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人也就陆续散去了,原先车行的同事也要赶回城郊的店里——谢天好像只给了他们半天的假期。工读生留在了夏宇这儿,因为这边店离家近,而且夏宇也的确需要个熟手在身边。
真正的改观,就从这个时候正式开始了。夏宇站在车行门口,新点上一支烟,呼出的烟雾和白气混在一起,入冬后的阳光远远地照在身上,有一种融融的微暖。
“老板,我来晚了啊。”一个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不算特别的嗓音,但听就知道是谢天。
“你也难得会错过吃饭的时候。”夏宇笑着转过头,突然发现那家伙一贯的西服装扮不见了,而是穿了身随意的夹克和做旧的牛仔裤,头发也没上定型水,散散地铺了一前额。
“这干吗?”古怪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夏宇的嘴角下意识地上扬。
“啊,什么?哦,你说衣服啊。”谢天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烟,“我在这里是打工的嘛,西装是老板的行头。”
“你确定你不是有了中年危机,所以学人家装嫩?”夏宇笑得更开了,不过说实在的,谢天这身装扮看起来还真是年轻了许多。
“是啊是啊,你说什么都行啊。”谢天也不辩驳,笑呵呵地把烟点着。
这反应让夏宇更觉得他古怪,斜着眼睛看了他半天,但是因为车行很快就来了生意,也就没有时间再多想多问。
车行开张的第一天就在几单修车的小业务中结束了,放工的时候夏宇给所有的五个员工都发了红包,当然也少不了谢天那份。
“晚上回你家吃饭?”双手攀在卷帘门上,谢天探头冲着还在车行的办公室里锁抽屉的夏宇问道。
“怎么原来你的红包是白拿的啊?”夏宇从卷帘门下面钻出来,单手拉住门上的把手,眼睛里是明摆的调侃和戏谑。
谢天看着他,抿了抿嘴,一瞬间有一种下意识地冲动,朝着他的方向凑过去,却又很快回过神来,顺势拉下了卷帘门,没让自己嘴唇真的碰上他的。
并没有发现任何反常的夏宇就着他的动作松开手,让谢天踩住门把固定在地面上,自己则掏出钥匙锁上了门。
谢天绕过夏宇先行走下门口的两级台阶,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来,不着痕迹地长舒一口气。
“想吃什么?”转过头,他掏出另一支递给夏宇。
“你真请客啊?”夏宇显然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接过他递过来的烟,“怎么怎么?变成打工的之后反而出手这么大方?”
谢天半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天,接着一把揽过他的肩:“你就嘌我吧,请你吃饭还那么多话。” (注:“嘌”在这里是某南方地区方言,就是“损”的意思。)
夏宇嘿嘿地笑出来,被他揽着朝公车站走去,这才发现这“打工的”今天连车都没有开来。
当然谢天也实在不是什么出手太阔绰的人,所以他和夏宇两人没吃鲍鱼也没吃鱼翅,只是随便找了间离夏宇家不算太远的大排档,点了几斤海鲜和烧酒。
两个人吃吃聊聊,酒也下得挺快,到散桌付账的时候烧酒居然喝了整两斤。不过因为心情不错,酒多是多了点,但谁也没不省人事,勾肩搭背地从排挡一路走回夏宇家里,边走还边引亢高歌。
再接下来的事情,夏宇就记不太清楚了,他脑子里留有的最后印象,是开门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院门旁边洗车用的水桶,被谢天一把拽过去捂住了嘴,让他“嘘——”。
然后就是刚才,他被什么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现在看来可能是父亲的半导体里播放的早间新闻——一睁眼就看见谢天的睡脸正对着自己。
他可真是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让了让,眨了半天眼睛才想起一点头天晚上的经过,猜想大概是因为喝多了,到家之后谢天也就没有走。
