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符鸣笑。「你这话可就是和我说了,换一个传话的都给编派得七零八落……」
固远收了笑,懒洋洋说:「我却还真不想结这案子,让人家说我们心慌赶紧把人砍了,事给埋了,不如让陛下自己动了杀机,亲自动手得好。」
琢磨不透这半大的青年,只知道他在皇帝和丞相之间都斡旋精巧,他两个主子都跟,若是一个不好,便把一方拉扯得着急松手,从此就危险了,偏他弄得好,坐得稳稳的,丞相把他树成自己对立一派,成天演着戏,他是装疯卖傻,却不是真傻,看他这架势,起码还有些年官运,符鸣陪着笑说。「原说也是大人生日,不该谈这些,还请大人指点些,多疼我们这些笨人,好歹回了相爷。」
固远向后靠去,只说:「相爷和我素来不对盘,干脆就吵上一架吧。」
符鸣心领神会,见他乏了就退出去,走过侧门,见还有人向府里抬东西,也不由叹,到底还年轻着。
翌日朝上,就议到这事,固远是正四品官,以他这个年纪,确是早发,然和一二品的公爵大夫站一起,就排得老远,只皇帝欣赏他,少年天子少年臣脾气相对,总爱指明他说话,固远垂着手,柳叶眉微微上抬着,盯着地,跪在地上道:「臣不敢说,臣只觉得这是陛下的家事,哪有我们插嘴的地方。」
天子坐在龙椅上冷笑着说:「柳爱卿,真有你不敢说的事吗?别是为朕的事情操劳过度,没歇息好吧?」
殿上顿时哄笑一片,这柳固远年少目中无人,爱发狂论,他官小职微却什么都敢说敢揽,也不知怎么活到今日。
固远接着话头说:「陛下不愧是真龙天子,就连臣没睡好也被陛下看到了,昨儿是臣的生辰,有三两好友出去一众,却碰到一样怪事,让臣郁郁不得眠。」
「柳大夫这是要讲故事了。」天子笑着。「还是提醒朕没赏你些什么啊?」
固远笑着答:「不敢。」见皇帝大家都看他,才娓娓道来:「昨日,臣几个正喝得好,突然听见外面吵,原来是一家子闹事情,一个叔叔抢了孩子的东西,旁边的人都说,他是你叔叔,他拿了早晚也可能还是你的,或者有存心巴结他叔叔的,也说,你这孩子闹些什么,自家的事情闹起来,不是让别人笑话?又有那本来和叔叔一伙的泼皮,不但为那叔叔说情,更说要这孩子孔融让梨,干脆把东西给了叔叔倒还大方。我听了又生气又难过,跑上前要跟他们理论,谁知道全都推开我说,天子脚下,天子还没发话,哪有你管的话头?」
众人听他说了这一番话,都噤若寒蝉,他这是借着故事说现今四皇叔造反这事呢,若帮四皇爷说话,可不成了帮忙的泼皮。
皇帝也笑微微的看着柳固远道:「天子也不是真就神通了,你说的事朕却真不知,既然是你见了,你便把这事情查明白了吧。」
突然丞相石舯晟跪上前说:「老臣有事启奏。」
对这前朝遗老,天子也要有所恭敬,道:「老卿家,快起来答话。」
恶狠狠的瞪了柳固远一眼,石丞相并不起来,振声说:「臣所奏的,会让人弹劾,天子的家事本就是国事,恕臣直言,四皇爷企图谋反疑点众多,若草率行事,必草菅人命,让苍天落泪,我朝列祖列宗都不得安宁,老臣老骨头一把,现还结实,请叫老臣参与此事,必给陛下个清楚交代。」
天子哈哈一笑,道:「也好也好,两位卿家都是为了朕好,便携手处理此事吧,柳固远,你年轻力壮,需勤快些啊。」
固远答:「臣遵旨。」
下朝后,固远抢先上轿,见丞相的轿子在前面,便命人赶上去,轿夫为难道:「大人,他们鸣锣的站着位呢,不把我们挤跑了?」
固远笑:「你只管去做。」
轿夫不敢再说话,紧几步追上丞相的轿子,丞相清名远播,虽是正一品大员,却一直用一顶红漆的四人抬小轿子,固远临近了便隔着帘子说:「丞相大人真是年纪大了,比我们先出来,却才走到这里。」
石丞相只在轿子里一哼,固远便指挥轿夫去撞,轿夫不敢,只求饶,被固远一瞪,拿官板一拍,只好撞了过去,这一下他们本没用力,只是摆个姿势,没想到丞相在轿子里没坐稳,竟然几乎跌出来,在轿中闷哼了一声,似有所伤。
前后都有人看见了,吓得慌忙回避,固远纵声长笑着,命加快走了。
回了府邸,轿夫余惊未了,颤着声喊:「压轿——!」
固远又不回了,说要去小风塘,指挥着一群吓得腿软的轿夫招摇过市,不一刻到了,坐到三楼雅间里,要了些酒菜,指名要心宝来。
心宝像昨天根本没与他狭路相逢过,进来唱了个喏,问:「大人是听说词还是要看戏法?」
