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锁住的话你的腿也不会成这样啦,飚上瘾的不见到鬼是不会想回头的。”谢天接过烟就着老板递过来的火柴点上,吐出一口烟雾,又把视线转回照片上。
“所以才说你精明啊,说真的,能像你这么早看破的真的很少。”老板叼着烟,招招手让一个服务生进吧台来替他招呼客人。
“那是我见鬼见得早,现在想想也算是命大吧。”谢天抿抿嘴,唇朝上弯出一个奇妙的弧度。
老板看看他,轻叹一口气:“现在怎么样,腰还经常疼吗?”
“跟你一样,这种天气就会疼。”谢天用酒瓶口指了指窗外,接着跟老板一起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谢天突然在那一堆照片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怔了一下,伸手从墙上把那张照片扯下来拿到眼前——果然没看错,照片上最右边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正是夏宇。
“这什么时候拍的,没见过啊。”
“哦,去年吧,不过一直塞在家里,前两天才翻出来。”老板凑过来看了一眼,接着摇摇头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靠左边一点的瘦高男孩,“这小子叫单辉,一年多前火过一阵子,也是属于天才级的,只可惜命太短,去年冬天撞断了六环路上的护栏,摔死了。”
谢天点头表示了解,心里却对那个叫单辉的小子注视夏宇的眼神有些耿耿于怀,像是有什么类似的情怀被那眼神中所传达的含义刺激得涌动起来,掺杂着之前喝下的酒精,在胸中肆意翻腾。
“怎么了?你认识他?”老板看看谢天,又看看照片,不解地询问。
“啊,不。对了,那个万子今天有没有来?”谢天抿抿嘴,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把话题岔开。
“来了啊,还在那边的包间吧,找他有事?”老板说着探头看了看靠近酒吧尽头的那间包间,并没有发现谢天迅速将那张照片塞进了右手边的上衣口袋。
“哦,我那辆TOYOTA昨天在城北高速那边被他小弟‘借’去玩了,想找他帮忙拿回来。”谢天一边说一边从高脚椅上下来,朝老板比了一个“我先过去”的手势,接着钻过台板向那个包间走去。
[人有的时候真的是一种很悲哀的生物,总想忘记一些事情,总以为已经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一旦遇到和这些事情有些许联系的东西,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忘记,不但没有忘记,而且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一些细节都历历在目。
跟谢天一起睡在车库的那个晚上,因为实在太累太困,我还没来得及想起什么就睡着了。然而回忆却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第二天下午我一睁开眼睛,就让我把站在车库门边抽烟的谢天跟单辉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有一瞬间的眩晕,心脏也蓦的“咯噔”了一下,夏宇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正好看见谢天掐掉烟走进来。
“小宇,已经快一点了,你起不起来?”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听起来似乎还很温柔。
“你不是说今天放假吗?”夏宇扒在枕头上,侧着头眯起眼睛看从门口泄进来的光线,声音不知为什么微微带着些鼻音。
“是放假,不过我有点事要办,所以问问看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谢天说着在床边坐下来,突然伸手摸了摸夏宇的额头,“你是不是有点感冒?”
