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霜+续 青霜筵————mercuryco
mercuryco  发于:2009年0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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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怀中,晏雪。
  时光如流沙,将我渐渐掩埋。我大概比他衰老更快。不在容颜,只在心。
  他两鬓已飞霜。日本传来的时尚佻达语词,叫那种灰作浪漫灰。中年男子黑发仍柔密服帖。已淡淡染灰。是风霜痕迹,更显练达,据说最得年轻女孩子心爱,唤得起时光差异,写一出忘年浪漫恋情。我却只觉辛酸。
  晏雪。我不想他老。我还以为他能给我一切,为我做到一切。我以为,或者我希望我如此不清醒地以为,他是永远不会老的。
  我天真得像个疯子。而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是个疯子。
  那时他躺在我胸口,侧脸听我心跳。那种被体重压得微微沉闷的感觉分外充实。我随便拨弄他修剪整齐的头发,学他对我的姿势,像摆弄心爱宠物般轻轻地揉。
  那一瞬我感觉手指被珊瑚虫缠住,活活勒死。
  那些缠绕在我指尖玩弄的淡灰短发,那色泽带来的震撼爬过漫长通路击中了我。
  我不清楚我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说。即使我察觉自己的嘴唇似乎蠕动了几下。脑子里轰轰作响,仿佛开过一列出轨列车。我跳下床径直走去浴室。他没有叫我。
  我推上门,反锁。然后终于放任自己面对自己,也许是因为看到了镜中那张比死人好不了多少的,惨白的脸。
  我的脸。
  我站不稳,便伏在梳理台上。我十分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水声刺激了本已抽搐不休的胃。我开始呕吐,胃里翻江倒海,可是空空如也。我只觉四肢都开始痉挛。电击般寒冷酥麻感觉一阵阵狠抽着我。我不知道该抓住什么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
  抬起头时我看到镜中的脸。那张扭曲水湿的脸孔。我足足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泪脸。
  我在流泪。
  我在哭。哭得像条湿透的毛巾一样毫无体面不顾一切。
  我只觉浑身骨头都要在那种惊天动地的颤抖里碎成齑粉。胡乱用一只手按住脸孔,我俯下身去凑近水流,狠狠冲洗自己。长发滑下肩头,顷刻湿透。我任凭自己慢慢跪倒下去,从肩到背一路淋湿,像无数只冰凉的手迅速而贪婪的抚摸。倾盆大雨,电闪雷鸣。我什么都听不到都看不到。我知道我是彻彻底底输了。
  输给光阴。
  输给爱情。
  他在门外叫我,温柔而冷静语气,如故。“同同?”
  我咳嗽起来,恶狠狠答应一声,不动。门锁着。天啊,容我再放肆一下,就一下。
  我好冷。
  他推门进来的刹那我几乎有跳进浴缸躲起来的冲动。当然我做的只是背转身去。他看不到看不到。我的动作比他快得多了。我咬着舌尖,挤压着喉咙努力让呼吸和声线恢复正常。
  “你怎么进来的?”
  他轻笑,“亲爱的,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钥匙。专门对付被锁上的门。”
  Shit。
  我根本不敢回头。听他若无其事,安稳动作。他关上水龙头,然后扯下条毛巾,按在我头发上,一下下地擦。他念念叨叨。“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会洗脸啊。”
  我用力抓住毛巾一角,扯过来按在脸上。见鬼了,很痛啊。眼睑和眼角摩擦的痛楚,细密如砂纸打磨。他用一点力想拿回毛巾,我死死不放。
  这种你来我往的游戏简直是白痴的勾当。
  他陡然用力,扳住我肩头转了过去,抱进怀里,把我的额头按到他肩上。他轻抚我的头发。那个动作让我难过得几乎瘫软下去。
  一无所知,只是心在碎裂。
  我们那样静静的拥抱了片刻,然后他忽然抱起我,回到卧室。一路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抬头,直到他把我扔到床上,我死死抓着毛巾按住脸。自欺欺人怎样,我不敢看他。
  他的呼吸和体重温和地压迫上来。他一点点耐心分开我的手指,扯下毛巾,托起我的脸。
  他的笑容那么温和,靠近过来。
  他凝视我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落下嘴唇。
  “同同,良久不哭的话,突然流这么多泪,眼睛受不了的。”
  “……去你妈的。”
  “肿了哦。像桃子。”
  我已经提不起力气骂他白痴。
  “像猕猴的屁股。”他说。
  这个混蛋。我真想把他从身上踢下去。
  他说,“我去拿冰块。”我死死抓着他不放。他轻声哄我听话。我只是不放手。去他妈的眼睛,瞎掉算了。我不能放开他,不能让他离开。我们的时间已经那么少了。上帝真他妈的残忍,给我这所剩无几的幸福,还让我不得安宁。
  他看了我半晌,轻轻叹气,重新抱紧我。我合着眼睛,不看他,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像只在潮湿雨季里变成绿色的树懒。我感觉自己当真浑身生满藻类,从身体到心头,潮湿一片。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低语。“我真是个自私的男人啊,同同。一边希望你讨厌我,一边又害怕你忘了我。”
  那一句在我心头笔直勾出一道血痕。我再听不下去,而他也不再作声,拉过毛毯裹住我们。我发觉自己抖得简直恼人,他重新注视了我片刻,然后将更多轻柔安抚的吻洒落下来。他一定知道我现在有多渴望这些。甜蜜得虚伪,安宁得可怖,伤感得迷魂的吻。
  晏雪,拜托你,不要离开我。
  别离开我。
  