「戏法。」固远昨天看得明白,那鲍鱼是凭空出现的,他后来细看了那煲的盖子,里面没有任何机关。
心宝一笑,从桌子上拿了条筷子,一点点吞到嘴巴里,再张嘴给固远看,笑道:「这就没了,独木桥难走。」
「光吞进去有什么稀罕的?」固远冷笑。
心宝说:「这就拿出来了。」一边顺手一捞,竟然从喉咙里抽出一把青锋剑。
上前一把将剑打掉,固远抓着他的胳膊头发:「你这玩得什么戏法,分明是妖法!」
心宝被他吓坏了,哀求着:「柳大哥,我朱家对不起你,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活该,你放心宝一马,心宝什么都听你的。」
松开手,坐回座位,斜眼看了一眼心宝,固远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朱心宝,我也算明白了,你在这里做工,不外乎多见些达官贵人,最好把你这些奇怪的能耐传到皇帝耳朵里,好为你们朱家伸冤。」
毫不掩饰的,心宝点头:「柳大哥,你真聪明!」
「这种把戏有什么,你不如坐堂子去卖,还能早些攀交上权贵。」固远口下不留德。
「我也能吗?」心宝诧异,以前小白就说他的一些前辈经常委身在烟花之地,说吸取人精方便货源又多,心宝觉得那都是漂漂亮亮的妖怪才可以做的,这么好的活计哪能轮到他?
他大了一些,经历了些坎坷,也不是当初那个关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的金丝雀了,分得明白什么是男女,因本朝风气严谨,男娼极隐蔽,男宠虽然多,都养得隐诲,又以做女装打扮见人,心宝根本不晓得还有这个说法。
气得偷偷翻了个白眼,又怕他这宝里宝气的竟然当了真,固远换了话说:「你也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圣上刚把这案子拨给我,你有什么冤跟我诉不是正好,你我毕竟有师生之缘。」他张着手指,转动戒指,他想要——把朱心宝攥在手心内,让他求仙不能,做人艰难。
心宝犹豫,竟然退了一步,半晌才答说:「等到心宝完婚后,一定向大人递状纸。」
固远眼睛张得大大的看着心宝,突然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
第五章
朱心宝要结婚,必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痴痴呆呆,还无半点儿女心思,定是朱家怕断了后,请他早日完婚,固远一琢磨明白,再不耽搁,甩下心宝就奔那日跟到的住处去了,想看看现在朱家到底是哪个做主。
半路支使人先递过帖子,小厮回来答:「那家里只一个小姐,在门缝里接了帖子,说恭候大人。」
固远落轿正赶上咚儿买米回来,正给个扛米的汉子算钱,见了固远忙去里面通报了,有女孩子声道:「不当事,我已把帘子布置好了。」
咚儿就请固远进来,让坐,收拾了几个钱去现买一些茶。
固远见帘子后面隐约显个娇小的身影,便猜说:「不知朱家逢此变故,今日才得了清息来拜见,如今可都还好吗?」
「大人不来,我们却早就去拜见过,哥哥不知和您结了什么仇,大人不记得当年朱家的好也就罢了,却怎么使人打他?」
原来这人却是朱心梅,朱家因绣龙袍惹下大祸,全家受牵下狱,却只几个当事的拉到京里,心梅病得严重,狱卒怕她染了瘟疫,扔着不知怎么办,心宝托人把她赎了回来,医好之后,和回家没赶上事发的咚儿一起带到京里,心梅虽小,却是大家闺秀,懂得分寸礼仪,因此这个家竟是她在当。
固远听了诧异,谁这么大胆瞒了心宝来找自己的事情?微眯了一下眼,他已经想明白了,激愤道:「是狗奴才们仗了人势,固远多蒙朱老爷照顾接济,怎么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
心梅听了欢喜,在帘子内盈盈拜道:「大人既然愿意帮忙,小女子先代朱家百口谢过。」
见她口气松下来,固远便如此这般的把自己正在查这个案子说出来,心梅更是放心,固远这才把话引到心宝身上问:「我已见过令兄,要他来抬这案子,他却说要完婚了,不知道是谁做的主,娶得是哪家的姑娘?」
