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光宝气(出书版) BY 月关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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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朱夫人的病拖了两个月,家里的姨太大也争了两个月,也有来讨好心宝的,心宝只做瞎了,见谁也不肯说话,他被打了那一顿,颇见成效,每天上课乖乖看书,下了课马上就跑到朱夫人那里,固远有好几次想和他说话,都找不到机会,又烦恼着不知该与他讲些什么。


府里连棺木都刷好桐油,朱夫人这边病着。心宝那边也病了,有小厮来跟固远请假,固远等了几日,于情于理都该去看他,便买了两只面的小猪藏在袖子里瞧他去,心宝歪在床上睡着,水润和咚儿也都靠在那迷糊着,水润睡得轻,小丫头一和固远在外面说话,她就听见了,见固远要走,站起来叫:「快请先生进来吧,少爷也想见得很。」边打发人去泡茶。


当朝的风气还算开放,平民女子露胳膊在市井的也多了,固远既见过她,也不避这个嫌,见她身量窈窕,穿著一件杏黄的旧裙子,面色红润眼含秋水,也只是低下头,默默喝茶。


水润便恭敬的在旁边站着说:「今天拦着先生,是有几句话想和先生讲,我们少爷还是个小孩子,须得别人管,老爷我们是不敢回的,大少爷奉命去赶一匹御用刺绣,夫人又病着;他为夫人劳心,这是他的孝顺,只是他胡乱想得多了,原就说些仙啊佛的,现在更是着了魔一样,每日晚上都要去那青石板上打坐两个时辰,说是吸取日月精华来为夫人延命,如今受了寒,又不肯叫医生,竟是我们没照顾好的事了。」


固远听了,才知道还有这等缘故,水润撩开珠帘子让他进到里间,拨开青纱帐子,他见心宝面色通红,眼皮浮肿,呼吸急促,不由减了对他的厌恶,轻拍着他的脸道:「心宝,心宝……』


心宝还以为是什么蚊虫,闭着眼睛伸手在烧成红苹果似的脸上搔了搔,又睡去了。固远靠着他,似靠着一个大火球,担心他出事,便吩咐着水润和咚儿说:「这就请医生吧,若他发怒,就推我身上,他可有按时吃饭?」


咚儿说因一直嚷喉咙疼,不肯吃,固远就吩咐她叫厨房炖些鱼汤来,一时大家都去忙了,只固远守在心宝旁边,突然心宝胸口起伏,闷着声哼:「痛。」说罢,一行眼泪滚了下来。


固远再叫他,却听不见他说话,就连气息也弱了,他心里着急,捏着心宝的嘴张开,见他口里红肿,喉咙眼肿得都发白了,吓了一大跳,将他扶起来抱在怀内拍着他的胸唤他名字。


心宝朦胧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开心的一笑,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固远何曾见他这样,不由更紧的抱住他,心宝却挣扎着要推开他,固远初时只以为他生自己的气,后见他捂着嘴,别过身,咳的喘不上气,才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心中异常感动,强制搂着他不许他乱动,心宝虽然疼得厉害,还是笑了。


大夫匆匆来了,开了方子给心宝,红秀去领了药,水润架着五更灯熬着药,心宝闻着那药,突然又哭起来,张嘴叫娘,固远按住他手脚不许他动,药熬好了硬灌了给他,直看他舒畅的睡去了才起身,落了一身的汗,出门风一吹,险些也病了,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走,又骂心宝。


心宝稍微好些,也不肯来上学,原本他还爱跟丫头们闹,给她们染指甲,讲究变色不脱色的,现每天只看医学和术学,他怕水润等人责怪,就躲到偏僻地方捧着研究,这天被固远碰个正着,要拉他回学堂,心宝也不挣扎,跟在他后面,突然指着前面大喊道:「看,一头野猪!」


固远一回头,心宝撒着腿就要跑,固远腿长,三步追上,忍无可忍,拉过来横在怀里,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心宝死命的蹬腿喊:「你是坏人!」

