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 +番外————乱旋
乱旋  发于:2009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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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琛与他相识以来,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三分笑,因为天生一双微微上弯的眼睛,总是给人一种欢快的感觉,只有这时候,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潇洒的戴季伦,眉间竟然隐藏着无限的心事。
季伦抬起眼看他道:“景琛,子澄一定会后悔的。我了解他,他自以为爱炎帝已经到了骨子里,其实却不知道,他性子过于绵软,而炎帝却是狠酷之人,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景琛听他提起杜少宣,慢慢端起面前的青梅酿抿了一口:“如此秋雨潇潇,已经很是不堪了,又何必再提令人扫兴之事?季伦,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季伦仰天一笑道:“景琛,不要再问了。咱们继续。”
景琛喝了一口酒笑道:“季伦,吃过这一顿,咱们就别过吧。明儿一早。我就得走了。”
季伦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嗯,你差不多也该走了。”
景琛笑了起来:“你就一点儿也不留我?”
季伦摸了摸他的头道:“ 我留你,你肯不走吗?你不会肯的。景琛,你要上哪儿去?回琅琊吗?”
景琛摇了摇头:“不,我得上京城去。杜少宣上回来,说朝中要对北边开战,现下也不知怎么样了,我得去瞧瞧。”
季伦道:“你还是记挂着他?你放心,子澄自幼便有将才之称, 不会有什么事的。”
景琛又抿了一口青梅酿,叹道:“真是好酒。季伦,我不是为了他。 我父兄均在朝中,我的大哥此时还在军中领职,我得去看看。”
季伦想了想, 笑道:“是了,我到忘记了,你本是谢家的小公子,嗯,该去瞧瞧了。”
他们二人在谷中处了好几个月,季伦为人热情周到,细心体贴,景琛颇为不舍,酒过三巡白玉般的脸上起了红晕:“季伦,我这一走,再要见面不知何时,临行有个请求,不知你肯不肯?”
季伦左手掂杯,支在膝上笑道:“你且说来。”
景琛道:“我要与你义结金兰,结为兄弟。”
季伦有些意外道:“你不作我情人啦?我可不舍得情人变兄弟,这不是亏大了嘛?不干不干。”
景琛瞧着他道:“季伦,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你和我一样,心里装的都是别人,咱们这情人把戏,只能哄哄杜少宣那傻子,却骗不得彼此的。”
季伦放声大笑,好一阵才收回笑容正色道:“景琛,我认了你这个兄弟了。”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漆黑透亮的小小指环,拉过景琛的手替他带在尾指上道:
“这个玉环,是我杏谷中的信物,景琛,将来有什么事你不能亲身到来,只管叫人持此物来找我,我见此物如见你人,无论多大的事,我也一力替你承担了。”
那指环黑里透亮,晶莹如墨玉,带在指上发出温润的光芒,景琛心中感激,伸手紧紧抱住了季伦,季伦摸着他的头发笑道:“杜少宣这小子没福气,我也没福气啊。”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天却放晴了。
季伦替景琛收好东西,又拿出一件玉色外氅给他裹上道:“天气转凉了,你到了京城,只怕第一场雪也得下来了,穿上这个暖和。”
季伦体魄甚健,虽已经是深秋,他仍是一身单衣,这件外氅却有些收腰窄紧,不像他的衣物,便笑道:“这是谁的?难道是你的心上人留下的?”