“没有。”夏宇说着把脸埋进枕头里,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让到一边,自己的手则冲着他坐着的位置胡乱挥了挥,“那个,你先走吧,我还不想起床。”
“那好吧,我帮你把门关上啊。”谢天也不再说什么,站起来的同时把被夏宇蹭下肩头的被角拉好,接着走出车库,又从外面把门拉上,不一会儿就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周围出奇地安静,被门缝间透进的光亮撕破了一角的黑暗很轻易地在夏宇的记忆中捅出一个缺口,又用一只无形的手在缺口中拉出一连串纠结的胶片,有些是完整的,也有些只剩下碎片。
“……拐弯的时候,力量要全部放在腰上,上半身是控制重心用的,上身如果用力,重心偏了,车就要翻了……臭小子,我都说了是腰用力了,腰这么软,别说骑车,我看上床你都不行……”单辉说这话的时候,右手很用力地拍了夏宇的后腰两下——他经常这样拍他,后腰、大腿或是肩膀,哪儿的动作不对,哪就会被他狠狠地拍几下,从不手下留情……。
“……小宇……小宇……腰抬高……”火热的手掌紧紧地扣在腰侧,间或会因为汗水的滑腻而略有移动,指甲硬硬地抵住肋骨,难以避免地引起疼痛……
“……愣着干吗?过来帮我一起踹啊,已经塞了钱进去,它还不吐烟,这破机子不是欠踹是什么?踹它……”半寸高的鞋跟,运气好的话能在塞过一包烟钱的自动贩卖机里踹出两包烟,这种时候或许就能看见单辉的咬着烟屁股咧开嘴露出两排牙齿,鼻梁上的皮和眉头皱在一起——那就是他少见的笑容……
“……小宇…………小宇……”濡湿的唇舌卷上耳郭,轻咬,再放开,唇齿间模糊不清地呢喃,汗湿的胸膛时轻时重地撞击他的背脊……。
夏宇完全混乱了,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胡乱地搅和了一通,最后凝成一块,重重地坠了下去——他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明白,单辉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意思。
用力皱了皱眉头,夏宇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呼吸,却又似乎依然能闻到单辉留下的痕迹。这让他无法忍受,所以他猛地撑起身从床上下来,走进浴室草草盥洗了一番,套上衣服走出去,重新锁上门,又把钥匙放回油桶下面,快几步从巷子里出去拦了辆计程车。
夏宇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三点半了,夏父当时正在睡午觉,听见门响,坐起身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宇?”
“是我。”夏宇应了,进屋看了墙上的挂钟一眼,知道父亲正在补头天夜班的觉就没再说话,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位置有些背光,而且四面只有一扇透气的小窗,所以即使是在白天,只要不开灯也会显得非常昏暗。不过他一向不太在意这个,反正卧室原本就是睡觉的地方,光线越暗越有助于入睡。但是今天他却不想一个人待在这昏暗的小房间里,因为有些时候,黑暗也是助长回忆涌现的温床。
他决定到厨房找东西吃——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他吃进肚子里的除了酒精就是烟雾,几乎没什么实在的东西。
他在冰箱里找到几个水饺,和自来水一起放进锅里煮了才想起应该先把水烧开再放饺子;但是想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干脆让它们一锅烩去,最后弄成了一锅菜肉面片汤。
本着食物不可浪费的原则,夏宇硬着头皮把那锅片儿汤吃了——味道还行,至少吃过了之后肚子好受了许多,胃里也不再咕噜咕噜地总想往上冒酸水。
他把碗筷收进洗碗池,没洗,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站在家门口看着家里那只老猫跟对面新来的花猫调情,好一会儿,觉得没趣,转又折回屋里。
夏宇不太喜欢看电视,况且现在这个时间电视台播的都是主妇节目,无论如何他也提不起兴趣。他也不太想出门,毕竟刚刚连续忙碌了三个多月,体力和精力多少都有些透支。
就这样屋里屋外地来回转了几遍之后,夏宇渐渐开始烦躁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脑袋空空又无聊的人,除了喜欢机车之外甚至都没什么别的爱好,上学时倒还常跟人打打篮球,但是也已经很久没碰了。
不过说起机车,夏宇倒是想起自己那辆SPADA的化油器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他总算是找到了消遣,从房间里拿了工具,又在院子里提了一桶水,打算修好了车顺便洗洗干净。
洗车的活看似简单,但是真正做起来才会知道难。尤其是机车,说是洗,其实很多地方都不可以直接用水——
前后轮的叶子板和油箱外表面是可以用水洗的,车身两侧遮盖心脏部分的外盖最好拿下来洗,免得水溅上火花塞,影响发动;发动机踏杆和轮轴之类的部件用水擦过之后还必须再上一遍油,以免机械咬合的部件生锈影响工作;当然也没有几个人会用水去浇真皮车座,因为那东西无论是开裂或是翘皮都会直接影响到整辆车的外观。
依照这样的规则仔细把车清洗一遍之后,太阳也就往西沉了。夏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里里外外地拾掇了一下屋子,就开始为晚饭做准备。
夏宇把车停回防雨棚下面锁好,回家冲了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赶上电视里在放动画片——好像是叫“头文字”什么的,反正是说赛车的,看着还有点意思。
这样一直耗到二十多分钟的动画片放完,晚饭也做好了,夏宇和父亲刚刚坐下来准备吃饭,就听见一辆汽车“嘎”的一声停在了门外,接着谢天的声音就和着门铃响了起来。
“真会挑时候。”夏宇轻声嘀咕了一声,起身去开门,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唇角在下意识地微微上翘。不过门外那家伙笑容真的很大,一口白牙满满地撞进夏宇眼里——他还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家伙左边的脸颊上还长了一个笑窝。
“别笑得跟黑人牙膏似的。”忍不住调侃,夏宇打开门将他让进来,同时探头看了一眼门外,发现停在门口的正是昨天半夜被人“借”去玩两天的TOYOTA,不由觉得奇怪,“咦?车拿回来啦?”