  Give me your kiss and give me more.
  But don’t tell me all.
  
  
  茶饮?龙团凤饼
  
  让我说,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Inuki—
  
  我好像害怕你溜走。一整夜,一整夜我都握着你的手。你温柔而冰冷的手。我知道我不能放开。一放开,你就会不见了。你走掉了,不肯带着我,不肯面对我。像那时一样,自以为是的你,遗弃了骄傲的我。
  像当年一样,你离开我。昨夜的时候我吻你的唇,能有多么久就有多么久。起来啊,来陪我,或者我陪你。看星光正明,月色正好,把你我温柔照耀。可是你不理睬我,不同我说话,不对我微笑。
  我讨厌你,晏雪,讨厌你自以为是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理我,不理我,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从来不道歉不认输,这一次我不说不。你睁开眼睛,好不好。让我看你美丽的冰蓝色瞳孔,让我看到那些小小的,温柔欲望的火苗,让它们再次为我而闪耀。
  让我握你的手到天明,到黄昏,到不可记忆时光流转。
  让我说。
  这辈子我只恨一个人。那就是你。
  这辈子我最爱一个人,那还是你。
  
  从发现他白发起,我就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剪短。不想太惹人注目。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只希望自己能够看上去普通一点,再普通一点。即使苍老即使落魄,也无所谓。穿黑色的话,大概效果会很好,可是他不喜欢。他不喜欢,我就不穿。
  这时候顺着他依着他,才发现他的怪毛病。他喜欢我穿得像幅水彩画。水蓝,粉紫,冰绿,浅绯,丁香,杏黄……种种般般。我抱怨,他大笑,说我这叫彩衣娱亲。我不大懂得,上网去查,才发现给他占了便宜。
  这人可恶,分明变着法儿拿我当他儿子。妈的,谁想当他儿子。
  ……谁想一直这个样子。我不想啊。
  可是我早已知道,无从挽回。
  不能拒绝,只有面对。这命运究竟给了我何等甜美,何等憔悴。我不再打鼓,不再放任自己疯狂。只乖乖在家陪他。那时我们已搬到法国小城埃维昂。基本上我们每隔不上十年便搬一次家。不为他却是为我。该死的不老的我。
  那时候,他已经渐渐衰弱。所以我们去了那里。有出名温泉和矿泉的小城EVIAN。写在矿泉水瓶上的那个名字,依云,是他很喜欢的。这城坐落莱芒湖南岸,对面便是瑞士洛桑。北是阿尔卑斯山。依山傍湖,很美的地方。只有七千五百人的小城,很适合我们。
  他喜欢,因为安静。带来满心澄明。买了钢琴放在卧室。每晚我弹给他听,努力练习安宁舒缓曲子。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我想用我的琴声吻他,用我的节拍抱他。
  他已经很少碰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苍老,面对依然年轻的我便无所适从。他不愿用衰弱松弛的肌肤靠近我,不愿用渐生皱纹斑点的手触摸我。那让我加倍痛楚。或者不是痛,撕裂成麻木,一颗心就已枯萎,之后凋零。我痛恨这样。别说做爱亲吻,连被他拥抱都是奢侈。我努力克制自己,我不想刺伤他。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多余。他已经苍老,而天杀的为什么我还是如此年轻。我痛恨我仍然柔韧灵敏的肢体,细薄光滑的皮肤,鲜活跳动的心脏。我痛恨镜子里那张几乎没有皱纹的脸,明亮闪烁的眼睛。该死的,抱抱我,让我靠近你,晏雪,我好想你。
  我想他知道我的感觉。但是……要如何说,这种情境若有人该承担更多伤感苦楚,我宁可那是我。