季伦手抚摸着那玉色锦缎上精美的凤鸟刺绣,却不肯多说。
当下季伦将他一直送出山口,这才依依而别,季伦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道:“这一去可不知何是能再见,景琛,再遇着什么事,当先保全自己,万不可再去沾染那些恶习了。”
景琛几乎滴下泪来,终于咬牙掉头向北而去。
乌衣巷 34

恰如季伦所言,到京城时,不过是十月初,竟然下了第一场雪。
京城位置虽然偏北一点,冬季时有下雪,然而地处大江之南,第一场雪总要到腊月里才能下得下来,似这般十月便下第一场雪,到真是不多见。
朝中大臣本来对出兵北伐便颇多非议,开战不久,便传来将帅不合,以至于杜少宣阵前不听桓崎号令,桓崎怒不可遏,一道道奏章雪片似地飞上皇帝案头,来来回回便是一件事,免了杜少宣大将之职,姬末其将数十道奏折全都压了下来,封在一个锦匣之内,派人送去谢石府上。
他只着人将锦匣送去,格外的话一字不提。
谢石明知桓崎自幼养尊处优,虽说手握重兵,不过也是倚仗其父生前的功名罢了,论到行军布阵,冲锋杀敌,只怕根本不是杜少宣的对手。
皇帝的意思不过是叫他约束桓崎,桓崎是他外甥,他母亲早逝,谢石对这个外甥有多大本事心知肚明,这时候只得写信往前线,让他凡事多听杜少宣的,切不可意气用事。
然而那桓崎自以为饱读兵书,什么阵法战术全在他肚子里装着,哪里将杜少宣放在眼里。将帅失和,终于还是传到了朝廷。
便有大臣出来劝说皇帝,撤兵了事。然而姬末其这一战蓄谋已久,他幼年逃亡之时便已经种下了光复中原,杀回长安的愿望,这时候眼见得兵精将良,粮草充足,哪里肯撤。
本朝兵力不可与北朝相较,他倚仗的便是杜少宣灵活多变的战术,只要拿下袁公山,便算是在北朝的防线上撕开了个大口子,从袁公山经小道可在一天一夜间赶到长安,他早已经派人反复查探过,北朝本是众多种族杂合而成,长安一失,本就涣散的人心更会溃不成军,那时候便可将北族人赶出中原,光复大业似乎已经全都在他掌握之中。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桓崎与杜少宣一开始便不能相容。
杜少宣为实现姬末其的意图,只得率自己的精锐八千余人首攻袁公山,战前与桓崎说好,桓崎自派精锐侧面拖住对手,让杜少宣顺利攻占袁公山,渡江北上。
然而桓崎不守约定,将自家军队圈在南岸,按兵不动。
袁公山一战,一败涂地,杜少宣以八千敌五万铁甲兵,全军覆灭。
姬末其爆跳如雷,将撤回京中的桓崎判了斩立决。
谢石为救甥儿,联络了数十名重臣联名具保,要保下桓崎的人头。
景琛还是三年前来过京城,天上不住地飘着小雪,京城为薄雪所覆盖,路上行人稀少,天气冷得厉害。
他从南城入城,一时之间有些迷路,却见街边一家茶铺伙计正站在门前招呼客人。
他心想先喝点热茶,再寻人问路,当下被那伙计领入一间雅阁,叫了茶与果子,坐下来打量着那雅阁。
那阁子一面临着水,河水却末封冻,河面上飘着一层袅娜的白色雾气,几株柳树立在岸边,枯干的柳枝结着冰凌子,好生清冷的光景。
猛听得隔壁有人大声哭了起来,却是个粗鲁的男子声音,哭得十分伤心,旁边有人不住地安慰,只听那痛哭的男子大声道:“不能为杜将军报仇,老子便不是人。早晚要杀了那鸟人,什么元帅,草包才是。”
那劝慰的男子急得低声道:“唉呀我的祖宗,这是什么话,这也说得?”
景琛顿时满疑惑,他在谷中住了好几个月,完全不知道战事已开, 杜将军。。。。。难道是杜少宣?
这般想着,明明冰冻三尺的天气,竟然手心里起了一层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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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惊疑不定,那伙计提着一壶热茶,手里托了几碟点心果子跨了进来,将东西一一摆好,说了一声慢用,但转身想要出去。
景琛一把拉住道:“小哥,隔壁却是何人在哭泣?”
那痛哭之声已经变作低泣,间或夹着些痛骂,那伙计脸色微变,陪笑道:“是过路的客人,喝醉了酒,说酒话呢,公子不用理会。小人这就去叫他走开,莫惊扰了公子喝茶。”
景琛却不肯放手, 摸出一小锭银子来塞在他手里,说道:“我听他说什么杜将军,又是什么袁公山,那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那伙计瞧着他容貌清丽,言语斯文,再说这一仗输在将帅不和,本也甚是窝囊,那伙计心里也颇有几分不平,将下便卖弄唇舌,将袁公山一战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景琛听得浑身发冷,
一颗心便如在冰河里般,浮浮沉沉,不知所往。
那伙计说完了,却见他直了眼不作声,只当他听得呆了,揣了那银子便要走人,景琛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道:“那杜少宣呢?回来没有?”