「本是我爹做的主,说就当是冲喜也好,如今朱家已是如此地步,幸好有咚儿姐不离不弃,这个月十八是好日子,并不耽搁什么,大人不嫌弃,就来喝一杯。」
固远一笑。「高堂身陷囵圄,恐是有些不妥吧?」
说着话固远随便向窗外一望,见咚儿提了个小包回来,刚才抬米那壮汉帮她提了一大壶热水,咚儿抽出一条手帕递给他擦汗,固远见心梅凝语不动,知道她必也是看见了,又说:「何况朱家终是大户,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草率呢。」
心梅突然笑了两声,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她这两声却笑得非常刺耳,过了一会才缓缓道:「大人和兄长师徒情长,顾虑到这些,只是如今比不得当初了,他原是这个家最受宠的,今也就必须担起这些来,如他撒手离去修什么仙,朱家好歹也有后。」
固远被她这些酸酸的话说得一片冰凉,这最小的小姐,对心宝怕是有些计较的,心宝在朱家如何受宠他是知道的,怕是早惹到了她。
固远再无话说,告辞离去。
起身送完客,心梅拿起旁边的绣花摆件,一针一针的扎起来,绣一对鸳鸯卧在的大红喜巾,一针重了刺了手。
京官不如地方官,天高皇帝远,地方宫不但可以为所欲为,好命又可以不用早朝,诗人王维有诗云:
绛椟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阎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虽是描写鼎盛,也窥出上早朝是件既要辛苦起,又要辛苦等和跪的差事。
睡眼惺忪的下朝来,固远的桥子被拦在官道上大骂,骂人的是丞相的侄子,副三品的武官教场头目石踝,丞相那日里被撞后,一直告病在家,石丞相无子无女,只这侄子是个莽将军,被门里的人一挑唆,就来寻固远的晦气,足足把固远骂了两个时辰。
固远任凭他骂,他的轿子大,对坐着正好和丫鬟玩棋,石踝在外面正骂得口干舌燥,突然那轿子帘一掀,露出一双丰润的美手,指甲涂沁的是来自西域的妃红丹,尾指上戴着只小金花镶猫眼的戒指,手腕上戴着一对雪银掐双福莲花镯子,那手里捧着一只镶蓝铜的小钵,有小厮过来,把手的主人遮住,点头听她吩咐,接过那钵递给石踝说:「我们姑娘说了,大人辛苦口渴,这个正好孝敬您。」揭开那蓝盖,里面是晶莹的冰块,乃是雪山藏冰,不是硝石做出来的,晶莹的块块透明,中间枢了一牙青色西域瓜瓢。
石踝看自己左右,只两个小童歪歪的在避日头,那个提壶的,早偷懒把壶抱在怀里,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气死人。他冷笑道:「爷缺你们这点孝心吗?快给我滚了吧!」错开马位,也不骂了,打马回去,行了几步,一口唾沫吐到地上骂:「真是越穷的人福起来越懂得门面,当初的穷酸真是飞上枝头了——赶明儿非把你们一窝踹了!」
百草霜将小桌上的棋子抹回盒内,哼道:「这些个粗鄙的人,登鼻子就要上脸了。」
固远懒沣洋靠着竹垫子说:「你猜他刚才回头骂我些什么?」
「都是些市井话,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他一定骂我忘本。」
「……」
「朱家对我也算不薄,他们家出了事情我装做听不见也算了,怎么人求到门上却还要赶出去了呢?」
百草霜听了这话,『噗通』跪下道:「这都是奴婢干的事,奴婢不想再提朱家,才吩咐管家……」
「水润啊。」固远连指头也没动,仍旧躺着说:「朱心宝待你尚好,你何苦恨他?」
百草霜听到他叫自己旧名,更是泪如雨下说:「大人一定想我心毒,只不知道大家齐下大狱,姐妹们都哀求着求他赎回我们,他得了夫人那一大笔钱财,早在抄家之前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少爷却不肯出这个钱。这也就罢了,他又说,我们分开,就是无缘,就是死了,也是命定,如此绝情,让人心寒到底,若不是大人赎我,我是要去阴曹地府含恨的。」
固远笑,以前平时里他这么说,你们也只当玩笑,还不是跟定他?况且他说的死,却不一定指的是你们,心宝不会讲话,直肚肠,他值钱的东西早都给了我,换了我今天的富贵,你不是一般在享受着?
