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父亲转过头看他,微微笑了一下:「我不冷。…好孩子,我不会冷。」他想起传言中父亲受过狼王的魔法,已经不惧冷热病痛了。他从未把这当真,现在也不打算求证,只是忽然觉得很恐惧。
没有冷热病痛,那是不是已经有了诸神的身体?可是,父亲现在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就和任何一个活着的平凡人一样…神和人的界线如此模糊吗?
这些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他一路上想着想着,随父亲来到了花园,父亲拉着他坐下,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打破沉默,但又觉得似乎不必说些什么,因为气氛如此安静。他没有来过夜晚的花园,现在第一次感受,似乎每一株花草都在清凉的风中低语,高大的白柏树叶子轻轻摇曳,而喷泉潺潺的水声更像在作梦一般。
良久,父亲说话,他呼唤他的名:「黎尔。」
他看向他。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不过,我想让你了解,就如我了解的那样,也许不是很容易…」父亲停顿了一会,才道:「我从这儿说起好了──刚刚,我告诉你我不会冷。」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提起这个,但还是点头:「是的。」
「也许你听说,我曾受过魔法,所以拥有不怕冷热也不会病痛的身体。」
被说中心里所想,黎尔有些脸红。
「其实,我的确受过太古真言的保护,但那并不会让我无所不能,我仍然会疲倦,会生病,也会流血。只不过,真言让我比平常人更懂得忍耐。」父亲朝他温和的笑了笑:「但是其它人不知道这一点。有许多人谣传我的形象酷似神,我的事迹、我的眼睛、我的身体。」
「是。」他仍不知道父亲要说什么。
「如果客观的来看,不论我个人的想法,在他们心中,我──阿尔,白王,是神是人,已经难以分辨了。」
黎尔衷心地道:「您是一个伟大的王。」
「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是不敢和你说这些话的。」父亲扬起的嘴角有些俏皮,他还来不及看清楚,又回复为温和了:「我只是要告诉你,神和人的形象有时候是难以分辨的。有时候,某个人具有神的特质,那不代表他是神,他仍然是人,但无疑是个特别的人。」
「毕竟有相似人的神,就会有相似神的人。我们不能要求人和神都十全十美的扮演好他们自己──如果这世界从未出过一点差错,就不会有现在的历史。」
这些话和他刚才所思考的有部分相关,他忍不住问:「您和我说这些,究竟是为了…」
父亲凝望着他的脸,他眨了眨眼睛,看见一只不怕生的小夜蝶从父亲的金发边擦飞过去。
「黎尔,你是相似神的孩子。」
他没什么反应,应该说,他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思。
父亲道:「你看过自己的身体吗?」
「我的身体…?」
「在你还小的时候,都是柯婆婆一个人帮你洗澡的,她是当年接生你的产婆。等你年纪大一些,你就都自己来了,我也没有让人在旁照看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想也没想:「您想让我独立。」
「这是原因之一。但是,连博理撒都不赞成,他说,浴室里不是石砖就是硬玉,而且也有可能在过大的浴池中溺水或昏厥(他们都笑了),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洗澡太危险。」博理撒是宫廷巫师的名字。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和别人不同。在你自己了解之前,我不想让谣言伤害了你。」父亲道:「你没有看过别人的身体,你不晓得,你和一般的男孩──以及女孩都不一样。」
黎尔还没感受到确切的意义,他只是迟疑了。的确,他没有看过其它男孩的身体…可是,男孩和女孩,看起来也很相似。他们就像幼小的动物难以分辨雌雄。
至少,他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男人有喉结,女人有乳房,不论高矮。他也知道这些特征是男孩和女孩没有的,他们得等到长大成人才会有。他认为那是区分「孩子」和「成人」的界线之一。
「我不是──不是男孩?」
「也不是女孩。」
「那么,我是什么?」他着实困惑。
「你两者兼备。」
一般的孩子听到这种话,如果不是当成玩笑,早就被吓得傻了──不过,通常两者都不会发生。一般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对于身体早就有了一定的认识,很少像黎尔这样什么都不懂的。
也因为他不懂,所以他问:「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身体既是男孩,也是女孩。」
「所以──」他沈思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道:「当我长大,我会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既有突出的喉结,也有丰满的乳房?」他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但是应该很可怕吧?