怕他叫开了,固远将他拖到一片花丛中,按在石板上道:「就是讨厌,你也要来念书!」

心宝眼泪汪汪,含糊着:「我不想见到先生。」

只觉得一窒,固远咬住牙怒道:「朱少爷,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你?」

「你会死……」心宝的眼泪含得滴出来,他还努力忍着。

固远早习惯他哭,只是气得脸色都白了,放开他说:「师徒一场,你不尊敬我,也犯不着诅咒我,罢了,我这就和大人请辞。」

瘪了下嘴巴,心宝要哭,被他恶狠狠看了一眼,顿时收住,一连串的喊:「不是……不要,我担心你会和娘一样病了,担心你们都会死,若是你死了,我一定会更伤心,我更伤心,我就永远不能修成正果了。」他把好了的嗓子又拉破了,哑着喊。


固远被他的宝气刹到了,半天才转过这个弯来,他含笑想着,然而越想越觉得不对了,突然照着心宝的头就是一拳。「朱心宝,你是不是说你喜欢我?」

惶恐的护住头,心宝连忙摇头,他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

「你还敢摇头。」要不是有朱心宝这号人物,连柳固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爱欺负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心如止水,只爱慕功名利禄的,再怎么样,在众人面前也是谦谦君子。


心宝被他打怕了,捂着脑袋不断的点头。

固远也是好笑,放掉他,细看他,眼窝都黑了,一双大眼睛陷在里面,显得夸张的大,像幼雏一般的胆怯着,人也瘦了整整一圈,虽说是比以前好看了,却说不出哪里更不得他的意了,见他畏缩的站在一边,顿时觉得好没意思,逼迫他来喜欢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他是堂堂七尺男儿,又不能嫁进他朱家的门做靠山,便挥手叫他走了,心宝见了立刻就跑了,直到看见他走得没影,才敢探出脑袋来,费解的摸着头。


向前走着,固远猛一回头,正看见心宝来不及躲的几撮毛,他摇着头不禁笑了,嘴里面却像含着黄莲,没法说,苦得连跺脚都不能。

回到房里,固远读了会书,突然看见窗外来了一抹红,他心中期待,开了门去迎,却是心宝的丫头水润穿了件大红夹花的衣服,固远知道她是心宝的房里人,本不该让她进来,细长的眼睛一眯,却把她让了进来。


水润端了一瓷碗的板栗鸡汤,先行了礼,只说多谢先生前日里帮忙,不然心宝出了事情,她们连诉怨的地方也没有。

固远见这女子眼神飘来飘去全在自己身上,早已心如明灯,将她让着坐下来,笑问她青春几何。

羞涩的笑着,水润轻声答:「十五。」

在心中冷笑她姿态扭捏,固远嘴上却说:「恰是桃花好颜色。」

水润的脸越发红了,见他赞,觉得时候不等人,便说:「水润知道先生是个慈善人,既救得少爷,也就救了我吧。」说着盈盈拜倒。

固远扶着她说不敢当,姑娘有话请说。

水润便娓娓倾诉道:「奴婢自幼家穷,被买进府里做使唤丫头,从来是伺候夫人,将来一心等着家里有钱便把奴家赎出去,从没打过少爷的主意,奴家年岁比少爷还长了几岁,少爷又是个小孩子,一心的嚷着要出家向佛,奴家在府里呆着,已经坏了身份,一辈子也只能做奴才,只希望能找个有依靠的人服侍,在府里这些年,水润也攒下不少银子,如先生好心,就用这钱买了去。」


固远见她的自称由奴婢到奴家再到名字,已是把一颗心系在他身上,暗自觉得好笑,不动声色道:「姑娘寄托让固远惭愧难当,固远家境贫寒,自己尚且寄在府中,又怎么能眷顾到姑娘。」


似早料到他会有此言,水润施施然的起来道:「公子岂为池中之物?早晚要高中登科,若公子收留水润,水润自当舍身相报。」

听出她话中有话,固远也只假做不明白。「姑娘的好意固远知道了,只是领受不起。」

水润着急,干脆把话说明:「我知道公子过几个月便要去赶考,此去除了路上需要粮钱,就是上下打点,也所费甚巨,公子可能出得起这笔钱么?」

固远一抬头,目光如电的在她脸上一扫,水润竟吓得说不出话来,固远便端起茶碗,转了两转,撂了下来,水润知是送客,她恨自己说得急忙轻浮了,却无法挽回,只含着泪道别,欲说话,终究未能。


