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坐在夏宇身后,看了看他手里的牌,把凳子往他身边挪了挪,让自己只能看见他一个人的牌。夏宇没太在意,只侧头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面前的牌上,待坐在上家的伙计打出一张五筒之后,抬手一抓——八万。
“留着,打七筒。”夏宇正打算把这张八万也打出去,坐在身后的谢天却凑了上来,他顿了一下,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打出去的七筒随之被坐在上家的伙计碰了,又轮到他抓牌。
这回是九筒,夏宇手上原本也有一张九筒,于是留下了它,打七条。
这牌没人要,小陶接着抓牌,打出来的是东,夏宇本想碰,谢天却说不急。
接着对门和上家连着打出两张一万,又轮到夏宇抓牌,这回是一张五万。夏宇手上原本就有一张一万、一张二万和一张四万,自然是留下了这张牌,斟酌了一下之后打了一万。
对门的伙计碰了,打东,谢天这才让夏宇把手上原本的一对东倒下来碰了,打二筒。
这个时候谢天已经吃完了饭,把保温杯搁在一边专心指导夏宇。他一支手横在夏宇身后的椅背上,头凑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牌。
一对二条、一对九筒,二四五八万加上西、南各一张,这牌比起手的时候整齐多了。夏宇像是摸到了一些头绪,抓牌出牌都不再怎么犹豫。谢天于是不再说话,从电水壶旁边的小凳上拿来水杯倒了杯水捧着继续看牌,中间把杯子递过去让夏宇喝水。
然而最终夏宇还是没能糊了这庄牌,不过麻将这个东西原本就是这样,牌技再好也还要看手气。谢天扬扬眉,看向夏宇,正巧他也转过头来,两人于是相视一笑。
“你来打。”夏宇活动了一下肩膀,把谢天拿在手里的水杯接过来,一口喝光了里面剩下的水,起身重又倒了一杯。
“那你干吗?”谢天问着,却已经照他的话坐到桌边开始洗牌。
“看你打啊,我那手牌实在太烂了。”夏宇说着坐到他身边,两只手捧着杯子搁在膝盖上,凑过去看他抓牌。(注:以上所写的是某南方地区的麻将玩法,跟台湾和香港的玩法都有不同。)
大半个下午就这么耗下去了,四圈牌打完时间已经过了三点。几人于是没再接着玩,拆了台子继续干活,小陶三人继续他们的改车工作,工读生则和谢天一起帮着夏宇捣腾那两辆破车。
原先那两辆破车之中,有一辆的后轮和车架保存得较为完好,只是这车的车型不常见,夏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配件,只得拼上一个半新的YAMAHA前轮和换过踏杆的发动机,暂时先把车架起来。
但是YAMAHA的车轮比那辆车原配的略大,因此本该略向前倾斜的车身在装上车座之后就成了水平状,坐在上面完全没了公路赛的感觉,反而像是哈雷或是加大型号的小绵羊,很是古怪。
“这怎么办?”夏宇挠挠头,看了谢天一眼,“像这样开出去最快也就八十码,给你得了。”
“我是没意见,不过人家来拿车你变什么给人家?”谢天耸耸肩,对他的调侃不以为意,叼上支没点着的烟前后打量着那辆车,四下看了看车行里现存的配件。
工读生在这个时候插了一句:“那个金城铃木的轮子好像跟这差不多,要不换那个试试?”
