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归云第三部 离魂
一
琅琊山 青鸾斗阙
巍峨的宫殿隐匿在苍郁群山之中。高高翘起的飞檐,金色琉璃瓦覆盖,雕梁画栋,古朴大方。高翘的飞檐下悬有金色铜铃,吹往天际的风,在拂过巍峨的宫殿时,总会带起轻灵的声响。站在含峰阁最高处望去,山外烟色苍茫,山体朦胧而孤寡。
一阵清风吹起颊边的发丝,女子喃喃的念了一声,"起风了。"
一手拨开被风吹得零散的发丝,女子由上往下看去,一名身著翠绿衣衫的女孩渐渐行来。抬头看了楼阁高处的女子一眼,她举起手来摇晃了一下,像是在对高处的女子打招呼。
女子柔柔一笑,足尖轻点,已经腾著风飞出了阁楼。
见女子飘然落下,翠衫女孩立即扑了上去。
"又在看山色了?"
"反正也无聊。"女子仍由翠衫女孩挂在自己臂上,"对了,帝君还没来吗?"
"嗯,好象是天後突然到访,重天城那边刚传话来,帝君不来了。"说完,又吐了吐舌头,"其实不来才好,否则我又要做恶梦了。每次一见到帝君睡在那人身边,我就害怕。"
"有什麽好怕的?"女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翠衫女孩也是一脸苦恼的摇头,"总之就是感觉很害怕。而且,墨语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帝君对那个人......"她突然停了下来,好象是在思考要怎样说话才能完美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墨语见她一副苦恼无比的模样,不由失笑的一掌拍在她额心。
"绿浓,别想了,你的脑子不适合思考。"
"啊──!"绿浓大叫,"你怎麽能这样说!就算我真的是没心又没肺,你也不能说我没脑子!"什麽叫她的脑子不适合思考?欺负她是没心没肺的花精不成!
不这样说还要怎麽说?墨语朝天翻了个白眼。这只没头没脑的花妖!
"好啦,别嚷了,快回宫去吧。这几日鸾鸟归巢,山里乱的厉害,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远游在外的鸾鸟每到春夏之际便会归巢,那些体形硕大的鸟儿在掠过天空时总会带起巨大的气旋,迎来林间一阵稍动。
"对了,我一直都在奇怪,为什麽帝君要给离宫取名叫青鸾斗阙?"
"这个麽......"墨语拉长了语调,水袖掩著唇角,神秘兮兮的说,"大概是因为......凤本为鸾吧......"
斗阙之间,鸾鸟栖焉。
只是不知那落地的鸟儿,何时才会再度展翅。
两人一路嬉笑著走回了青鸾斗阙。荒山空旷,更显人声清幽。一路走来,偶尔惊起飞鸟,却是扑腾著翅膀落在了两人肩上。有的鸟儿甚至因为不能站在肩头,而只是不停的围绕著她们转圈。
绿浓见了,咯咯笑个不停。走到宫门外的时候,那些鸟儿却好像是感应好了什麽似的,又扑腾了一阵,然後尽数散去。这三万年来,几乎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绿浓看著鸟儿们四处飞散的身影,咕哝了一句,"连鸟都怕他。"
墨语轻轻一喝,"绿浓,注意你的言辞!"
在宫外随便她怎麽闹腾都没关系,但回了宫,是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的。当初,天帝派遣到青鸾斗阙的侍女并不多,加上守宫的侍女,也不过才六名而已,而现在整个宫里却只有她和绿浓。
另外的四个......
想起之前被撤走的侍女,墨语低低的垂下了眼帘。其实她们并没做错什麽,不过是因为山中生活太过孤寂枯燥而擅自出了山,又不小心告诉了自己情人,琅琊山中的秘密。
青鸾斗阙里,睡著个死人。一个,天帝念念不忘的......死人......
绿浓是花精,身为天地间最纯净的精灵,她一向对周遭气氛十分敏感。而斗阙宫中的那人,却让她心惊胆颤了三万年。那种说不出的胆颤,让她每每都感觉整个青鸾斗阙,就像是一个没有底的黑洞,洞里散发出的,全是腥味。
"真的很可怕。"她喃喃的说,一只手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已经紧紧扯住了墨语的衣袖。
感觉到她身子上传来的颤抖,墨语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没什麽好怕的,三万年都过了,还不是什麽都没发生?好了,走吧。"
绿浓对她的话好像充耳未闻,就在墨语拉著她要跨进宫门的那一刻,她却像是被什麽吓到了似的,"啊──"的一声尖叫起来,一脸惊恐。
听著耳边的尖叫,墨语也抬高了声音,"绿浓!"
绿浓甩开墨语的手,一直退,等退了快百米远的时候,才喘著气尖声说道,"我不进去!"
"你又在闹什麽?"墨语无比头痛。
说不出那突然窜到心尖上的恐惧是怎麽回事,绿浓全身颤抖。
"墨语......我们不要进去好不好......"
