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前殿的时候,墨语刚好进来收拾屋子。看见东曦抱著癸已,本是没什麽太大反应,但当她注意到癸已明显晕厥过去的时候,眼睛立刻就红了。东曦只拿了一件银灰色的披风包裹著癸已,她能清楚的看见癸已颈项上青紫色的班驳痕迹。
将癸已放到床榻上,又拉过被子给他盖上,东曦说,"你下去吧,不用侍侯了。"
墨语咬著牙不说话,东曦慢慢的掖好被角,转过头去,却被墨语的眼神吓住。
很凶狠,像野兽一样。他知道,这个女子此刻是真的恨透了自己。
果然,墨语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你怎麽能这样,你怎麽能这样对他!"
自己怎麽了?东曦一怔。
"他最近身子一直不好,痛的食不下咽,你怎麽还能做那种事!东曦你还是不是人?为什麽你从来都不肯为他著想?"墨语哭喊著说,"我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好让他再也不要如此痛苦!"
癸已身子不舒服?东曦想起他刚起来时候的模样,脸色有些发青。多久了?自己怎麽从来没发现......
不,不是自己没发现,而是癸已......隐藏的太好了......
他怎麽会向人示弱,那样骄傲的癸已,怎麽会因为身体的痛,而向人示弱......
嘴唇孱弱的翕合,东曦说不出一句话。墨语还在哭,那嘶哑的哭声无比刺耳,让人无法忍受。
他站起身,又看了床上的癸已一眼,浅樱色的嘴唇是乌青的。他握紧了手,顺著床榻下的三级台阶走了下来,经过墨语的身边,还是什麽话都没说。
跨出宫殿的大门,殿外太过明亮的阳光让东曦有些晕眩。他抬起一只手拢在眼前,看著衣袖上的云龙图纹,失神落魄。眼睛酸酸的,有些涩。他垂了眸,口中有苦味。
癸已要的他给不了,癸已给的他不敢要......
这是怎样可笑的一种情况?
怎样,可笑!
三十一
低哑的笑出声了,他笑的直把腰也弯了下去。还是笑,一直一直的笑。
癸已说自己把他放在了半空,落不到地,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被癸已逼到了半空,不上不下?
他似笑又似哭。
"你要是不爱我......那该多好......"至少,我们都不会如此痛苦。
"可你如果真的不爱我了......我又怎麽能甘心......"
男人间的纠缠,永远比不得女子的细腻。他想不透一些太过细节的事,心里忐忑著,不知该如何是好。
癸已直到第二天晚上才醒来。墨语一直守在床边,不停的掉眼泪,一双好看的杏眸哭的血丝补满,肿了起来。见癸已醒来,赶忙擦了眼泪,问,"公子,你怎麽样?"
癸已躺在床上,觉得全身上下都痛,特别是下半身,好象不属於自己一样。他看著墨语红肿的眼睛,笑著安慰她,"哭什麽?我好好的。"
"可是......"
"我有些饿。"墨语要说的话被他打断,他说,"墨语,我很饿。"
墨语站起身子,十分慌张的样子,"奴婢这就去弄吃的,公子你等等。"
"对了,东曦呢?"
墨语身子一僵,生硬的说,"公子你睡了一天一夜,帝君不想吵你,所以搬到偏殿去住了。"
"这样啊......"癸已费力的撑起身子。
"要请帝君过来吗?"
"不用了,天色太晚,他大概已经睡了吧。"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然後摇头。
墨语踌躇了一阵,沈默离去。刚一走出殿门,捂在嘴上手终於拿开,小跑起来。跑到庭院里後,确定不会有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才扑在大树上痛哭了起来。
哭了半晌,想起癸已说饿,又立即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抹眼泪,然而泪珠子完全不受控制,还是涌个不停。
她受不了了,连她都受不了了,为什麽帝君还能那样若无其事?如果情爱真的只能让人痛苦,那还要来做什麽?
要来做什麽!!!
她满腔的怨恨,终是无处可诉。
三十二
天宫 重天城
"娘娘。"侍女提著琉璃灯盏走到她身边,"夜深了,娘娘回屋去歇息吧。"
染涟被惊醒了一般,从栏杆上撑起头,昏黄的光亮照在眼前,让她不是很舒适的皱了下眉。她揉著太阳穴,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偶有晚风吹过,带来一阵清香。
嗅著那股清香,她忽然问,"这是什麽?"
侍女也闻到了那阵香味,笑著说,"可能是花圃那边传来的吧,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那里的芍药便开的如火如荼。"
"花圃?"染涟停下揉著眉心的动作,"我怎麽不知道天帝寝宫里有芍药花圃。"
"或许是娘娘你往常来的时候并没赶上花季吧。"侍女提著琉璃盏转了个方向,朝著花圃那边摇手一指,"帝君还没登基之前就养了那一院的芍药,後来不知道为什麽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前些年又重新开始种了。"
"芍药?"不知道怎麽的,染涟心底突的一跳。
她站起身子,看向侍女指的的方向。"带我去看看。"
"现在?"