“那车不是赛车,轮胎皮耐热不行吧?我怕到时候车开太快了轮胎受不了容易出事。”夏宇说话的时候看着谢天,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谢天点头,显然跟他的意见相同,顿了一下之后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干脆把后轮也换了吧,那还有个YAMAHA的后轮,旧是旧了点,但没坏,上礼拜我看过。”
“轮间距会不会不够?”夏宇蹲下身,大概用手指测了一下前后轮之间的距离。
“不会,”谢天摇头,把刚抽了没两口的烟递给夏宇,转身去配件房搬来他之前说的那个车轮,“你用的这个发动机很小,而且这车原来的油箱也不大,应该可以。”
“那行。”夏宇点头,连吸了两口烟之后把剩下的暂时掐熄了夹到耳后,跟工读生一起把车再度放倒,拆下后轮换上谢天刚搬来的那个。
等到把车完全装好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半,冬天车行关门早,这个时间也差不多该下班了。
“剩下的先放着吧,也差不多完成了,等明天加点油出去跑两圈试试。”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夏宇擦了擦手上的机油,从耳后拿下之前剩下的半支烟。
“那小宇我们先走了啊。”工读生刚要说话,小陶就大声问了一句,接着和另两个伙计收拾了一下各自的东西走过来,跟谢天招呼了一声。
夏宇点头,看着他们离开,就着谢天递过来的打火机把烟点着,顿了一下之后对工读生说:“没什么事你也先走吧,天冷车不好坐,关门有我们就行了。”
“那好,我明天一天都有课,就不过来了。”工读生说着到椅子上拿来自己的围巾围好。
“行。”夏宇抽完烟掐掉烟头,一转脸看见谢天正微笑着望着自己,微微一顿,低头看了看架在面前的车,清了清喉咙。
“关门吧?”谢天说话时抿了一下嘴唇。
夏宇应了,重新点上一支烟,走进办公室拿来外套穿好,顺便把谢天的手套和围巾拿出来递给他。
“晚上去吃大排档?下午赢了钱。”谢天接过围巾挂在脖子上,戴手套之前拔掉了电水壶和暖风机的插头,接着走到门外跟夏宇一起拉下卷帘门。
“赢那一点你就骚包啊?”夏宇看他一眼,俯身锁好门,再抬头的时候眼底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直接回去吧,我爸应该做了饭。”
“有我的份?”谢天扬眉,唇角下意识地往上翘。
夏宇斜眼看他,没说话,绕过他走下台阶,一直走到马路边上才回头:“走不走啊?”
“走啊。”谢天说着,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走到夏宇身边的时候正好吐出第一口烟雾,“你爸今天什么班?”
“昨天夜班,今天休息——干吗?”夏宇看看他,不他明白他提问的用意。
“不干吗。”谢天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接着伸手勾过他的肩,“到前面路口买两瓶酒。”
夏宇顿了顿,侧过脸看向他,最后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反正不骚包一下不甘心就是了。
[我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因此很少会跟父亲坐在一起聊天,而且说实在的,我能和他聊得起来的话题实在也少,不像谢天,好像随时都能跟他找到共同语言。
那天谢天拎了两瓶烧酒跟我回去,父亲的表现根本就是与久别不见的老友重逢,一两五的烧酒杯特地换成了二两五的,还硬拉着我一起非把两瓶酒喝干了才罢休。
不过借着酒兴,我倒是第一次从头到尾听完了他们聊天的内容——其实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深奥,只是话题总是绕在我身上——父亲似乎一喝了酒就喜欢讲我小时候的事,从出生到后来长大、念书,有很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或是知道却已经忘记了。
谢天并不太说话,只是很专心地听,即便父亲所说的内容他已经听过很多遍。渐渐地,我也开始明白,父亲其实并不需要聊天,只是需要有个人在他想说话的时候待在他身边倾听。]
夏父是真的喝多了酒,说着说着就伏在桌子上睡了。夏宇和谢天看着,同时扬起眉笑了笑,起身把他扶上床。
“你弄点水给他擦擦身吧,桌子我来收。”谢天说着捋起袖子,到厨房拿来围裙围上。
“好,那你把碗收到水池里,一会儿我来洗。”夏宇依言去浴室拿来了盆和毛巾。