  那活该是我。
  我们不再同床共枕,但我坚持住在同他一门之隔的房间。每晚我凝视自门缝下透进的淡淡灯光,心头一片空寂。那种虚无缥缈的寂寞让我如陷炼狱。真的都过去了么,那一切。真的不能重来了么。我还没有爱够他,一切就已经风吹云散。我恨我自己,我恨这个世界。可是我爱他。
  我爱他。我喃喃自语,反复不停。房间里一片黑暗。我蜷缩在被褥暖枕中间,像一只在茧壳中扭曲蠕动的爬虫一样伸展和滑动自己。我知道眼泪已经一触即发。那种充溢眼眶的酸楚近年来我常常尝到,一个人的时候。他看不见,我不会给他看见。
  我实在忍不住了。手指在自己身体上爬行游走,熟练暧昧。我恨这种感觉,它令我作呕又无比依赖。肉体悖离心灵,欲望嘲讽情爱。我咬着枕套把呼吸压回肺部,带同不可自抑的喘息和渗血的呻吟。我尝到干枯玫瑰花瓣芳香和血的味道,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这么尖利,咬破枕套之后又嵌入自己嘴唇。
  他听不见,上帝保佑他听不见。
  完全松懈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无力去洗澡。不是疲惫,或者,疲惫的不是肉体。
  我静静躺着凝视洁白的天花板。我想我大概也活不长了。我是说,那个爱他陪他的颜苏同,活不长了。
  我知道我会在这种酸甜而疯狂的绝望里窒息。早晚的事。
  可是我还没有爱够他呢。
  他们是在2046年来到埃维昂的。据说近半个世纪前有位著名Porcelain导演拍过一部以此年份为名的影片,并引起一片喧嚣。不知是否因此他们的到来也带着某种令人惊奇的神秘感。毕竟那个漂亮的年轻男子是本城罕见的纯血统东方人。
  我在巴黎大学读完医科之后就来到埃维昂,在市医院任职,自实习医生到副院长,转眼二十年。
  熟识他们实在只是个偶然。他们丝毫不易被接近,虽然看似温和。第一次见到他们我便留心起来,那实在奇特。古稀之年的老人身边陪着年轻男子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在一起的感觉。
  一种神秘的热感,无由而来。他们平平常常地经过,而我在注视的时候,身体会微微发热。那种感觉就像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第一次看A片,带点窘迫的兴致勃勃。
  他们是Jackal?Yan和Olivier?Russell。
  再见到他们是在医院。我经过走廊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人。他的装束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落伍。但天生颜色是遮不住的。他长得十分出众。按理说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无不奋力自许,夸张一点可以将自己装点成发情的火鸡,但是他不同。在他身上我闻到悲伤的味道。他坐立不安。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跳了起来,冲进卫生间。我听到搜肠刮肚的呕吐声,忍不住皱起眉头,等在门口。他出来时险些撞上我,低头轻声道歉。我拍他的肩,他有点惊愕。
  “请过来一下。”我说,带他到我的办公室,先给他湿毛巾抹脸,然后一杯新煮的热咖啡。他缩在沙发上,抱着杯子贪婪喝了几口,渐渐放松下来。
  “有什么问题么。”我问他。他的状态明显是过度紧张。我疑心出了什么乱子。
  “没有。”他抬头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先生。”
  我奇怪得很。他离开之后我仔细查询,然后发现他只是陪奥立维?拉塞尔作定期身体检查。
  不过是定期检查而已,他就紧张成那个样子。
  我不能不好奇起来。
  