"现在。"染涟的话里有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侍女犹豫了一下,说,"这......帝君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靠近那里的。"
染涟挑眉,越过她走到前面,"本後难道是‘任何人'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侍女赶忙放下琉璃盏,屈膝一跪,"奴婢绝无冒犯天後的意思。"
"好了,起来吧。"染涟手掌微微一抬,"带我过去看看,我想看看帝君的花。"
侍女不敢再多说,弯著腰身递出一手放到染涟身前。染涟举手一抬,将右手轻轻放到了侍女的手背上,背脊挺的笔直,身上黑纱群衣摆流苏晶亮闪烁,流光溢彩。
走到花圃外,染涟发现大门是紧锁著的,朱红大门,黄铜铁锁。她问搀扶著自己的侍女,"可有钥匙?"
侍女摇摇头,"花圃从来都是帝君亲手打理的,除了帝君和总管大人,没人能进去。"
"这麽神秘?"她的神色有些冷,心底的不详之感越来越重。接二连三的发现一些从来不被自己知晓的秘密,这种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去把总管叫来,我要亲自问话。"自己真的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了。两个月,东曦竟然整整两个月没回宫!她知道他在那儿,可她不知道该怎麽面对。
三十三
离朱被匆忙叫了过来,一见染涟站在门下,神情立即一变。
"娘娘,这麽晚了怎麽还没歇著?要是帝君回来看见您消瘦下来,可是会怪罪属下的。"
"等他真正回来的时候再说吧。"她以睥睨的神态看著离朱,"听说帝君种了一院的芍药,今晚本後忽闻花香醉人,所以想来看看帝君亲手照料的花儿们。"
她加重了"亲手照料"四个字的音,离朱的冷汗一滴一滴的从後背浸了出来。
"娘娘若是想赏花,何不让属下准备准备,好为娘娘办个花宴,让娘娘能够尽兴?"
"离朱,开门吧。"
"娘娘......"离朱哭丧著脸,"要不,您让属下去把帝君请回来?"
"离朱!开门!"她喝了一声。
离朱一抹脸,知道今天逃不开了,只得颤巍巍的从怀里拿出一枚钥匙。在开锁的时候,手还抖了好几次,钥匙都差点掉到了地上。终於,朱红的大门缓缓被打开。
染涟站在门口,脑子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心脏越跳越快,手心里有湿冷的虚汗。她觉得自己好象走错房门,然後一脚踏到了悬崖边上。满目的红,惊心的豔。看著那一院的妖冶,她不知道怎麽的,脑子里飞快闪过一抹红色的身影,转瞬即逝。
院子正中央有一块白玉的花圃,花圃里不像别的,都种的满满的,而是只种了一株。那一株色成豔红,花冠硕大,却没有绿叶。独立的一朵红花,竟隐有王者之像,仿佛在这一院的芍药之中,它便是花中之皇!
她强压下心悸,问离朱,"帝君很爱芍药?"
"帝君自幼就爱摆弄花草,不过尤爱芍药而已。"离朱斟酌著用词。
"尤爱芍药?"染涟狐疑的说,"他从来都没说过,他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这种小事,不说也罢。"
"小事!?你认为这是小事?"
染涟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有些尖锐,"这是东天御苑里的婪尾春!青帝当年亲自洒血喂养的婪尾春!当世也不过三株而已,东曦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一株?"
"不是这样的,娘娘您误会了。"离朱辩解,"那是帝君在丹霞山中发现的,因为太过喜爱,所以也以血喂养,才长成了现在这样。"
"离朱,那到底是不是婪尾春你我心知肚明!"她最後丢下这句话,甩手离去。
三十四
回到寝宫後,屏退了所有仆从,她坐在铺就著柔软虎皮的椅子上,却觉得如坐针毡,有些神经质的撕扯著袖子,不一会儿就将纱衣袖口扯得破碎。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努力的让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事情。
不能想,不能去想......皇兄当年的失踪,只是因为他要涅磐。盘古的凤凰,除了涅磐,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对,皇兄他已经涅磐了,无论东曦种那些芍药持著的是怎样的一种心态,都没关系的......因为......皇兄他死了......
他死了......