轻喘一口气,夏宇翻了个身,伸手到床头柜上摸来一支香烟,点着的同时侧头看了看谢天——头枕着胳膊依旧睡着,连呼吸的声音都小得几乎听不见。他刚在想原来这家伙的脸近看是长的这个样子,就看见谢天的鼻抽了抽,接着一皱眉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盯了他半天才开口:“给我一支。”
“你不是上了床不抽烟?”夏宇忍不住笑起来,但还是伸手到床头柜上摸了摸,却只摸到个空盒,于是把自己手里的递给他。
“那是晚上。”谢天接过来吸了一口,又还给他,“早上起来这支可不能省。”(汗,作者郑重提醒读者:吸烟有害健康。- =||)
夏宇不说话了,叼着烟只是笑,斜着眼睛看着谢天盯着他良久、然后不与他一般见识地起身、顶着一头乱发抓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长裤打开房门,突然觉得……那家伙穿在身上的大裤衩好像在哪里见过。
蓦的,他好像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掀开被子看进去——自己身上果然是跟那家伙穿的一式两样的裤衩——对了,是头天晚上他半昏半醒的时候拿了自己的给他换的。
扬扬眉,夏宇侧过身把吸完的烟头按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顺手拿过闹钟看了一眼:刚七点半。
车行九点才开门,而且离家也不远,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早起床,所以他往下挪了挪又钻进被子里,打算在谢天用完浴室之前再睡一会儿。
……
……
机车的引擎发出隆隆的轰响,身材瘦高的单辉载着夏宇从大于四十五度的陡坡上俯冲下来,“嘎”地一声停横在路边的老银杏树下。
“刚才那是你爸?”紧锁着的双眉意有所指地挑了一下。
“啊。”夏宇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之后先吸了一口,然后递了过去。
“好像年纪挺大的。”单辉接过烟叼在嘴里,没再还给他,从车前座上下来,让他跟自己换个位置。
“其实也还好,只是看起来比同年龄的人老点。”夏宇依言挪到前座,待单辉跨上后座之后踏了一只脚在车蹬上。
“那说明养你很辛苦。”单辉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听起来像是调侃,一抬手把之前提在自己手上的头盔套上夏宇的脑袋,扶正,再扣上下巴上的搭扣。
“这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总想赚个十几二十万的给他,好让他颐养天年。”夏宇笑笑,像是自嘲——以他现在这么个混法,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够。
“会有办法的。”单辉隔着头盔拍拍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腰,“开车。”
……
……
脑子里“嗡”的一响,夏宇反射性地睁开眼睛,心脏在被子的压迫下“扑通扑通”地响着,带起一阵阵热流直冲脑门。
看看四周,他发现自己还待在房间里、躺在床上,隐约还能听得见浴室里传来沙沙的水声,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做了梦。
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掀开被子起身到床边的写字台抽屉里拿香烟,点着一支之后顺手翻出了那张据说是单辉交给父亲的存折,看着里面一行行增加的数额,默算那该是多少场车赛的赌额。
“小宇,我好了,你起来没有?”谢天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带着一身融融的水气。
“呃,嗯,起来了。”夏宇应了一声,有些慌张,推上抽屉的时候夹住了拇指的指甲。
“那快去洗澡吧,快八点了,你爸买了早饭。”谢天把换下来的裤衩搭在床尾旁边的椅子背上,拎起自己前一天穿的衬衫看了看,又送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最后抬头问夏宇:“那什么,能不能借我件干净的?”