“我都做了还要你插手干吗,你也喝了不少酒,帮他擦完就先去洗澡睡觉。”谢天手脚很利落,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在水池边放水洗碗。
“那行,我帮你把要换的衣服拿出来。”夏宇也不坚持,帮父亲擦完身之后拿了钥匙锁好院门和大门,转而走进浴室。
第二天天气很晴朗,夏宇一睁眼就看见了耀眼的阳光。早饭是夏父早起去买的三丁烧卖,因为谢天起晚了,所以他们只得拿着边走边吃,却也把八个烧卖吃了个精光。
接着是到车行干活,闲来聊天打牌。一切一如往常,值得庆幸。
下午夏宇把车装好了,加了点油开出去转了两圈,回来的时候得出的结论差强人意——性能不是特别好,但在120码左右不成问题。
“呵,总算可以松口气啦。”小陶听完结论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坐垫抬脚跨上去。
“松什么气,五万块拿这么辆车,哪个凯子会愿意给人这么宰?”夏宇点了支烟,自嘲地笑笑,垂下眼睑看着车轮,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轮胎的钢圈,眉头微微皱起,看样子是在考虑对策。
谢天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到门口,不打算打扰他的思路,谁知刚出门就看见那边公路上下来一票十来号人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朝这里过来,不一会儿就四散着围在了车行门口。
好大的架势。
谢天在心里哼了一声,挑了挑眉毛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呼出一口夹杂着白气的烟雾,抬起头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为首的人是谁。
那人却在看见谢天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脱下头盔笑呵呵地走过来:“谢哥,这是你的行啊?不是你耍我要我带五万块来拿辆破车吧?”
谢天见状慢慢露出笑脸,心想这回应该不用担心了,因为来的人跟他很熟,名叫庄杰,目前在城郊一带很活跃。谁知他刚要说话,夏宇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不知死活似的冲着庄杰开口:“不是,他只是打工的。我才是这儿的老板,让你小弟带话的也是我。”
“你?”庄杰闻言看向夏宇,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隐没。
夏宇点头,下意识地抿了抿嘴直视他的眼睛,并没有看见谢天右边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一下,一抬手又把烟送进嘴里。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也被冰冻起来,无法流通,每个人胸口都像压着什么,似乎只要再静一点,就能听的见卷烟纸燃烧的声音。下一秒,庄杰却突然露出了笑容,食指指着夏宇脸的方向轻轻点了两下,一字一顿地叫道:“小、宇!”
夏宇也笑起来,掐掉烟头朝那人走过去,边走边说:“嘿嘿,庄哥,你这一声要是不叫,我还就真不敢随便认了。”
冰冻的空气随之融解,庄杰照着他的肩膀轻捶了两下:“你小子好啊,跑这儿混来了。这都一年多了吧?现在才想到带话找庄哥啊?我可是找你找得快把高架都拆了。”
“不是怕你忙嘛,哪敢随便惊动你啊,看看这一来就是一票人,我都快结巴了。”夏宇呵呵地笑着,把手插进口袋里,不着痕迹地轻舒一口气。
“你们两个,站在外面聊不冷吗?进去到里面坐吧。”看着他们寒暄完,谢天说话的时候扔给庄杰一支烟。
“谢啦,谢哥,不过你怎么给我们小宇打起工来?破产啦?”庄杰笑呵呵地接了烟点上,冲着他调侃起来。
“抽你的乌鸦嘴,我兼职不行吗?”谢天靠在门框上,挑了挑下巴,眯起眼睛笑笑,顺便瞄了夏宇一眼,正好看见他耸着肩膀冲着自己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行,当然行,谢哥财运亨通嘛——那我们进去了啊,正好有点事跟小宇说。”庄杰点头,跟谢天招呼了一下之后和夏宇一起走进去。
“你们慢慢聊。”谢天点点头,看着他们走进去,在夏宇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抬手轻拍一下他的背。
走进办公室,庄杰四下看了看,接着坐进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接过夏宇给他倒的茶:“地方不错啊,开多久了?”
