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
“嗯,你觉得怎么样。”宁默若有所指。
在身体躺着的这块草地边,向日葵盛放如昔。
宁暗转头望了望向日葵园地,同时,被宁默揭开的那张画也在他的脑中映现出来,一明一暗,似是分别在两个世界里的东西。宁暗扭头看着,发现一股阳光很快戳穿了那张青涩的纸,放出了万丈光芒。
“葵,是个好名字。”
宁暗笑笑说。
画那张画时,宁暗十二岁,远离水城的小镇上没有向日葵和自由奔跑的道路,只有他自己。在很多个相同的下雨的天气里,他把自己栽进了画里的向日葵花盆里,像棵黯淡而又罪孽丛生的黑色植物。
在闭塞的空间里,虽然安全,却根本不能呼吸。
宁默却似乎可以探到抵住宁暗呼吸的那道锁。
现在,那道锁,是不是打开了?——宁暗微仰起脸,闻到空气里阳光的气味,感受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脏,又一次用力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个男孩,光辉夺目,与他的黑暗并驾齐驱。
是填补,还是侵占......
拓南高中,课堂和平常一样,除了教师和学生,便是学校的纪律。
学校的纪律,应该包括不允许学生私自离校。
课间,宁暗在走廊遇见两个来历不明的中年男人,然后被他们这样打招呼,“请您跟我们离开,我们是宁家族派来请您过去的。”
宁家族。宁暗听到这三个字,眼神倏地凉透。
没有看清楚中年男人的模样,只瞥见他们身上笔挺的黑色西装,宁暗便一转身,走入教室门口。
“等一等,小少爷。”那两个人不露痕迹地冲进门的一侧,挡住宁暗。
小少爷。又有三个字,冷却了宁暗的心脏。
“让开。”宁暗站住脚步,冰冷地回答。
中年男人让开身子,却仍未放弃,互相对了对眼色,随后使出他们最后的招法。
——“您难道不想再去看看您父亲一面吗?”
听到父亲这个词,心脏便又蓦地自行滚落了平稳的轨道,只听见喀嚓一声,仿佛裂了开来。
宁暗随亚幻离开宁家族时,只遗留下了一件东西和一个人。
爸爸......
即使他们不来找,他也会自己前去宁家族,带回爸爸。所以,他不再避开,跟着那两个中年男人坐进了那辆黑身轿车。
轿车驶进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的树林里。
宁暗面无表情地望着车窗外的高高耸立的树木。印象里华丽到冰冷的大屋,此刻看来,仍旧没有两样。那张高而暗的坚硬大门已经向两边敞开,已成长得高挑的宁暗,轻轻地一抬足,便能够从石阶上跨过去。
然而在梦里,它却宛如无法逾越的鸿沟,蹲坐在门边的小男孩,因为推不开门,而被安上桎梏。并且,这些年来,在宁暗的梦境里久久不散。
那个小男孩——
梦境与记忆里都有一张锋利而倔强的脸孔......
难道是宁默?
宁暗望过去,严肃而封闭的武场,正以别开生面的开敞姿态,怪异地朝向自己。
“我爸爸,在哪里?”他头也不回地低声问了句。
身后有一个人回答了他:“你父亲已经死了,你忘了么?”