夏宇回头,看见他湿着头发、光着上身、虽然穿了长裤裤管却卷起来大半截的模样,好笑之余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衬衫扔给他,自己则拿了另外一件走出房间。
房门关上的同时,谢天套上了左手的衣袖,接着是右手,然后拉好前襟,扣好每一粒扣子。再接着,他将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俯身找出被踢进床下的鞋袜,穿好,又放下卷起的裤脚。
抬起头,谢天在夏宇刚才站着的桌前停住,顿了一阵,慢慢地拉开抽屉,看见里面那张暗红色的存折。他的手指开始轻轻敲打抽屉的边缘,抿起唇的同时不自觉地也敛起了呼吸。
良久,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微微地扬起眉毛,重新把抽屉推上。那一刻,他听见自己从心里叹出一口气。
[我的生日是农历小雪后的第三天,所以车行刚开张那会儿,我其实还不满二十一岁。
“真的很年轻。”每一个人问起我的年纪时都会这样说,时间长了,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因此我曾一度觉得谢天很老,虽然我那个时候还并不知道他确切年龄,但我知道他至少比我大十岁。也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始终也没把他当作朋友来看待过,即便他和我已经熟到连裤子都可以换穿的程度。]
车行并不是一件很难做的营生,而且因为原本就有在谢天的车行积累下来的经验,所以夏宇的车行开张没多久业务就已经逐渐稳定。这期间谢天一直留在这里“打工”,每周只有两天下午会回去兼顾一下自己原先的车行。
天气就在这个时候真正地冷了下来,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城里下了第一场雪,第二天一早大雪就封了公路。交警和环卫工人一直忙到中午才把公路清理了半边,勉勉强强地缓解了一下持续了一个上午的交通堵塞。
“谢哥今天恐怕过不来了。”因为没什么时做而闲下来的车行伙计蹲在车行门口聊天,远远地看着对面不远处依旧半通半堵的公路,料想谢天可能要被困在城郊进不了城。
“也难说,昨天晚上他跟小宇一块儿走的,说不定又吃了大排档蹭到他家睡去了。”另一个伙计说着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两人都还没来,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要那样倒好了,今天看看也不会太忙,虽然雪天路滑,摔坏车的人一定不少,但是至少要过了下午才会推来修。谢哥能来的话,加上我们三个,凑一桌正好打麻将,小宇看门。”前一个说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是觉得冷,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送到嘴边呵了呵气。
“你要死了,小宇是老板,你不干活打麻将还让他看门?”后一个看见他冷的样子,像是也受了影响,站起来跺了跺脚,重又点上一支烟。
“那有什么,只要不耽误生意小宇不会说的,就是每次叫他打他都不打。”前一个见他点起了烟,也到口袋里摸了一支出来。
“那待会儿你去说。”后一个也不争辩,叼着烟缩了缩脖子——这天是真的很冷。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公路那边过来两个人,身高相差不多,体型看来也有点像,而且还都穿着件深褐色带毛领的外套,只是左边一个的裤子泛蓝,而右边的一个裤子颜色是纯黑,若不看脸还以为是一对双胞胎。
“嘿,嘿,看那是小宇和谢哥吧?”之前一直没说话的伙计眯着眼睛看了那两人一会儿,挥挥手招呼自己的同事看过去。
“啊,是。”之前后说话的那个点点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两人一起来,谢哥昨天又蹭去了。”
“那衣服倒是有趣啊,难不成两人一块儿买的?”先说话的那个说完呵呵笑了起来,心想这两人实在有趣,加起来五十好几的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交朋友似的好穿一样的衣服。
“我看多半又是小宇的。”后说话的那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五十块。”
“好,我赌是一块儿买的。”先说话的那个也掏出钱来。
“那我就赌是谢哥自己的。”剩下的一个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参与一下,要不然这日子过得实在太无趣了。
这个时候夏宇和谢天已经走到了门口,原先就在那儿的三个伙计这回才看出两人的衣服其实只是颜色相同,式样却并不一样:夏宇的衣服上钉钉挂挂的配件比较多,看起来有些花哨,而谢天那件相对就简单很多,只是很巧两件都是兔毛的毛领。
“干吗都站在门口?”看见伙计都站在门口,夏宇不解地问。