“才刚两个多月。”夏宇说着倚着办公桌站在他对面,两只手依旧插在口袋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颠着。
“那之前干什么去了?我可找你一年多了,哪儿都没影啊。”庄杰看着他的动作,心想这小子还跟以前一样,没多大变化。
“哦,之前在谢天的车行给他打工,在城郊,不起眼的地方,是不太容易找。”夏宇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了一支给庄杰,自己也点了一支。
“怎么你们轮流打工玩儿啊?”庄杰笑起来,摇了摇头把之前那支烟吸完了掐掉,又点上夏宇刚递过来的那支。
“那是说着玩儿的,”夏宇笑着吐出一口烟,“其实这间行是我跟谢天合伙开的,我的股份其实比他还少些。”
庄杰点点头表示明白,停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问:“你好像……没去看过辉哥?”
“……嗯。”夏宇闻言顿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咙。
“太无情了吧?”庄杰扬眉看他,“你不该是这种人啊。”
夏宇看看他,不说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住地抽烟,好半天才开口:“你就为这个找我?”
庄杰摇头:“之前主要是因为车库的事情,不过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阿姨跟我说文件已经都交给你了。”
夏宇点头,又吸了一口烟,接着把烟屁股按进庄杰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重又点上一支,抬眼看他:“那你知道原因了?”
“什么原因?”这回倒换成庄杰垂下眼帘,避开了夏宇的视线。
“为什么留给我?你们这么多兄弟都在,为什么单单留给我?”夏宇说话之前叹了一口气,眼睛直盯着庄杰。
“不知道。”静了一会儿,庄杰重新抬起眼睑,直视他的眼睛,“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沉默。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紧张起来。
夏宇紧盯着庄杰,双眉下意识地紧紧纠结,夹在指缝里的香烟一点点朝着手指烧上去。
庄杰平视他的眼睛,像是在静等他的下文良久,却突然甩了甩手把烧到手指的烟头丢进烟灰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不说这个。”深吸一口气,庄杰突然转移了话题,“对了,你给我拼的那车呢?怎么样,能跑多少?”
“哦,那个啊,最高能跑到120。”夏宇顿了顿,心里觉得庄杰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却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打算告诉他。
“在哪儿呢?我去看看。”庄杰说着站起身,弯腰把夏宇之前倒给他的茶端起来喝了。
“在外间,刚就停在门口边,我带你去看。”夏宇见状便也打消了想要再追问的念头,掐掉烟头打开办公室的门率先走出去,来到那辆拼装好的机车旁边。
“行啊,手艺不错嘛,算算究竟该多少钱——可别再要五万块啊。”庄杰踩了几下踏杆打着了火,又把车架在车撑上慢慢加了油门,最后挺乐意地接收了。
“换了俩车轮、发动机,其它小玩意儿不算,你就给两千块得了,不过记得以后多照顾我生意。”夏宇说着又给他发了一支烟。
“你小子,挺会算啊。”庄杰看看他,慢慢地再度露出了笑容。
“没办法啊,混口饭吃。”夏宇嘿嘿地笑出来,送庄杰出门的时候看见谢天正蹲在门口的台阶上跟小陶他们和庄杰带来的手下聊天。
庄杰点头,算是默应了,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看向夏宇,顿了一下才说话:“去看看他吧,或许你去了就会知道原因了。”
夏宇抿着嘴不说话,过了很久才摇头:“没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去的。”
庄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点点头走出去,跟谢天打了个招呼之后带着一帮手下又浩浩荡荡地离开,突然觉得之前是他没看出来,其实夏宇……还是变了很多。
“解决了?”看着庄杰离开,谢天走到夏宇身边问。
“什么?”夏宇侧头看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谢天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那车怎么说?”
“他说过天叫人来骑走。”
“哦,那最后算了他多少钱?”
“两千。”
第七章
夏宇点上一支烟,窝在酒吧的落地窗台与房屋外墙形成的拐角里。路灯电桩的阴影斜斜地落在他身上,掩住身影。
“小宇?”单辉从酒吧里出来,四下张望了一阵,发现他的时候极其细微地叹了一口气,块两步走过去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