“是啊,他们没兴趣了。”谢天点点头,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进门后马上就把注意力拉到了饭桌上,“哎,老夏,你做了炒虾仁啊?呵呵……不好意思啊,我又来蹭饭了。”
“哈哈哈,看你说的,你来我家什么时候少了你的饭吃。”夏父笑着跟他寒暄起来,那种熟识看起来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夏宇不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太明白谢天究竟是怎么跟父亲找到共同语言的。
耸耸肩,夏宇转身去厨房帮谢天盛饭,并没有发现谢天在看着他走进厨房的同时压低了嗓音问夏父:“怎么样,跟他说了没有?”
“还没有,”夏父摇头,同样压着嗓音,“前三个月你们都在忙,昨天他又没回来,今天本来想说了,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他心情好像不太好。”
谢天闻言抿了抿嘴,看样子像是若有所思,接着微微侧头看向厨房的方向,轻舒一口气:“行,那待会儿我跟他说。”
秋分过后的天色,黑得越来越早,夏父在饭后收拾起桌子的时候,家家都已经亮起了灯。夏宇和谢天一起站在门口倚着TOYOTA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什么主题。
天气依旧不是很好,雨停不了几分钟就又绵绵地开始往下落。雨丝很细,细得甚至连不成丝,只是无数颗极细小的水珠接二连三地散落下来,铺在头发和睫毛上,薄薄一层。但在灯光流淌的地方,它却又层层叠叠地连成一幕一幕,越远越显得缭绕,如烟如雾。
这样的雨虽然算不上大,但是没有遮挡的地方却也待不太住了,于是两人走回院子里,站在停机车的雨棚下面继续没有主题的话题。
夏父打开了电视机,嗡嗡的响声隔着玻璃窗传出来,很容易听出古怪的句子。有那么一句实在是离奇,听得夏宇和谢天一起笑了出来,夏宇随即转身隔着机车拉开窗户,想问问父亲刚才那说的究竟是什么,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你爸其实也挺辛苦的。”看着夏宇轻轻拉上窗户,谢天又叼上一支烟,同时抽出另一支递给夏宇。
夏宇点头,接过烟却没有马上点着,而是捏在手里看了看,最后夹进耳后:“所以显得比同年龄的人都老。”
“不过好在你也开始工作了。”谢天也没有把烟点着。
“但赚的钱还不够养家。”夏宇看看他,然后自顾地笑笑,把烟拿下来送进嘴里点着。
“你是在说我开给你的薪水太少了?”谢天也笑,就着他的火点上烟。
“我没说。”夏宇的笑容大了,摊开双手证明自己的清白。
谢天也不再追击,只是笑,好半天才又再度开口:“有没有想过开车行?”