"你......"墨语看著她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不由重重一叹,"算了,你去含峰阁住吧。"
"不要!"绿浓又尖叫了起来。
墨语实在无奈,只得皱著眉说,"快走吧,我送你回去。"然後就上前几步拉著绿浓又原路返回含峰阁。
他是被饿醒的。
非常的饿,那种程度的饥饿让他头昏脑胀,就连眼前都是雾蒙蒙的一片。手臂撑在身子两侧,手掌接触到的是刺骨的寒冷,但他却觉得很舒服。那寒冷让一直发热到难受的他舒服的从喉间溢出几声哼声。
他努力的揉了揉眼睛,这才模糊的看见自己身边的景象。那是一个空旷又华丽的屋子,四处摆放著乳白色玉石雕饰,玉石上还腾腾的冒出白色冰雾。珍贵的红色蛟绡制成的帘幕重重叠叠,在一片白芒的世界里又增添了几分豔色。
地面上腾腾的冒著白色冰雾,他见了,摇摇晃晃的走下去,双膝跪在地上,用手指感受到地面传来的滑腻手感,然後有些不满的皱起了眉。
很热啊......
身子快要烧起来似的热......
迷迷糊糊的,他又直起身子,摇摇晃晃的迈开了步子。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好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跌跌撞撞的,好几次还因为左右脚的不协调而差点跌倒在地。只是在快要跌下去时候,他两手微微展开,红色纱袖飘摇,轻轻往前一跃,又站稳了。那种轻盈的姿态,不是人能拥有的。
不想呆在这里,要找个能让他感觉舒服的地方才行。
太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找个舒服的地方,找个舒服地方......
这样迷糊的想著,他很快就走出了那个屋子......
好饿,不仅要找个舒服的地方,还要去找吃的......
渐渐的,绛红身影就那样跌跌撞撞,偶尔轻跃,慢慢消失在山间密林中。
"啊──"又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寒玉床榻依然冰雾缭绕,只是上面少了那一抹沈静的红。
喧闹的夜宴,他一脸谦和的坐在帝座上,他的妻子则是无比温顺的隐匿在他的身後。帝座後面垂下的珠帘是他们间相隔的距离。
珠帘中,染涟嘴角凝著和顺的笑,一名娇俏女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一听天後要来,帝君就立即命人准备了盛大的宴会呢。"
她微微侧头,精致的眉梢间浮出一抹羞涩,"这种奢华的夜宴,偶尔为之还行。若我每次来都这样,那我以後可不敢来了。"
听著她这样说,东曦动了下身子,用手撑著下颌,慢条斯理的对刚才那名在染涟耳边说话的娇俏女子笑道,"本君难道还需要你向天後邀功不成?"
那女子吐吐舌头,反驳道,"不然就凭你那死木头性子,还能说得出什麽好话来?"
"缇霄。"染涟无奈地说,"别闹了。"
"本君的心只要天後能懂就行了。"东曦全然不将缇霄的无理放在心上,反而好心情地问她,"你父王呢?"
一提起自己家那个全然没有一点父亲相,还到处沾花惹草惹事生非的父王,缇霄就阴下了一张俏脸。
"谁知道他又跑哪个神女府上仙子洞里去了!"
闻言,东曦毫不在意的挑挑双眉,"他又和九河神女吵架了?"
缇霄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倒是染涟奇怪地问她,"我瞧九河神女与玉衍感情挺好的,为什麽还会老是吵架?"若真的不爱,依那两人的性子,就算有人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会彼此对看一眼,哪儿还会在一起生活这麽多年?可若要说是爱,那又做什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得?
"这你就不懂了,姑姑。"缇霄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说得头头是道,"生活是需要激情的,爱情尤其如此。若是所有人都像你和姑父那麽死板,那还有什麽爱情可言?爱情,就是要激烈而热情,那才叫爱情。"
"照你这麽说,我看你家那两位是太有激情了。"东曦淡淡地说,"这丫头,真搞不明白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麽。还有,我和你姑姑的感情又岂是你这种黄毛小丫头能懂得?"
"喂,话不能这样说!"缇霄大声说,"姑父你就是个全然没有任何情趣的大木头,真可惜了姑姑这麽温柔贤惠的人。你们分居两地,你从来就没主动去看过姑姑,每次都是姑姑自己过来!"
"这有什麽?"东曦似乎被她说得有些烦躁,换了个姿势,接著说,"我与你姑姑是细水长流,相濡以沫。与你家那两位的激烈热情不一样。"
缇霄听他这话,正要再次反驳,内廷总管离朱就神色仓惶的走到了东曦身边,抢在她之前说,"帝君,有人谒见。"
这个时候?东曦皱了皱眉,"谁?"
