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是糊涂了,一点都弄不明白单辉的态度,想等他跟自己解释,却又沉不住气。心不在焉地划了几口饭之后,他实在是等的不耐烦了,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单辉:“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单辉还是坐在床边抽烟——他今天似乎抽得特别凶,床前地上的烟蒂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堆。听见夏宇的问话,他稍稍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直到把手上那支烟吸到不能再吸的长度才丢在地上踩熄,舒口气抬头望着夏宇:“能起来吗?先陪我去办件事再说好吗?”
夏宇很想拒绝,却又很难拒绝,因为他的态度诚恳,语气也跟平时找他帮忙的时候一样认真,丝毫没有半点逃避推脱的意思。所以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夏宇还是点头答应了,又划了几口饭就将饭盒丢在一边,套上衣服从床上下来。
单辉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跨坐在他跑多弯道跑道用的隼上,嘴里又叼上了一支烟。看见夏宇出来,他把左手抓着的一串钥匙扔给他——那是昨天那辆SPADA的钥匙,夏宇记得昨天晚上单辉在教他骑车的时候说过这辆车以后就归他了。
接过钥匙,夏宇迟疑了一下才把车子发动,上车的时候微微有些不适,顿了一下。
谁也没再说话,两辆车同时向着太阳的方向开出去,夏宇这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偏西。
单辉带着夏宇先去了车行。昨天那两个挨揍的家伙早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虽然单辉和夏宇迟到了很久,但是他们却没敢先离开。
单辉跟车行负责的胖子交代了一下车要重新做漆的事情,但没有急着马上做,领着夏宇很快又离开了,去了城南一家跟他们不属于一条线的车行。
他是去约比赛,这样的事情夏宇陪他做过几次。但是今天夏宇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直跟在他身边,而是一进门就找了张凳子坐下,远远地看着单辉跟他们定时间、定赌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他们的关系,似乎就这么突然地淡了下来,两人间的距离也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拉开了,隔着什么似的,怎么也找不回原先那种感觉。突然间,夏宇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总说曾经做过情人的两个人不论如何都再也成为不了朋友——因为逾越友情的那种亲密本身就是一堵墙,搞不好两个人就会被分隔在墙的两边,再也无法翻越。
约完比赛他们又去联系单辉的老大,接着是吃饭、加油、试车等等一系列的琐事。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天也已经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没多久公路就被飚车的人们霸占,六环公路的第一个环被布置成比赛的起点,拉线、插旗,小混混的车横七竖八的停在两边,车灯此起彼伏地闪着,黑暗中像一种繁华的装饰。
单辉还是坐在离人群很远的栏杆上抽烟。夏宇也还是坐在他身边,只是两人之间有意无意地隔开了大约二十公分的距离。
烟是各自点上的,谁也没再凑上对方的烟头上借火。谁也没说话,只都不时朝着人声鼎沸的起点处看过去,再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水泥地。
夏宇还是在等单辉的解释,但是已经没有刚刚起来那会儿那么急切——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急不来的,更何况单辉本身还是个话很少的人——这样的人叫他在这样的状况下解释这样一件事情也的确有些难度,所以夏宇觉得应该给他点时间。
起点那边突然有人朝单辉招了招手——大概是比赛的对象来了。单辉点了点头站起来掐掉烟。
一抬头,他对上夏宇的眼睛,顿了一顿慢下动作,嘴巴张了两次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起点。
夏宇也叹气,看向单辉过去的方向,丢掉手中的烟蒂重又点上一支,仰起头望向天空。
头顶是上一层公路的圆环,遮住了一大半个天,路灯和车灯的光芒淡化了夜空里星星的光亮,所以肉眼几乎看不见一点星光。
风在耳边呼呼响起,嗡嗡的,像一种怎么听都听不清楚的旋律,微微侧头,似乎还有变化,吹得人有些眩晕,目光迷离。
所有的光亮全都混在一起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声音全被风声淹没了,一个不经意还以为自己没了呼吸。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不远处起点上传来的骚动和女人惨烈的尖叫,把夏宇吓了一跳。
刚一定神,他就看见头顶的圆环边窜起一道火光,接着就有一个黑影掉了下来,“碰”的一声掉在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单辉这个人的存在很不真实,因为他出现得突然、生活方式和与我之间的关系太有戏剧色彩,同样的…消失得也太快。
那天我坐在公路的护栏上,看着单辉从头顶的圆环上掉落在离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看着人群蜂拥而至,两个男人抬起他瘫软的身体塞进半路拦下的面包车,又跟着他们上车,就坐在他身边,却丝毫找不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车窗外晃动闪烁的光线杂乱地交错着,像一场编织得极为混乱的梦境。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只要眨眨眼睛,所有的一切就都会回到高中刚刚毕业那会儿——我还不认识单辉,这所有的一切也都没有发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无论怎么努力都闭不上自己的眼睛。]