那伙计嘟起嘴道:“从哪里回来?阋王老子那儿去的人,谁见回来过?可怜八千将士,尸骨都扔在袁公河畔,没人去收呢。”
景琛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便要摔到,背心处冷汗沾湿了内衣,双眼直直地看着那伙计,吓得那伙计银子也不敢要了,从怀里掏了出来放在桌上道:“公子。。。。公子。。。。你怎么啦?”
景琛醒过神来,一把推开他,掉头便冲出了茶铺。
小雪仍在下着,雪虽然不大,却伴着冷风打在面上,冰冷入骨,行人纷纷缩头缩颈,以避风雪。景琛却是毫无知觉,在陌生的京城大街上乱走,他衣衫本就单薄,这时候给细雪打湿了,贴在身上,他也不觉得冷。
一路走一路只翻来覆去一个念头,杜少宣死了。
是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茫然地走了一阵,耳边听得有人在哭,转头去看,却见湖畔柳树下,一名少妇携了幼子,在放水里放河灯。
其时风俗,家中有人客死他乡,家里人都会制一盏河灯,放入水中,以祈愿亲人灵魂归来,这少妇与小儿均是全身重孝,将一盏绢纱制的河灯放入水中,那灯中点着半截白烛,烛光微弱,映着水光,其情足以痛碎人心。
景琛呆呆地瞧着那灯顺水漂去,一时之间,全然不知何去何从。
那小儿年纪甚幼,扯了他娘的衣角道:“娘,这灯能找到爹爹吗?能接他回家来吗?”
那少妇痛哭失声,搂了孩子道:“会的,这水是流往袁公河的,死在袁公山的人的魂灵,都会顺着袁公河的水找回这里来的。”
幼儿道:“娘,河水多冷,我要自己去找爹爹回来。爹爹一定还在袁公山,我要去找他。”
少妇泪如雨下,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话:“儿啊,路远迢迢,你怎么去?你快快长大,长大了才能去袁公山,将你爹爹你舅舅还有许多的叔叔带回来。”
那小儿捏紧了拳头道:“嗯,娘,我现在就要去,我已经很大了,我这就要去带回爹爹他们。”少妇再也说不出话来,死死抱住儿子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景琛半梦半醒般只听到那孩子最后几句话,我要去带他们回来,他眼前突然一亮,是,我要去带他回来。
他活着的时候不是我的人,他死了,我要去带他回来。
他面色如纸,双唇一片惨白,唯有漆黑深浓的眼珠里跳动着奇异的光芒,也许是太过悲伤,也许是已经麻木,痛到没了感觉,反倒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盯着那渐飘渐远的河灯,手捏成拳头:“杜少宣,你要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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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意一决,适才那锥心般的痛竟然减轻不少。
当下回去茶铺牵了自己的马,又备了些干粮,向人打探明白往袁公山的路,便纵马出城,连家也不曾回,直奔了袁公山去。
这一年初冬的雪,一直下了半个多月,断断续续,缠缠绵绵,一场场冬雪,倒像秋雨般缠绵成势。
他按人指点,顺着袁河水往北,风餐露宿,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唯一的想法便是向前去,到袁公山去,去把杜少宣带回来。
他本是生活极为讲究的公子哥儿,这时候却似江湖豪客一般,在路边店里歇息,吃的都是些粗砺饭食,有时候错过了宿头,一人一马便夜宿荒野,往往守着簧火睡了过去,这般行了半个多月,终于远远地瞧见袁公山头。
他勒定马细细地看着远处山头,那山并不很高,却纵横连绵百里,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山那边,便是北朝境界。这里地形险要,历来便是两国交战必争之地。现在下北坡为北朝所有,山南却是姬朝属地。
过去两国罢兵,山脚下还颇有些乡村人家,这里土地肥沃,本也是处好地方,然而战火一起,便百里无人,处处荒村,乡村人家的院落房舍,也都只余下断垣颓壁,袁公河水绕着人家村落而过,远远瞧去,烟水深处,雾气朦胧,好一番田园美景,乡人种的菜蔬稻粮也无人收割,全都荒在地里。
他胡乱找了个废弃的农舍,在柴房里找了草料喂马,自己随便躺倒在一堆柴草上,身子困乏之极,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那雪已经停了,天上云开雾散,漆黑的天幕上,竟然能瞧见几颗寥落的星星,发出极为清冷的光芒。他闭上眼,脑子一团乱麻,却根本不想要去理。