离朱似乎有些为难,眼睛一直往珠帘里的染涟身上看。注意到他的视线,染涟轻声说,"有事就快去处理吧,不用陪我。"
东曦想了一下,然後站起身子,准备离去。
"我一会儿就过来,缇霄,你先陪著你姑姑。"
"好了啦,就知道你是大忙人!"缇霄没好气地应道,转头又对染涟说,"姑姑你别理他,难得你来一次天宫,有我陪你就行了。"
东曦看著她唧唧喳喳说自己坏话的模样,不由失笑,然後走下了丹墀。
也许是宠的吧,成了个谁也不怕,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祸害。想到这里,眼中不由柔情乍现,不过却是转瞬即逝,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两人甫一出大殿,离朱就跨前两步,颤抖著说,"帝君,没人谒见,是......是山里......出事了!"
山里?东曦尾指轻轻颤了一下。
"怎麽回事?"他哑著嗓子问。离朱脸色苍白的垂头不语。
"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又问一道,视线触及到的全是那张无人的寒玉床榻。
墨语绿浓二人屈膝跪在他身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离朱死命的冲著墨语使脸色,墨语努力平复了情绪,才说,"奴婢从含峰阁过来打扫的时候公子就已经不见了。"
会是他自己醒了,然後离去的吗?
不,不会的......虽然心里一直在对自己说,那人会有苏醒的一天,可他其实明白......
那人,已经没了心跳与呼吸......
会是被人带走的吗?没道理的,不可能会有人知道,知道的那些人早就被他打入鬼道,山里也早就部下了界阵,不可能有人进得来。
万象归流,世间倥侗。这世上,若还有什麽人破得了归流阵,那一定非苍奕莫属。可苍奕,却是最不可能将他带走的人!
想到这里,心脏不受控制的,开始剧烈跳动。东曦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胸腔里传出的沈闷声响。
会是这样吗?会吗?
会是你吗......癸已......
"离朱。"
"属下在。"
"你立刻回宫带三百名侍从过来。山里设有界阵,没人出得去。"
"帝君的意思是......?"
"一定还在山里!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一座苍翠的琅琊山,东西逶迤,绵延起伏,层峦叠嶂,幽谷深藏。虽不大,可若真要一寸一寸的找起来,还是让人头疼的。在山顶来回找了数次,随著时间的慢慢的过去,离朱觉得自己心里受的煎熬也一分分的开始加深。
东曦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冷峻,跟在他身後的离朱冷汗一层又一层的冒,整个人好像在冷水里浸了一圈似的。
终於,受不了那种让人窒息的低气压,他嗫嚅著开口,"帝君,您已经找了一夜,要不先回青鸾斗阙等著?"
东曦闷声不语,又走了好一段路,见晨光已经洒落林间,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提起狠狠地拍在了身旁的巨木上。轰的一声响,巨木被卷入炽热的火焰中,自根部开始燃烧。
完了。离朱在心底暗叫糟糕。这种程度的怒火......
"啊──"一声轻叫,声音很小,脆弱得犹如幼鸟的鸣叫,但在毫无声息的环境里却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帝君!"离朱顺著声音仰头望去。高入云霄的千年古木因为天帝那一掌,整个树冠上的绿叶都在转瞬间化为枯黄,纷纷落下。
就在那纷纷扬扬落下的黄色枯叶中,一抹红影也渐渐显现在人眼前。绛红色的身影睡倒在繁茂的树干之间,衣袖上的红纱垂了下来,在空中轻轻摇摆。红影似乎被巨木的晃动惊醒,大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快要落下来的样子。
而他却好像并不清楚自己的情况,随意的动了动,翻了个身,又准备将头靠在了身後的树干上睡去,可他身後却是空的。
看清红影所在的高度,又见到那摇摇欲坠的姿态,东曦只觉自己一颗心都快要跳到了喉中,掌心都湿了一片。
"癸已!"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腾空飞起。
而那绛红身影,也在下一刻彻底的离开了大树......
二
扑鼻的清香随著落入怀中的人袭来,淡淡的,似乎是泉水味,其中夹杂著他所熟悉的芍药水香。稳稳接住那人又安然落地後,东曦的脑子仍然处於空白状态。
真的是他......不是别人......
他死死盯著仍然闭目休憩的人,眼睛眨也不敢眨下。
漆黑的头发有几屡贴在颊边,形状优美的眉轻轻的蹙著,他见了,就直觉地想要将眉心处那轻微的褶皱尽数抚去。
一直以为再也等不到了的......
"不管怎麽样,你能再次醒来,我真的很高兴......"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人原本紧紧闭著的眼睫先是轻轻的颤了一下,再然後,眼睑慢慢的掀了起来。金色的,像是揉进了太阳的光辉一般,那双金色的眸子就那样带著惺忪的睡意,雾蒙蒙的望向自己,像是还没清醒过来。
东曦身子一颤,抱著人的手也跟著抖了一下。
"怎麽会......"他喃喃的看著那双金色的眸子,好半晌都拉不回自己慌乱的思绪。头发变黑,他知道是因为没了赤魂珠而法力尽失,可为什麽......眼睛会是金色的......
难道,也是因为赤魂珠的缘故?
就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那人却伸出双手然後慢慢的摸上了他的脸颊。太过冰冷的触感让他骇了一跳,本能的就想往後退缩。但那人伸出的一手却绕到他了颈後,搂著他,又迷迷糊糊的将唇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