夏宇闻言顿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看看他的脸,良久吸了一口烟,干笑道:“想,怎么不想,没哪个男人不想自己干点事业,只可惜我没钱。”
“有十万就够了,剩下的我来,正好我要在城里开分行,算我们合股,怎么样?”谢天说着弹掉烟头上积累的烟灰,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可我连五万块都没有。”夏宇耸肩,眼睛里盛着满满地向往与惋惜。
“但是你爸不是说你有十几万的存款,所以他才跟我提这个事?”谢天似乎被弄糊涂了。
“十几万?你没搞错吧?”夏宇很吃惊地看着他,接着快步走进屋里去问父亲有关存款的事情。他的心情其实相当雀跃,因为如果真有,那么他很快就可以拥有自己的车行,但问题在于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多存款——
“是你那个叫单辉的朋友拿来的,不是你让他送回来的吗?”夏父的反问让夏宇吃惊。他接过存折仔细看了看,突然想到了什么,脸刷的一下全红了,但很快又变得煞白。
“这钱不能动。”他用力抿了抿嘴,把存折装进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脸上的表情异常坚决。
“那车行不开了?”夏父显然非常失望,看了看夏宇,又看了看谢天,眼圈周围的皱纹在灯光下特别明显。
谢天没有说话,半垂着眼帘看着夏宇的鞋尖,默默抽着自己的烟。良久,他看见夏宇的左手在裤缝边上搔了搔,抬起头,正好看见他半红着脸迟疑地冲自己开口:“那个,那十万块你能不能也先垫上,然后从我的收益里扣?”
当然可以。
谢天点头,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的同时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面熄灭——当然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在夏父跟他问起有关开车行的事情之前,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第四章
所以总有人说,人的起落都在朝夕之间。夏宇回想自己还在骑着单辉的车四处学人把车速飚上百多码的日子,再早,是成天混在球场努力把一颗球投进一个圈的日子,在一瞬间升起许多感触。虽然车行还没有正式开张,甚至连一颗螺丝钉都还没有见到,但是他的心里就是觉得眼前的生活已然有了一些重大的改观——不只生活,还有别的很多。
谢天似乎对于车行的事情早已筹备了很久,像是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机会到了便一触即发。他把需要做的事情全部列成一张日程清单,一股脑儿搬到夏宇面前,告诉他这些事情就是他接下来的工作,他得一样一样全部办妥。
“我一个人去办?”夏宇不太确定——很多事情,比如登记、比如报批、比如找人拉关系把事情一件件落实…他都不擅长。
“对啊,因为你是老板。”谢天点头,笑容无辜而坦率。
“那你呢?”夏宇叼着烟,烟头上积累的烟灰突地断开,落在外套的前襟上。
“我只是打工的,开业的事情不归我管。”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脸颊上的笑窝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阴险。
但是阴险归阴险,话却说得没错。人家垫钱给你开店,还要所有的事情都帮着做完,哪有这样的好事?于是夏宇接下了清单——虽然头皮有些硬——隔天一早就开始开业的筹备工作。
[我一直都知道这世上最困难的事就是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在求人办事的时候。你得硬着头皮,腆着脸对所有的人笑,即使面对的是别人的冷屁股,也要想尽办法让他转过去,把热脸转过来对着你。
这些我一点都不擅长,也一向不屑去擅长,因为一直觉得是男人就要我行我素,把面子顶在头顶上,谁碰跟谁翻脸。
但是自从着手办理车行的开业前事宜以来,我渐渐发现在很多地方,面子是必须放进口袋里的,因为还有许多比面子重要得多的事,比如毅力,比如责任。]
像是打了一场几经翻滚的仗,夏宇终于在两个月后办好了开业所需的所有手续,谢天在城中选择的门面也已经装修完毕,于是挑了个日子准备正式开业。
车行的开张,无非是放鞭炮请喝开业酒之类,当然还要在屋顶高高挂起一辆火红的新车,讨个喜庆的彩头。前来道贺的都是亲戚朋友,还有谢天车行的一干同事,夏宇忙里忙外,轻车熟路地前后打点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在人群中很是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