朱家的颓废就连一个丫鬟都看出来了,固远也不禁有些唏嘘,他一起身,又看到那红藏在格子窗下,固远也希奇,水润不似那厚脸皮的女子,一时有了寻情郎的意思,被冷淡下也就自己惭愧去了,还能真硬留着?因此只是咳一声,自己看书。


看了一会,一回头,险些被吓到:心宝两只手攀着窗户,正睁着大眼睛看,固远被吓了一跳,气得手直抖,为了稳定情绪去倒茶,茶水洒到长褂上,他站起身来抖那上面的水珠,却听心宝道:「水润姐姐喜欢你吗?」


固远的手一滞,带着笑转过身道:「是啊,生气了?」

心宝茫然,嘟着嘴说:「她也喜欢我。」

冷哼着坐下端起书,固远道:「她既要我为她赎身,就是对你一点情谊也没有了。」

「那柳大哥……也替我赎身好下好?」心宝垫着脚都垫得乏了,极盼他唤自己进去,见固远冷若冰霜,内心说不出的失望。

看他连什么是赎身都不知道,固远略叹了口气道:「我凭什么来赎你?」若说水润呢,倒还真对他有两分情谊,虽说是就近只有他了,女孩子没有依托,把两分情谊渲染成十分,若他将来高中纳下她,也有几分像才子佳人的传奇小说。他朱心宝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面色更冷,只冷得如不下雪的阴天,固远也真是了得,在这时候却又笑了两声。


被他两声笑,笑得发慌,心宝惴惴着。「柳大哥,是不是喜欢才可以赎身?心宝喜欢你,你替心宝赎身可好?」

固远站起身来就关那窗户,他关得急,心宝又没闪,一下轧到他的手,心宝顿时杀猪一样的嚎叫起来,跌到地上,固远将窗打开,戏谑的冲他笑道:「这么点疼你也忍不了,算得什么喜欢呢?」


心宝只顾看自己的手,连头也不回,擦着眼泪去找人包扎,留下固远一个人对着窗外的庭院大声笑,那笑声回荡在园子里,把叶子也荡落了,收起笑容,他揉了一下发疼的脸,合上了窗。


这夜,心宝指头疼得连心,睡不着,他跳下去跑到水润睡的烟纱笼子里说话,推了她半天她却不醒,心宝心里「砰砰」跳,他鞋也顾不得穿,跑下楼去,楼下守夜的婆子也睡了一地,小厮们就好象喝了酒,还喃喃的说些梦话。心宝跑了出去,见月光明得几乎刺眼睛,他用手背挡着,看见那菊花丛中一个少年端着酒杯对他笑,心宝还有些怯怯的,小心走过去问:「小白?」


小白颔首而笑。

「你可以变成人形了。」心宝念,眼睛在眼圈里转,突然回身就跑,却又一头撞到小白怀里,他心里知道,自己修炼多年,也不过就是会些小的变化术,比起小白来是怎么也不够看,见跑不了,只能哀求着。「小白你放开我,我不能走。」


小白叉住心宝,冷冷道:「你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专心修炼,不要用法术,你为什么替朱夫人延命?」

「她是我娘。」心宝挣扎着哭。

「你是妖怪,哪来的娘?!」小白伸手就给了心宝几个耳光,把他扔在地上。「如今朱家的劫数到了,你这就和我回去修炼,走得晚了,连你也是要死的,这次可不会有人救你了。」


小白伸手击掌两声,天突然变得黑的抓不着人影了,心宝抬头一看,却是一只燕子精,他浮在半空,就把月亮也遮了,心宝知道是来带他走的,呜呜的哭起来,小白上前抓着他的脖子,他拉着一棵月季花不放手,那月季满身是剌,一直扎到他手心里,心宝怕疼,又极力的呲着牙忍耐,小白突然觉悟了,转到他前面道:「你抬起头来,我问你,是谁让你晓得人类的感情了?」


心宝怕他,只是回缩身,直缩成一个肉团。

小白想了想,道:「你这么个愚钝的东西,恐怕也只是沾了人气,未必是动了情,你既然进了俗世,需得彻底叫你明白什么叫滚滚红尘,你就看着朱家全亡了,看破了红尘,从此也死了这条心吧。」