爸爸死了。死在面前这个武场里。他是——被身后这个男人给杀害的。
宁暗转过身,孤僻的双眸,许多年后,又一次被灌注入了一股如熔浆般的怒气。他平视向宁家族的现任掌权人——宁回。
“你们把他移到了别的地方。”宁暗一字一顿地说。
“不,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宁回摇了摇头,面孔僵冷,说,“毕竟他是我的大哥,而且是宁家族当时的长男。”
宁回在宁暗的印象里,只是那个举剑刺向爸爸的清瘦男人。即使他年至四十,面容都有了变化,因为接掌宁家族而使得气质沉稳,眼神也逐渐变得和当初的掌权人爷爷一般精干锋芒,但宁暗眼里的他,像生命停止一般,依旧只是那个邪恶陌生如魔鬼般的男人。
听到宁回的回答,宁暗便转身走向北园。z
记忆里的路径,一分一毫也没有变化。就连记忆本身也停滞在这块地方,从未变动过。
走进北园的门栏后,宁暗突然飞奔起来,冲进一间昏暗如地狱的屋子。
眼睛里看到的,是爸爸的遗像端放在桌面上,还有那柄他至死也紧握在手里的木剑。
宁暗对那柄剑视若无睹,凝望着宁年的遗像许久后,他跪下磕了几个头,随即往前迈了一步,伸手触向框住遗像的相框。
当时从窗外望见的爸爸的躯体,是苍白的,轻微的起伏,在那些人的围揽中逐渐地平复,变得像一片空野,在活人的包围下,格外显得荒凉。
宁暗将爸爸的遗像小心翼翼地裹入衣服内层。y
“宁暗,你不去你父亲的墓地看看?”宁回站在屋外说。
“不必了。”宁暗细声回答,“那里面没有爸爸。”
宁回的神色里掠过一丝诧异,那块墓地里,承载着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他也早已这么认为。但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年岁不到十七岁的男孩竟也如此悲观。
他不禁地回想起父亲宁古森的话——“宁暗和宁默有同样的天赋。”
但是,宁家族中只能够存在一位天才......
宁回抬了抬脚,走进屋内,走到宁暗身侧,见宁暗埋低了头,无从知晓他的表情。然后,宁回伸手抓向桌边的木剑。
经过十二年的漫长时间,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木剑,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宁暗倏地抬头,一双隐忍的眼眸,狠狠瞪向宁回。b
宁回阴沉地一笑,看了看宁暗纤瘦的手臂,一只幼小的手掌竟拦下了自己的动作。他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父亲的死......”宁回重新开口说。g
宁暗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似挥动了手中的木剑般,凌厉地回答了他,“是你杀了他。”
“是我杀了他。”宁回重复了这一句话,以恍然的神色转过身去。
虽然不是死于他的刀下,但大哥也的确是因他而死。这是多年来,他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当时父亲以瞒天的态度掩盖了大哥之死,现在看来,并不是正确的方式。
宁暗似是误会,又像是知晓一切般的态度,让人摸不着边际。
他一个小孩子......
宁回走到门口,随后转头,看向宁暗。宁暗踏出门,然后孤傲地转身。
他若真的只是一个小孩子......
“宁暗,你想回到这里吗?”于是宁回开口问了一句,试探般地。他想以成年人的方式窥探宁暗的内心。
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宁暗怀揣着爸爸的遗像走出北园,眼睛不再看向这座大屋的任何一处。
任何一花一草,任何人。
宁回被疏远地站在原地看着宁暗走离宁家族。
大屋花园的中央,连接着出口的道路。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
穿着一身雪白道服的蓝青诺,也就是宁家长女的女儿。看到宁暗,惊异过后,她那帅气的脸上是了然的神情。
“宁暗哥。”她走近宁暗并向他打招呼,态度毫不生疏:
“我以为宁默哥会和你一起来。”
宁暗诧异地望向她,随后,对方便明白了他的疑惑。
“今天是我们要比试竞争继承人的日子,所以我们都要回到这里来。”青诺的眼睛闪烁了一会,又问,“你记得他吗?”
宁暗点了点头。他记得宁默。而继承人这三个字,与宁暗没有关系。
但是,她为什么说以为宁默会和他一起来?
“宁默哥一直很惦记你,他在我面前常常提及——小时候的事情。”青诺说,“真不可思议,他会把一个童年里的人记得这么清楚,而且,我们还念同一所学校。”
不可思议......
宁暗没有说话。
走到门边,青诺又再度意义非凡地说——
“宁暗哥,你不爱说话,心里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呢?”