像所有发生类似事故的车手一样,单辉其实在落地的一刹那就已经断了气,送进医院也只是作个死亡诊断——例行手续而已。
警察对于这种事情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只公式性地随便找来几个人问问话就结了案。隔天一早尸体就被送到了殡仪馆,所有程序都挺快,人群从公墓出来的时候才刚过午饭的钟点。
夏宇没有和众人一起去吃单辉的老大办的酒席,而是一个人沿着街道很慢地走——他还是没有什么实在感,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老套的无声电影,一幕接一幕从脑中闪过,他却好像只是个看客,从头到尾都找不到一点切身的体会。
街上的雪都化光了,空气又干又冷,但是他却显得很麻木,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人行道上的人流、银行门口缴费的长队一一映进他眼中,漆黑的眸子像是商店街上擦得晶亮的玻璃,倒映出自眼前闪过的一切,却丝毫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夏宇紧抿着唇,努力想要给堵在胸口的感觉倾泄的出口,然而不知被什么搞乱了的思想却偏偏跟他作对,让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头绪。无奈之下将心情寄托在一支香烟上,狠狠地叼着,却不愿点着,咬在嘴里的过滤嘴被唾液浸泡出一种辛辣苦涩的味道,抿在口中,淡,却久久不能化开。
不知道究竟这样在街上逛了多久,夏宇最终在单辉的车库前停住了脚步——车库的门上了锁,但他知道钥匙放在门口左边的油桶底下,门前的石棉瓦车棚下停着那辆昨天被两个兄弟从公路上拖回来的91号,颜色还是被无聊的小子乱造的鲜艳色调,却似乎被天色蒙上了一层淡淡朦胧的灰。
下意识地上前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呼啦啦几声踩响了发动机,排气管立刻轰地一声开始冒烟。
盯着被尾气扬起的尘土的眼神有些木然,跨坐上机车的动作却熟练。转开油门,车身便猛地飞驰出去,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浓重的汽油味。
夏宇并不知道这车究竟要开向哪里,只是迎着风一路直驶,就着车身的构造向前微倾的身躯似乎相当适应风的纹理,很顺滑地穿刺进去,在当中劈开一个旋涡。
速度在不知不觉中飙升,似乎不需要任何技巧,只是想着加速,车身就更快地向前飞驰了。
车轮在飘,又好像早已在旋涡中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像突破了一种极限,没了原本应有的实在感。
突然,车身顿了一顿,耳边少了发动机的轰鸣,风也像倦了似的一丝丝慢下来,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无法适应地发怔,车身就在这个时候歪倒,夏宇慌乱地放下双脚撑住车身,这才发现原来是油箱里没了油。
长叹一口气,他无奈地跨下车,发现自己正停在环城公路的圆环上,身边不到三步远的地方就是公路护栏,护栏上还系着一小截不知哪次车赛的时候用过的彩带。
胸口那股原先被速度冲淡的郁闷又涌上来,直冲上脑门,引得眉头纠结。夏宇把车停在路边,就势在护栏前坐下,重又叼上一支烟。
天空看上去挺近,阴郁的天色正笼罩在头顶,像有一座看不见的山重重地压下来。不知怎么的,曲膝而坐的身躯就被压成了一团,胸口的郁闷化成泪水,破堤似的倾泻。
[那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哭,但却应该是哭得最久的一次。我隐约记得自己曾无数次地抬头看向远处天空中不云不雾的东西,又无数次将身体蜷得更紧,更歇斯底里地大哭。
其实严格的说起来,我当时还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哭,不知道心中那片生拉硬扯的疼痛究竟是因为好朋友的突然去世…还是自己之前莫名的遭遇和他欠着我的那个解释。]
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夏宇有些艰难地把那91号推回车库,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就钻进被窝。一连两天的无眠和今天半天的嚎啕大哭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哭得发木的脑子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太阳似乎挺不错,阳光从宽大的门缝里直射进来,照在脸上居然有些刺眼。
夏宇坐起身,没有伸手去遮直射在脸上的阳光,有些木然地看着门边靠墙的地方整齐停着的一排不同型号的机车,良久,起身穿上衣服离开。
第二章
这个城市属于那种没有春天的城市,冬天刚刚过去不久、人们还没来得及穿上春装,太阳就迫不及待地把人逼进了游泳池。
一连一个星期都是35度以上的高温,马路都被烤出了老油,踩上去软唧唧的,似乎还会滋滋作响。
路上连男人都撑上了遮阳伞,谁都没了挤公车的心情,觉悟很高地招手拦下冷气开到最高档的出租。倒是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一副挺得意的样子,似乎再大的太阳对它们来说也只是小菜一碟。
下午一点的时候城南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撞车的两个司机都被太阳晒昏了头,眼睛不做主地闭上、再睁开,就跟对方大大地亲了一口。
整条马路就因为这样被堵得水泄不通,肇事的司机却好像还没睡醒似的谈了半天也谈不出个所以然。交警没来,不知是人都被晒昏了头忘了报警,还是警察也忙着吹冷气不肯出来——总之场面很乱,而且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也吵得厉害。
堵塞的车队里有一个骑着机车的男孩——个头不高,身材却很精瘦,穿着件纯白的棉质背心,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油亮的古铜色。他跨在一辆深蓝的SPADA上,安全帽罩着左边的后视镜,眉头微微促起,很不耐烦地叼着烟看着不知道到底在谈些什么的肇事者,嘴唇抿成一条线。