「喔,我不确定。」父亲被他的问题逗得笑了。「那就得看你比较像帝丝──哈突的美神,还是远居海另一端的精灵兄弟了。帝丝是完全的雌雄同体,精灵的上半身则停留在少年少女的阶段──他们既没有乳房、也没有喉结,却可以生育。」
「…我想我喜欢精灵。」
他的想法十分单纯,只是不想要喉结和乳房同时出现的那种混乱状况在自己身上出现而已:不过这也代表,以一个正常孩子的角度来看,他并未发现事态的严重性。
「这可不是你能选择的。」父亲哈哈大笑。他似乎放下了心,拍了拍黎尔的肩膀,起身道:「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好。好了,黎尔,我只要你记得,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孩子。这句话我对每一个知情的人都说过,你要牢牢记着。」
「所有你应该做的、应该背负的,没有一件会因为这事而更改。假如一帆风顺,你还会是下一任的王。」说到要让他继承为王时,黎尔难以察觉的瑟缩了一下。「我只是有这个责任让你更了解你自己──接下来的路,你必须自己去走。」
父亲朝他伸出手:「走吧,我陪你回房间。」
他无言的握紧了父亲的手。
上床睡觉的时候,是男是女的疑问还存留在他心中,他从不怀疑父亲说的话,可是,这件事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就算旁人都不知情,他的朋友们,无所不知的大法师和歌者也一定会知道的。他告诉自己,大家都是为了他着想,怕他困惑,才会到现在才揭露真相的…
那现在呢?他现在知道了,也有足够的年纪判断了,可是,他真的不困惑吗?问题就像一团毛球,被猫爪搅过之后,越拉越乱。
这一夜,性别一事如此困扰着他,以致于他暂时忘了「特别的一年」带来的压力,也暂时忘了睡前的祈祷:他不像大多数的马里耶人睡前会向诸神祈祷,他祈祷的通常是一些小事,譬如说希望他的朋友快点来探望他。
他想起了许许多多故事,关于男孩和女孩、男人和女人的。他想起太古时候至高无上的美女拜儿雅,想起历史之母沙妮雅和她丈夫永志不渝的爱,想起年轻的骑士跪在农家女孩膝下,想起谊斯夫那名嫁给大海的少女…
胡思乱想中,他沉沉睡去。
梦里,他穿着裙长曳地的纱质衣裳,头上戴着戴嘉洛洛花的花环,挽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臂,他抬头想看男人的脸,可是阳光太大,刺得令他张不开眼睛。然后一眨眼,他又穿着轻便的盔甲,头盔紧到脑袋发疼,他骑着一头矫健的灰马,一手挥剑一手持缰,朝远方的敌人斩杀而去。
再一眨眼,他赤身露体,独自走在长廊之中,长廊上满是镜子,照着他长发垂至足踝,浏海也遮住了脸庞,但隐约可见脖子上的喉结。白晰而美丽的乳房、下体突出的器官正因他一步一步跨出而微微颤动。他停了下来,拨开头发,想看清楚自己的模样,但是喉结却又不见了,胸前也是一片平坦…
黎尔在黑暗中猛然张开眼睛,急促的喘着气。
这时候,四柱床的温暖帷幔之外、房间的厚重窗帘之外,一层一层包裹之外的天空,黑暗渐渐清明起来,清晨即将到来的朝雾也笼罩大地,草叶滴下了晶莹的露水。
伴随这露水而来的,是似乎永远没有倦怠的大法师。
二:他与他的朋友
黎尔睡得不好。他早早醒了,整理好仪容后到餐厅去等早饭,宫女和管事还在打扫、布置,看到王子比平常要早来,还以为是自己怠慢了,连忙鞠躬哈腰的,黎尔一阵尴尬,连忙退了开去,先到其它地方去绕个几圈。
延续了昨夜清明的夜空,今天是个爽朗的天气,虽然已进深秋,那弥漫着水气的薄雾却不觉寒冷,反而清凉得令人振奋。他漫步走在中庭的花径之间,然后在高大的怀恩树前停下,他抬头看着这株根爬满了中庭地下的壮大老树,想起许多回忆。
他想起母亲带着他在这儿游玩,扶桑在这儿为他歌唱,白火和伊瑟为他使出花稍的法术,还有,他坐在父亲的肩头,伸出小手去摘新冒出的果实。他的回忆与老树本身千年的历史无关,只是他个人的,他想着想着,出了神。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背后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人在看着他──作为一个王子,黎尔应该习惯别人的眼光,可是他总是习惯不了。但即使不习惯,他还是不急不缓的优雅转过身来,好像他本来就打算转身那样的自然:至少这是一个王子应该要做到的。