他不发声,百草霜只好跪着,到停了轿,固远才说:「草霜,你来了府上一年多,是个管家娘子了,须有些气量。」
百草霜忙磕头答应了,固远迈了步子下去,草霜见他没叫跟,只好撩开外帘子向里看,张望着心慌。
落座后,固远左右没看见心宝,唤掌柜的来问,掌柜的说:「原来我们心宝也有些运道,今日里尹大人碰见心宝,看了一会子,突然说那是他一个亲戚,拉着心宝就说要赎身,可把小的笑坏了,我们这里来去自如,又不是那等下贱地方,尹大人抱起心宝就走了,真跟掳人一样……」
看着荷花都败了,几条鱼围在一片叶子下吐气泡,固远夹了块点心,扔进池塘里说:「吃食怎么做得这么不干净?」
掌柜的被唬了一跳,只垂手立着。
固远又说:「可是尹之令尹大人?」
掌柜的答应了,固远轻轻一笑。
心宝惶恐的缩在椅子里,两只手扶着椅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丫鬟递点心茶给他,他只飞快的握一块塞嘴里,又戒备的看过去。
尹之令见他这样,只好远远的问:「心宝,你竟然真忘记我?」他可是见了一会儿就想起来了,那噘着的嘴唇,粉红的小唇珠。
吃得噎到,心宝更加凶恶地看他。
「那一年你固远兄在杭州与我同坐画舫,我们一见投缘,相谈甚欢……」
「柳大哥……」心宝这才记得,似乎是遇到过这么个路人。
「心宝,我听说朱家变故,当即派人去寻你,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心宝你就留在府里,若让柳固远捉到可不是玩笑。」
「柳大哥?」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如今哪有当初名士风采,为了头上宫帽,就是恩师石丞相也不放在心里,你更需小心,他早就看你不顺眼……」
「……」心宝沉默,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门口,蓦地身子一伏,低头吐了起来,他长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这样浪费食物,深觉痛心。
尹之令见他吃顶了,忙过去扶住他,帮他擦嘴说:「心宝,你不要害怕,就算赔了身家性命,我也绝不叫人害你。」
心宝在他脸上瞄来瞄去,神情瞬间又戒备起来,蹬开他道:「不要靠太近。」心宝觉得他看自己像看块猪肉。
「心宝。」尹之令泫然欲泣,他怎么这么无情。「我……我……」
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眼神恶心,更加觉得自己是块猪肉,拍掉身上滚的灰,心宝站起来退了一步,猛撒开蹄子就跑,一路上撞翻障碍无数,也没觉得。
直回到小风塘,心宝才喘气擦汗,老板见他回来喜上眉梢,忙把他拉到贵客的包间外说:「柳大人等你好久了,现正午睡,你在这边伺候着不用管外面,这位大人现在可是京里最有权势的爷。」
心宝进到房里,两个小厮见他进来都笑了,其中一个用指头比了比嘴,都退了出去,心宝静立在房里,见柳固远躺在一张美人榻上,只搭了一条自带的官制蚕丝被,睡得正酣,忍不住走了过去,痴痴的望着他,心头乱糟糟的理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