见宁默唤宁暗一声“哥”,一旁的青诺的表情便要变上一变。
这种界限明晰的关系,反而让人心慌。
她每天来找他们兄弟,却并不是为了看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的。
有一天,她邀了安晖,一同去见宁暗。
开门见山地便说:“宁暗哥,你觉得我会像男生吗?”
她又紧接着说,“或者说,你会觉得晖是女生吗?”
被青诺硬拉过来的安晖,私底下的他卸掉浓妆,露出的是一张清秀的脸,黑色的长发依旧披在他的肩上。
宁暗不明白青诺的问题。
于是青诺又说,“不会的,对吧?即使我们再怎么像另一个性别的样子,实质上的我们仍旧做不到。所以,性别那种东西,有什么意义呢?对方是男是女,或是有血缘的关系,这都是从出生便已注定的。为了这种无法改变的东西而放弃自己所喜欢的,太傻了不是吗?”

“青诺。”宁暗不解于青诺莫名的激动,“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青诺喘了口气,露出一个凛然的表情,郑重地说,“我哥他太傻了,因为对方是男生,而且是自己的哥哥,他就对喜欢他这件事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因为这样子对方一定不会接受,对方一定会受伤。”

她说,什么?
“上个月二十六号,是我哥的生日,我将他当初演唱时的录影带送给了他,因为我觉得他一直都勇于追求自我,想看到他恢复原状的样子。但是那天,他好像对你做过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宁暗哥,你去跟哥说吧,让他死心或是绝望,都比现在要好。”

在宁暗反应过来前,青诺已扭头跑了开去。
她不愿接受宁暗的反应,无论那是什么,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真实,真的太残酷了。
宁暗没有动弹。
宁默在他面前唤出“哥”这个字符时,他也一样没有动弹。
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从来都没有被人确定。宁默也并没有真正以弟弟的姿态在他身边出现过。那种称呼,僵硬得有些虚渺。宁默却执着于此。
宁暗开始明白过来,那天宁默的眼泪和那晚的压抑神情,是不是......
要崩溃了?......
剩下的安晖,一直用两眼凝望着宁暗,若有所思。
宁默躺在黑色沙发上,两眼淡漠地望着面前的屏幕。
青诺送给他的礼物盒被打了开来,是一盒录影带和一张海报。录影带是当初The soul乐队的。
The
soul乐队的崛起,是嚣张而空洞的开始。当初由他挥洒在舞台上的,都是不经修饰的如同暴徒般的狂躁。如果说仍有能牵动现在的他的东西,恐怕就只有还保留在录影带里的那些吼叫声了。

听到自己在场中央如失所爱般地嘶哑的吼叫,宁默的身体便不自觉地往下沉了一沉。
一遍一遍地听,使他的头颅越来越麻木,对心头的痛楚,也越来越觉得遥远。
仿佛在三年前,自己就已预见了现在的状况一般,在三年前的时空中为自己叫喊,哭泣,完成现在他所空缺的情绪。
但是,那时的自己还没有找到他。
没有拥抱过他,也没有与他说过话。
怎么可能替他摆脱此时爱恋他的感受?——
宁默轻按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眼前的屏幕便转为一片漆黑,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听到对面的屋子,响起了一串电话铃声。
宁暗回到公寓以后,也一直静坐着。
亚幻突然打来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机场。
这个电话,又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降临。
他挂掉电话后,便走出了公寓。
宁默在自己屋中听见宁暗打开门时,也将门拉了开来。
“哥......”他轻唤了一声。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
“在做什么?”然后,宁暗先开了口,问。
“看录影带。”宁默诚实地回答,“很无聊。”
录影带?想到青诺的话,宁暗的表情一僵,但立即由转头的动作掩饰了过去,“——给我看看吧。”
“咦?”
宁默看着宁暗走进自己的房间里,仍没有反应过来。
看见宁暗用手指按了录影带的播放键,宁默才猛地冲过去,说了一句,“声音太吵了,你还是不要听。”
“将音量关小一点,不会怎样的。”宁暗看着宁默说。
宁默只得将手松了开来,替他开启了电视屏幕。
然后与宁暗一同静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般地重新听到那些叫声。
宁默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杂在那些吼叫声里挣扎地作响,但他却听不到宁暗的任何动静。
他慌乱地坐在宁暗身侧,不敢转头看他。
一会儿过后,宁暗在屏幕里的红色光线里沉静着,然后问,“你在乐队里,叫什么名字?”
“一样,叫宁默。”宁默回答。
宁暗思索了一阵,说,“在什么时候,你才会叫辉呢?”
“......”宁默没有回答。
他不能回答。
他睁大眼看着宁暗,和那晚听到“永如幼儿”的歌词时一般,脸上的皮肤痛苦无依,无法再作出其他表情来。
“不能告诉我吗?”宁暗又轻声说。
宁默依旧没有说话。
于是,宁暗站起了身来,说了一句,“我还有点事,先回家了。”
他想,妈妈应该已经到了吧?她这次回来,一定会带来些许变动。
所以,他才会想在亚幻回家之前,先看看宁默。
至于那些问题,有没有答案都无所谓。
没有听到答案,宁暗反而是松了口气的。
在宁暗走进自己的家门时,本呆立在房中的宁默却突然从对面冲了出来。
他走到宁暗身后,搂住了宁暗的双肩。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做,所以,宁暗仿佛没有惊讶。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那时我骗你说我叫一辉......”宁默低下头,轻声而颤抖地说。
宁暗依旧没有声响。
“因为,辉,是为暗而存在的。一辉的意思,就是暗一个人的辉。”
“......暗的辉?”宁暗轻声开口,语音,也有些颤抖。
“是。你的辉。”
看到宁暗的名字出现在画夹封面上时,他就已这样决定。
用自己的辉,照耀他的暗。
但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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