心宝见几年时间,小白变得如此厉害,心中对他既敬又畏,只是浑浑噩噩的似懂非懂的看着他。

瞪了他一眼,小白气他老是不清楚状况,骂道:「老子可是白跑了一趟,你就不能做出几分遇到故人的欣喜来?」

心宝这才擦掉鼻涕,一把扑到小白的怀里撒娇的哼哼,一边亲昵的用嘴拱着小白的脸,小白轻轻抱着他,拍着他的背苦笑。

那燕子见他们抱在一起说话,便缩到寻常大小,咕咕叫着看着。

天色将明,小白才放开心宝叮嘱:「你留在朱家全是险途,再不可妄改天机,需知生死有命,朱夫人如今走了,反而是她的造化,你自己要加倍小心才好,若悟了,就回到山里,不可再留恋人世,我过些时候再来看你,倘若你还是不走,我就再不理你了。」


心宝呜咽着舍不得小白走,小白一挥袖子,那袖子便如有了生命般,变得又顺又滑,从心宝手里溜走了,心宝呆了一呆,也不顾得手上扎痛,迳自走回了房里。

第二日朱丁氏就亡故了,心宝陪着她好几个月,这时候却一丁点也哭不出来,好不容易明白什么是亲情,就一下没了,看着她装进棺材里,蹲在旁边烧纸钱,一直到把麻衣都烧着了,自己也没察觉。


家里请了大夫来看,只说哥儿疼得晕了头失了神,过一阵子就好了,果然过了几个月,他又照常吃饭睡觉读书,又突然爱起财来,把他母亲留给他的玩意全收到旁人也不知道的地方,对他父兄稍微亲近起来,小小年纪,竟然劝父兄撂下事业,归隐到山林去。


承祖因忙,顾不上他,心宝就每天忧心忡忡的对着固远,固远也再懒得理他,他马上就要去赶考,行路便要走上四五个月,路上颠簸,定然不能稳下心看书,这时正是他读书的紧要时光。


这天心宝懒洋洋的读了会书,就趴下去睡了,不过一会儿,灵光在心上一闪,抬起头看固远,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些东西围着固远转,又问他的生辰八字,固远纠缠不过,告诉了他,也不怕他扎草人害自己,心宝将他的八字下在纸上,念念有词的算着,突然眼睛就亮起来,嘴角向上弯,蹲在地上仰看着固远笑。


固远被他笑得发毛,喝问他又搞些什么东西。

心宝就得了彩头似的说:「我原就觉得柳哥哥你相貌好,现在细究起来,竟然发现你有绝好命格,不但福德宫里有「禄」、「禄存」,双禄交持、不虞匮乏,财帛宫内有「天同」,福寿绵绵,官运高涨,而且福德宫有星加持,乃贵人之柑,国家有你国运昌隆,遇难之人得你,逢凶化吉,加上我测了你的字,更是命定的宫运亨通,福祉无穷……」


看着他一连串的吐出吉祥话,固远不耐烦道:「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求我,就直说吧。」

「柳大哥,你娶了我吧。」心宝语不惊人死不休。

好在固远早被他磨练出来了,笑道:「男子是不能娶男子的。」

「那你娶我姐姐,对哦,我姐姐们都嫁了,那你娶心梅可好?」

固远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炸起来了,唾道:「你不好好的念书,在这里胡乱说些什么?」

心宝将脸靠着他的腿蹭:「柳大哥,你娶了心梅,我们宋家就有救了。」

原来是为了朱家,到底是人长大了,晓得个中利害了,柳固远只觉得心里压得慌,甩开他道:「就算我想高攀,恐怕大人也不会把小姐嫁给我。」

「嘻嘻。」心宝突然笑。「那你们私奔好不好?」

「朱心宝你从哪里听到私奔这两个字?」柳固远用书拍他的头。「就是私奔,也要两情相悦才成。」

「那我们私奔好不好。」心宝细细的数。「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一起帮朱家过了这个大劫,岂不是一件造化?」

「如果我不帮呢?」固远笑着看他。

「心宝就不喜欢你了。」小白可以用不喜欢来威胁他,他一定也可以用不喜欢来威胁柳大哥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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