  后来断续听说传闻,有关他们。这城市太小,小到每个人都是一只小型新闻传播卫星。何况他们那样特别。年迈混血男子,东方青年。身份不明,关系奇异。他们安静地停留在这里,并不与世隔绝,但几乎不参与这个城市的一切。
  后来颜来找我,我很惊奇。他来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希望我能定期上门为拉塞尔作检查。换句话说,兼职私家医生。
  我可以拒绝,那并不在我责任之内,且明显有些自找麻烦。
  但我没有拒绝。
  我并不晓得原因。
  也许我只是想看清一点什么,对神秘又美丽的东西,人类总是充满好奇。
  而对于颜,这个习惯任美色蒙尘而不自知的他,我总有种奇特的感觉。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和拉塞尔先生同住,看得出他们境况十分优越。我在侦探小说里读过年轻漂亮的骗子欺谋孤身老人财产的故事,哦,请不要笑,我的确那样疑心过颜。
  第一次上门拜访时我无意地触及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年纪差距可作祖孙,我试探着问颜我该如何称呼他的同居人。他陡然冷下脸色,静静道,“拉塞尔先生。”
  好吧,拉塞尔先生。
  我做了他们的家庭医生,整整七年。每月去他们家里为拉塞尔先生检查身体。老人十分慈祥开朗,爱说爱笑。看到他的笑容,颜会笑。我终于知道他是会笑的。那张东方人偶般清秀脸孔因笑意光彩弥露,居然分外娇媚醉人。
  然而时光辗转,他的笑愈来愈少。
  最后日子来到时,我们其实都心有预料。
  那时拉塞尔先生已经卧床休养。检查结束后他陪我走出房间,一言不发。沉静之中某种诡异预感跳跃着进入我。我抬起头,他陡然把我按在墙上。动作罕见的快,几乎吓呆了我。
  那个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杀了我。
  直到我看清他的表情,我才知道即将死掉的人或许是他。
  他双目通红,泪光浓浓闪烁。
  “告诉我。”他将嗓音压成耳语。“他还有多少时间。”
  我张了张嘴,终于不能发出声音。而他明显已经懂得。他放开我向后退去,忽然撞在墙上,然后便像撞碎了脊柱般瘫软下去,沿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他交叉手臂,死死拧在一起盖住脸,那姿势近乎崩溃。
  他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昏倒。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陡然听见拉塞尔先生的声音。他以我不能想象的敏捷飞快跳起来,脸色惊人惨白。我看着他。他怔一怔,突然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脸颊顿时沁红,又狠狠咬紧嘴唇,抿了抿,令鲜嫩血色布上唇瓣。
  他仔细捋顺长发,一边朗声答应。那声音甜蜜明媚一如春日艳阳。
  我目瞪口呆。
  他轻声说,“你什么都不许对他讲,不送了。”
  他径自转身回去。
  我停在原地,思绪一片混乱。
  是熟悉的大笑声,他的嗓音快活调侃。“我刚跟医生说,他的领带好丑……喂,你干嘛,给我好好躺着。我弹琴给你听。”
  流畅钢琴声滑过房间,我默默离开。
  看不清看不懂的一切,恍惚如梦。
  
  我不明白,他究竟在用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心情,守候那梦醒时分。
  
  直到我接到那个短促而冷静的电话。我驱车赶到时,他安静地坐在拉塞尔先生身边,用那种无限透明的眼神定定注视着我,或者我身后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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