只怕一理,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寒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终于慢慢地睡了过去,等到醒转,却是红日初升了。
他在路上奔波了半月有余,这却是第一次见到太阳,远处山头上还有些残雪,近处树木田野里的雪却都已经化了,俗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时候却更冷得厉害。
他裹紧了衣服,骑马进山。
才进山口,便是一股阴风掠过,明明适才还是阳光明媚的早晨,顷刻天地变色,阴风怒号,那袁公河的水,也变得极古怪,颜色混浊不堪,河水流淌时发出呜咽般的水声,
转过山口,面前一道狭长的山谷,景琛虽然早有准备,仍然忍不住地发抖。
但见面前尸首枕籍,刀戟横立,残旗半垂,伏地的尸身有的还盖着薄薄一层雪,这哪里还是人间?这明明便是修罗道场,地狱深牢。
景琛手足发抖,翻身下马,他心智早已迷糊,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到了这里,早已经形销骨立,已成风中之烛,此时却如回光返照一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脚步最近的尸身翻起,开始一具具地翻找起来。
这些人都是力战而死,死得极为惨烈,形容也极为可怖,或怒目大张,或目眦尽裂,又有的给刀剑削去了半边脸,有的没了胳膊,也是大战后,天气极为酷寒,这些尸身还不曾腐烂,然而阴风惨惨,着实可怕。景琛却全不为所动,又或者他脑子早已经没了想法,什么贪嗔爱欲痴念,一念不存,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笑起来波光荡漾,骗人时狡黠奸滑的眼睛。
他在死人堆中翻找着,他本早已失了神智,此时更是状若疯狂,也不知地上没有知觉的死人可怖,还是他这活人更像僵尸,雪白的脸上渐渐涂上了血污,一身雪白的衣裳,也变得污迹班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脸,没看到那个可恨而不能忘却的人,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令他到了崩溃的边缘。
便在此时,有人突然在他背后拍了一掌,他转头一看,双眼发直,仰天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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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下去,一时双眼却还睁着,但见面前一个白衣男子,脸逆着光,瞧不清五官,披散着长发,那是清清楚楚的一头白发,景琛脑中一团迷糊,这难道白无常来勾命了?那倒不用再找了,杜少宣,地狱里我也要找到你。
那白衣男子见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眼睛却大大地张着, 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清脆,在这人间地狱般的战场上听来,更是诡异莫测。
谢景琛大张了眼,突然一伸手拉住这人的长发道:“白无常,杜少宣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那人脸凑近了谢景琛的眼前,
伸出一只手来,在他脸上拍了拍,这时候他的脸几乎紧贴着景琛的双眼,原来是个极为漂亮的男子,年纪很青,却不知为何白了头发,衬得眉眼浓黑俊丽,脸上毫无血色,嘴微微一撇道:“我不是无常,不过你不遇到我的话,多半便要去见无常了。”
他的手指冰凉,笑容诡魅,景琛早已经是虚弱不堪,想要推开他的手,却半点力气也没有,眼睁睁见那人一双冰凉的手摸向眼前,没等叫出声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鼻端先传来浓烈的药草味儿,自己合衣躺在一张竹床之上,乍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脑子依旧有些迷乱,一时便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来过此地。
他挣扎着爬起身,东窗下背对他坐了白发男子,听到响动,转过身来,雪白一张脸孔,唇色殷红,眉眼浓秣纤丽,目光冷淡,手半举着,指间掂着一枚黑色指环,映着日光,发出淡淡的光晕,正是季伦送给他那枚墨玉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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