可是当他转过来,看到那是什么人之后,他再也不能维持那份优雅了。他小声的惊呼:「你什么时候来了!」
身穿毛料长袍的男人撑着一支手杖,正含笑的看着他。男人的容貌似乎比王年轻,但眼神和鬓角都已经饱经风霜,让人猜不透他的年纪。他肩上背着好大一包行李,十足是旅行者的模样,看起来和他被折损得严重的杉木手杖十分搭配。
「刚刚才到。」被世人尊称为大法师的巫师笑了,他宠爱的说:「让我看看你,我的王子。好久不见,你可长大了不少?」
虽然几年没见了,但黎尔仍清楚记得白火的每个细节,现在看来,白火似乎没什么变。从眼睛到头发,那混合了数个民族风情的婉约面貌,都和记忆中相符合。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了!」他想奔跑过去,但又想到他已经不是他们最后一次分手时的年纪了(那年他十一岁),脚步硬生生收了回来,改为快步走了过去,给了巫师一个拥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见到你?伊瑟和扶桑说你去旅行了,你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
「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也去了龙岸。」白火伸出单手回抱他,他要顾着肩上的行李,又要顾着手杖,显得有些艰难。「至于为什么和他们分开…有时候也要面对新的状况,才不会迷失方向。」
黎尔注意到他的窘况,伸手接过了他的行李,发现比想象中来得重。白火那纤瘦的身子是怎么背负它长途跋涉的?「可是,我以为人都是怕孤单的。」
「是啊。」白火和他并行而走,他虽瘦,还是比年少的黎尔高上一个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久到让我忘记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这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但如果一个人忘记他原本的出发点,那么他也容易失去原本的自己。」
他咀嚼着白火的话,两人慢慢踱步回去,路上遇见的人都对他俩行礼,没人多问一句话:众所皆知,大法师和扶桑大人向来是行踪飘渺的,王也特许他们三人在王宫的行动自由,无人得而干涉。黎尔带白火去他往年住的那间房间,白火忽然说:「你的生日我缺席了,所以我准备了一些礼物要送你──不过我想,与我一起来的另外一位朋友,也许你会必较有兴趣…」
黎尔正在帮他拆包袱,闻言停下动作,困惑的望着他。这时候传来拍打窗户的声音,只见白火轻快的道:「来了。」
他跟着白火走到窗边,白火边走边道:「比我想象的要快。我以为他不熟悉城市,又不能和我一起进入王宫,应该会迷路才是…」他越听越好奇,不知道是什么,帮忙拉开了窗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使然,忽然觉得一阵光芒刺眼,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在看清窗外的事物后,又随即惊讶的瞪大了──
白火所说的那位朋友──应该说,他,正拍动着翅膀,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打着窗户。
即使从未看过,他也能确定那有雉头鹦嘴、鹏翼鹤腿、鸳鸯身与孔雀尾的美丽生物,是只居住在龙岸的凤凰!不是任何一头外貌相似的灵鸟,而是货真价实的凤凰──那股雍容高雅的气度,是绝对模仿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