实在受不了那两个肇事者的罗嗦和头顶上烧得热火朝天的太阳,他突然掐掉烟,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里把自己的机车推出堵塞的长龙,绕了个大圈驶上人行道,一催油门,给燥热的空气里添上一股机油的气味。
男孩开车的速度不快,但看得出技术很好,精瘦的背影看来总有那么几份职业车手的飒爽。
他开着车通过了两处交通灯,接着一拐弯穿进一条巷子,最后把车停在了一间门面不算太大的车行门口——车行不大,跟一般类似的小车行一样,做的都是机车修理和改装的业务。
车行里的人不多,有一桌正在在玩麻将,东、北两边各坐了一个人在旁边看着,另外还有一个工读生的正蹲在门口擦着几个半新的轮胎,顺带看门。
男孩跨进大门的时候工读生刚好把轮胎擦完,正费力地一个个往车行里搬。他看见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过去帮着提了两个进来——很不可思议地,挺重的越野车胎他居然一只手就能拎起一个——接着直接走到牌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零件搁在其中一个大个子的面前。
“哎,小宇,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大个子看见零件,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打出一张三筒。
“塞车。”男孩应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叼上一支烟站在另一个同伴身后看牌——碰三筒打七万。
[单辉出事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赛车场——不是怕什么,也不是为了忘记什么——我对自己说,只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让我常去欣赏的理由。
但我还是喜欢机车,这种爱好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所以我在城南郊区找了间小车行做机修工,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体验。
车行的生活是完全正常规律的,没有人会在早上9点之后还赖在床上不起床开工,也没有人会在街上只剩下路灯还亮着的时候还游荡在马路上。厂子里是男人的天下,只偶尔会有谁谁的女朋友而不是马子带点汤啊菜的什么过来加餐,晚上回家睡觉的时候怀里抱的多半是自己已经裹了一个季度的被子,被子上从里到外都闻不到一点女人的气息。]
这圈麻将打得不是挺顺,庄家一连占了五庄却庄庄都是和牌。这样的牌看得夏宇挺无聊,到第六庄还是和牌的时候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牌还打什么,无不无聊啊每次都和?”
“没关系啊,反正是消磨时间。”大个子笑笑,看了他一眼,“要不你来打?说不定你来就不和了。”
“不打,月底了,没钱。”夏宇摆摆手,叼着烟走到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在一辆新送来的车前面停下,问:“这车才送来的?什么毛病?”
刚刚搬完轮胎的工读生听见了,看看没人回答就应了他一声:“没什么毛病,车主是想改车,好像想改四管排气。”
“这破车也改四管排气?”夏宇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掀起车座看了看,又蹲下来摆弄了两下发动机的踏杆,叼着烟的嘴角撇了撇,喷出一口烟雾,熏得自己眯起了眼。
工读生正在想该怎么接下他的话,就见一辆单排座的TOYOTA跑车在门口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西装长裤,站在车行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哟,老大来了啊?”麻将桌上的四人看见他,打着哈哈有些慌张地推了牌站起来,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人正是车行的老板谢天。
谢天大步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提麻将的事,只急匆匆地开口:“马上有一笔大生意,我得去城里一趟,店里这几天就由你们打理。呃…昨天那三辆YAMAHA没改好的得赶紧,车主明天下午来拿车,早上那辆HONDA的汽缸车主说能不换就不换,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修修算了。”
顿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夏宇面前的车:“那车什么时候送来的,修什么?”
“改四管排气啊,老大,不是拖来修的。”麻将桌东边的那个走过来回答。
“这破车还改四管排气?”谢天愣了一下,眉头跳了跳,却没有皱,“算了,随他,他给钱我们就给他改——你们随便弄弄啊,记得别破坏原来的性能,免得他摔死我们麻烦。”
见众人点头,谢天才稍微停了一下喘口气,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两点半,连忙又再度开口:“小宇,没什么事的话这两天你跟我走。”
“啊?”突然被点到名,夏宇愣了一下,刚要问什么,就听见谢天接着说:“我听说你住在城里是吧?我们这趟去要好几天,如果住旅馆开销会很大——你那儿有没有多余的地方?我到你那儿凑合几天行吧?”
连珠炮似的问话弄得夏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是谢天却好像很急,等不及他的回答就拉着他往外走:“那就这么说定了,已经两点半了,我们得快点。晚上我约了对方的人吃饭,再不走等城南干道到了单行时间进不了城就麻烦了。”
夏宇还想说什么,人却已经被拉到门外推上了那辆TOYOTA,车门关上的同时正听见谢天对着留下来的人关照:“记得干活啊,不要老是打麻将,小心我扣你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