尖长的指甲刺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几滴殷红滴落在地上。她低下头去,猛然想起了一些已经被自己遗忘许久的往事。
当年,她去巫山探望饶影,回程的路上从父皇那里得知了癸已快要进涅磐的事。那时候的癸已因为不打算诞下自己的子嗣,所以让九河神女以胎果来为他孕育子嗣,并且拜托东王君代为管教。而她知道这一切後,想起他每年都会去安葬北灵帝的地方守灵,於是主动兴起了为他去守灵的心思。
只是她低估了那寒潭的冰冷,守了几天下来,整个人都变的昏昏沈沈的。就是在那样的昏沈中,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可她那时侯是真的神智不清了,只能影影绰绰的看著眼前的红,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
昏迷数日,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己的寝宫中,身边守著的侍女告诉她,是她的夫君实在担心她,所以前去看望,并把已经晕厥的她带了回来。紧接著,又告诉她,她昏迷的期间,东青帝失踪了。
所有人都说,那只来自盘古的凤凰已经涅磐在了日落之处的虞渊。
想到这里,染涟几乎想捂著嘴巴尖叫!
撕破喉咙一样的尖叫,才能发泄出她此刻的心情。除了尖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
惊恐,慌张,失措,悲怮......太多太多的情绪,她不知道该先表达那一种。末了,她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喑哑著嗓子,哭泣。
三万年前开始修筑的离宫,花院里遍种芍药的芳心苦,寒潭里模糊的记忆,她忽然很想知道,很想很想知道,那一切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她隐隐能猜中,却无法肯定。
她宁愿是自己猜错了,也不愿亲眼见到那份真实。
她再一次压下了前去寻找的心思,继续以一种优雅矜持的姿态在宫中等著她那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的夫君,然後为她心爱的侄女求情。
她求的不多,癸已的视线,奢望的爱怜,已经被她放弃。现在,她只有一份相濡以沫的亲情。
"只求......我只求......东曦,你不要让我恨你......"
三十五
"怎麽还不去休息?"东曦走到癸已身边。
癸已斜躺在床榻上,手里抓著一根青色的鸟羽不住把玩。东曦认得那是青鸾的翎羽。
"被墨语困在床上硬是睡了数日,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想睡吗?"癸已没看东曦,倒是有些失神的看著手中的鸟羽。
"为什麽不告诉我,你身子不舒服的事?"东曦屈膝跪在榻边。
"告诉你我身子就会好了吗?"癸已勾起唇角,"你也知道,这副躯壳就是这麽麻烦,我习惯了。"
"别这样,癸已,别这样。"东曦弯腰垂下头,将头枕在癸已放在榻上的手臂上。
"别说这些话,我不喜欢你这样......"
"谁也不知道你究竟想怎样。"癸已淡淡的说。放下手中的鸟羽,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用手轻轻的在东曦头上抚摸。
"东曦,你别像个胡闹的孩子一样,我没心思照顾一个孩子。"
"可你说了不离开我的......"东曦词不达意的咕哝著,又旧调重弹。
"这是两回事。"癸已叹了口气,不想再说话。
身子动了一下,他换了一种姿势靠在背後的软枕上,眯起眼睛,一只手还停留在东曦头上,空出的一手不自觉地摸到颈项,却在感觉到颈项边的空旷後怔了一下。手僵在原地,眼睛看向身边的那根青色鸟羽。
看了一会儿,只是冥冥中觉得少了点什麽东西。
手又放回身边。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东曦突然直起身子。
"嗯,是什麽?"癸已有些心不在焉。
东曦起身走到衣橱边的玉石台旁,癸已看见他拿起第一天来的时候带著的那个木盒。
"给我的?"癸已狐疑的看著木盒,又看了看东曦。
东曦点点头,打开木盒。
红色的,不知道是什麽质地,但看起来就像绸缎一般光华耀眼,上面还泛著淡淡的红光......
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熟悉感,癸已将木盒里的绸缎拿了出来,等绸缎的一截落到了地上,他才发现,那是一柄长鞭。手柄的地方,尾端还系有三根红色的羽毛,那种羽毛很细很长,他略微比对了一下,那红色鸟羽竟比青鸾的鸟羽还要长出几分!
"这是我的。"他说得十分肯定。
东曦默然不语,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苍奕并不知道癸已现在的情况,而自己还是将散华鞭给了癸已。看得出来,即使遗忘了过去,但癸已还是对以前的事物有所感应。
"这本来就是你的,你若还想要,就拿去吧。"
三十六
癸已终於将视线从鞭子上移开,神色奇怪的看著东曦。东曦的双唇紧紧的抿著,有些倔强的样子。虽然口里说得很轻巧,但癸已知道他还在犹豫。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手中的长鞭,癸已又将鞭子放回了木盒之中。
"怎麽了,你不要?"东曦诧异的问。
癸已像是很疲惫似得扶住额头,几屡散发垂落下来,让东曦看不清他的表情。
"癸已......怎麽了......?"见他久久没有反应,东曦心里忐忑不安起来。蹲下身去,他想透过那些垂落的散发看清癸已的表情。
但没有任何发现。
癸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癸已,你怎麽了?别不说话啊。"东曦双手捧著癸已的脸,声音有些颤抖。这样沈默的癸已,总是让他莫名的心惊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