“看那边公路铲雪。”赌一块儿买的那个说着把烟蒂掐了扔上门口的雪堆,又重新掏出两支递给他们两,“我们以为谢哥今天过不来了。”
“我昨晚没回去。”谢天呼着白气,把手套脱下来塞进口袋,接过烟点着了吸了一口,眼睛被熏得眯了眯,“这天说冷就冷,害我还临时上街买了件衣服。”
“我让你穿我的你不肯,就两百块你念叨什么?”夏宇也接过了烟,但没有点着,直接把它夹在了耳后,却发现耳朵已经没了知觉。
“我一把年纪了穿那么花哨怎么出门?”谢天说着绕过伙计们走进车行,找来自己的水杯,倒了一杯开水。
“那你别怨我,这衣服是我爸买的。而且你那天硬拿我的衬衫怎么不说花哨?”夏宇也跟了进去,把手套和围巾脱下来丢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并没有发现身后的三个伙计在他们进去之后相视无奈地耸了耸肩,其中两个把原先准备好的钞票塞进了另一个手里。
“衬衫穿在里面看不见。”谢天喝了一口热水,接着把水杯递给夏宇,顺手拿过搁在凳子上的维修单翻了翻,“今天没有车要出场,下午不忙的话我要回去一趟。”
“行,那你吃过饭就去吧。”夏宇一边说,一边轮流把抓着杯子焐热的手心贴到耳朵上,还不时地喝上一两口水,“哦,别忘了顺便把上礼拜从那边调过来的两板零件带回去。”
“先搁着好了,万一什么时候再急用呢,反正年底我们两清账。”谢天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了,这样吧,我马上回去,看看没事下午再过来。”
“我随便你啊。”夏宇耸了耸肩,重新加入门口三个伙计的闲聊之前一口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水,把空杯子搁在了放水瓶的小桌上。
谢天一刻也没耽误,说完就重新戴上手套走了。他赶上了一班人不算太多的的公车,但是车开得很慢,他在车上花了足足有四个钟头。
到达车行的时候是快三点半,谢天赶紧核了账,又把这段时间的修理单拿来看了看,并且跟伙计们交代了接下来的工作。这几件事情一共花掉了他一个多钟头的时间,结束的时候手表上的指针刚好走到五点十分。
“那就这么说,我下个礼拜还在那边,有急事就打电话,普通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处理。”收拾好账本,谢天抬手看了看手表,像是有急事,没再跟伙计们多寒暄就离开了。
这个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谢天回了趟家,到车库里拿了闲置许久的TOYOTA,也没顾得上顶棚的灰尘,一溜烟地开上高速,超了几辆车之后拐下城南干道进了城。
他来到一处背街而开的机车用品商店,店老板一看见他就从里间拎出一桶顶级的进口润滑油。他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在确定是正品之后爽快地付了钱,把油放进车后的行李箱。
“小宇!”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谢天惊了一下,反射性地回头,心里却在嘀咕他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然而四下看了之后却并没有发现那个他认识的名叫“小宇”的人,他这才想到可能是碰巧同名,不免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
舒了一口气,谢天盖上行李箱的箱盖,转而打开车门,准备坐进去的时候衣服的后摆却被人扯住,之前叫“小宇”的那个声音在他身后再度响了起来,不太确定地又叫了一声:“小宇?”
下意识地回头,谢天看向那人,发现是一位大约有五十多岁的妇女,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像是那种在人家家里帮做家务的阿姨。
“啊,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那人在看清了谢天的脸之后赶紧松开了手,抱歉之余却也难掩满脸的失望。
“我还以为是小宇回来拿东西……”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转身走回一扇黑漆的铁门前面,在口袋里翻找了一阵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开门却有些吃力。
谢天远远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仔细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这里居然就是他把车“借”给万子的小弟们玩的那天他和夏宇最后在自动贩卖机里买烟的那条巷子,只是那天他们是从另一个入口进来,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而刚才那个阿姨打开的那道铁门,正是他们那天住的那间车库的大门——谢天记得门口那两个半空的油桶,靠外面的那个桶下面搁着铁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