宁暗未听到青诺的话,他将脸转向了门外,因为听到一股突然而至的声音,从树林中离这栋大屋愈来愈近。
一辆重型摩托车越过草丛,冲入宁家族的大门。
“辉......?”
宁暗看到对方将安全帽摘下来,露出一张俊朗而紧绷的脸孔。他下意识地唤出对方的名字。
“哥?!”青诺在宁暗身后,也发出了一个音符。
哥?......
青诺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而宁默从摩托车上走了下来,起初的震惊神色,在一声不发地走近后,变成为两眼平缓地凝望着宁暗。
那一声轻呼,这一个动作,让宁暗明白了一切。
于是,他的眼神不再是惊异,声音也不再迟疑,全都收拢起来,似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冷冰冰地擦过宁默身侧走出门去。
“暗!”
宁默的双拳在身侧紧握,急急地扭过头,唤了一声。
入目的是宁暗纤瘦的背影和他的毫无回应。
“哥,进去吧。”青诺轻声说,“既然你回来了,便应该想到要如何面对他们的吧?”
宁默陡然止住欲追出去的脚步,在头顶堆积起来的云层之下,他的脸色暗下来,内心低喃,既然已经回来了......
在同一时间,他的眼神变得凛冽,像要刺穿眼前这张大门一般。然后迅速地,转身奔入大屋。
走出树林时,天空已经开始飘起绵绵细雨。
宁暗一直低头走着,不曾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润湿。
只在细如银线般的雨水,开始变为豆大滚烫的雨珠后,他才抬起头,想了想,才走到路边拦车。
不能让爸爸淋湿了。
他只是想到这个。
然而裹在衣服里的东西,却无法保护到他全身冰凉的现状。
回到公寓,宁暗打开自己的门时,不经意间望见对面那张草绿色的门,每日从那张门里闪现出的开朗笑颜也随之映现在他的眼底。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眼光。
走进屋中,宁暗将相框从怀中拿出来,放进自己的房间。
重新站起身时,他的头脑突然一阵晕眩,接着双腿一打滑,身体便朝一侧的床上栽倒下去。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滴汗的身体。
很冷,又很热,像置身在冰窟与火团之间。
宁暗抓紧自己胸前的衣服,像要爆发出什么却又强忍住般,低声呻吟出来。
好痛......
爸爸,我的胸口好痛......
好痛......爸爸......
3章 拥抱
这个武场——
第一次踏上去时,就在宁默的心里烙下了一个起点。宁默不容许自己在这里输给任何人。握在他手中的木剑,也从未被击倒过。
每次只要宁默走进武场,周围座上的长辈们便都会发出啧啧称赞的声音,如同宁默在与人对打时带上了他们的使命般,他们一厢情愿地期待着。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临近武场时,宁默低声问青诺。
“为了他父亲。” 青诺压低声音,一面两眼紧盯着宁默的动作。
他父亲——?宁默抬起头,直视向自己的父亲。
宁回坐在场中的正座上,始终以精明的眼神打量着宁默。
两年之别后,他仿佛见到儿子截然不同的一面。
“宁默,你出来挥一次剑,让我看看。”宁回想着,一定要把握好儿子的天赋。于是他决定,“这一次的练习,换成钢剑。”
近两年的时间不曾碰过剑,是为了脱离这个武场。宁默此时听到宁回的吩咐后,却毫不反抗地抓过一旁仆人送来的钢剑,走进武场的木地板。
“哥?”一旁的青诺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宁默的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以完美的架式,大力一挥,那条刚硬的手臂便像已与剑身合为一体般。
“宁默,钢剑和木剑的挥法不同,若是你能把握以静制动的技巧,将会成为真正的天才——”宁回仔细地看过儿子的挥剑动作,然后作出分析。
宁默将手中的剑垂在身侧,仍旧一语不发。
“现在可以开始了,你们都和宁默对打看看吧。”
——一声令下,便是此次争夺继承人之战的起始。
听到这句话后,宁默的脸上刚硬的线条才有了变化,微微上扬的嘴角,像在冰面上惊起的飞鸟般,霎时寒光四起。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这个天才发挥作用——
手中的钢剑,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和欲望一样,都能足以将人身砍得粉碎。
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不,比这更快,宁默像争分夺秒一般,自己的弟弟或妹妹才刚刚向自己举起剑,他便迅速地运用起他的所有剑道天赋,一下便将对方的后路斩断。
明明是安静无比的环境,却让人觉得一片惨淡,被宁默的剑割中的空气,都仿佛暗暗地破裂掉,流出了暗色的血来。
被宁默击败的男生和女生,都以忿忿的表情退至一旁,手指仍紧握剑柄,似乎想以全神贯注便能摄取宁默的才能一般。
“真可笑——”宁默最后一次收回剑柄,看了一眼宁家血统下的产物,说,“明明被冠以荣耀的宁姓,样子却都像是孤儿一般得不到温饱,这就是你的杰作吗?父亲。”
狠狠瞪向一旁观看着的父亲,几乎冷到零度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会在乎那种天才身份吗?”
将剑轻轻抛下,宁默转过身,依旧微扬的唇角,看不到任何鲜艳的生气,“那些狗屁理论,你留着自己享用吧——!”轻浮的脚步随后便要迈出武场的门去。
在场的其它人,都皱起眉头,并为宁默的行径窃窃私语起来。
“站住!”宁回站起身来,因为恼怒而微微胀红了的脸,忍耐地说出两个字,紧接着,喉咙中的怒焰仍然爆破了开来——“逆子!!”
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这里的麻烦,从此与这里一刀两断,宁默起初是这样预想的。然而,宁暗的突然而至,又漠然离去,使得他全乱了。
他因此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性。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失去信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看到那个笑容。
一切皆由眼前这个人而起!
宁回在盛怒之下将宁默唤到后院。
宁默走进后院,始终沉默不语,也不再正视宁回的目光。
两个拳头,却始终在身侧不显眼的地方紧紧握着。
似要勾破皮肤般的指尖,终于张了开来,宁回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宁默的脸上。
又是那个从牙齿间挣出的词语——“逆子!”
雨水仿佛这时候才发出声音来,缓缓地浸湿了宁默看不清表情的脸。
胸口里的那股热度,也会很快褪去的吧——
这股令人无法忽略的浓烈的热度,是只相对于那个纤瘦的背影而言的......
“你见到过宁暗吧?”宁回的语气阴沉,徐徐地说,“我以他的父亲作饵,引诱他回来,他却毫不动容,你现在的样子,就和他一样!”
宁默依旧不发一语。宁回无意间触到了儿子的爆破点,又同时将那股硝烟按压了下去。
“自从宁家族由我继位后,我便想颠覆这里过去的传统。”宁回说,“他父亲曾经丧失掉的机会,我想还给宁暗。”
“你说谎。”远看过去仿佛虚渺的雨幕里,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你只是杀了他的父亲还不够,想要再在他的心上补上一刀。” 宁默惨然一笑。
紧接着,眼神又重新化为了利刃,“你的冠冕堂皇究竟是依仗着什么而存在的?”
“那都是,迫不得已。”宁回挣扎了一下,欲对儿子说出自己的拳拳之心,但又因为自尊和傲骨,止住了话语,“宁暗,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面临着这些,那时你将明白。”
宁默向父亲发出轻蔑的一笑,似要撕毁一切的眼神,说了一句,“如果有那一天,我就要把这里,都陪葬给他——”
是的,即使要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他一握拳,狠狠地跨着脚步,飞奔了出去。
我也不能让自己成为毁灭他的凶手!
大门之外,除了雨和树,看不见任何人影。
他应该是回家了。
宁默飞快地跨上自己已经潮湿的摩托车坐垫。
“哥!”
青诺突然从他身后跑了出来。
“你又要走了吗,哥?”她低声问。
宁默抿唇不语。
“带我一起走吧。”青诺微微一笑,然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