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便是如此,再改不掉的了。"
"一味如此,如何教人放心的下?"
"若是无心相忧,又有谁会牵挂着这些?若是真的放在了心内,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下的。"
王瑞再无话可写,讪讪的放下了手,却不想被君尽一把抓住捧在手心。他又慌又窘,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君尽轻轻的摸着他的手背,轻声道:"这里有伤。"他抬脸冲着王瑞:"我眼睛虽然瞧不见可是心里却是瞧的清清楚楚的,你有什么没什么我都瞧得见。"
第 72 章
王瑞恍然愣在原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傻傻的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听自己那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尽终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舍的松开了手掌道:"跟着我,这样的日子苦了你了,只是我却不肯放手,终究是害了你。"
王瑞一急,慌忙摇头,君尽却不理他,只是闭着眼道:"你去吧,回去吧,这些日子已是求来的,你走吧。"
王瑞又惊又慌,写道:"公子嫌我?"
君尽愣了一愣,慢慢苦笑道:"罢,罢,你终是不肯......"一面说,他一面缓缓的站起身来,自个儿走到了窗畔,背对着王瑞道:"你若真是把我当作主子,就回去告诉政赫哥,说我在这里过的苦闷,整日里对着你更嫌烦躁,教他换了下人来伺候。"
王瑞痴痴愣在原地,渐渐的,泪水模糊了一双明眸,却只是望着君尽的背影怔怔出神。
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勇气,他挺了胸膛来到君尽身后,牵起他的手写道:"公子要打要罚,我不敢不从,只求公子不要驱赶,让我留在公子身边,用心服侍。"
君尽也不转身,只是哽咽着握着他的手道:"你偏只要这样,若是惯了我,我是再不肯放手的。"
"便请公子再不放手。"
君尽这方缓缓转过了身,脸上竟是两行清冷的泪,那双早已无甚光泽的眼眸中也好似泛着点点凄苦,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哥,我们便在这山野村落,守着过吧。"
王瑞再不多写何话,任由自己的手被那人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
日子便这般渐渐沉寂下来,那些个泼皮虽然偶有相欺,却也怕再将那混不怕死的君尽惹怒,故而倒也相安无事,平日里王瑞烧水做饭,打扫洗衣,将君尽照顾的无微不至,二人虽在村野茅屋内食住艰苦,日子却也平淡安宁。
这日里,君尽泡过了温泉,时日还早,他兴致高昂,随手拿起房内的长箫吹了起来,王瑞凝神去听,原来是《牡丹亭》中的一折,正是杜柳相见的曲段,听了教人不由心情舒爽起来。
君尽吹罢一曲,兴致不减,索性又继续吹了下去,王瑞站在他身畔,笑着听他用心奏曲,顿时只觉得好似人世间便只剩的自己这二人,天地也静默下来,只闻得那清亮的箫声在凡间回荡辗转,余音不绝。
时光在悄无声息中慢慢度过,转眼间二人已在山中度过一个年头,君尽的眼睛虽未见好转,但是身子骨比往年强硬了许多,多年的顽疾咳哮之症也渐渐除去了,便是连脸色体肤也比及以往红润嫩滑许多。冬日里人精神乏软,多眠易困,这日王瑞刚刚收拾了午膳的碗筷,转头要扶君尽进里屋午休时却发觉他躺在铺着前些日子里政赫着人送来的那张虎皮垫子的躺椅上睡了过去。
他小心走到躺椅旁,轻轻屈身在他身旁蹲了下来,静静看他宁静沉稳的睡颜,静静听他匀和的吐纳声息,忍不住伸出手去,细细的抚上了那孩子般的脸。君尽似乎感觉到一般,轻轻蹙了蹙眉头,却终是敌不过浓浓的倦意,又沉沉的睡了。王瑞柔柔的替他将那皱着的眉宇舒展开来,指腹轻轻在他那眉心间的痣打转,只觉得他这般安详的在自个儿眼前睡着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忍不住的,王瑞凑上了自己脸,悄悄的贴上那张仍沉浸在倦梦中的俊朗面颊,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凑上了自己的唇,轻轻贴在那人唇畔。"你若是永远这般留在我怀中,该有多好......"王瑞心中痴痴的想着,不由得将唇齿凑得愈加深入了些。"若是时光便如此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他满怀着寄希,轻轻允吸着那人唇间的芳香柔滑,只恨不得抛尽世间万物,只将生生世世换做这片刻的永恒。
待得他意识到身下的人有所反应的轻轻回应着他时,他早已丧失了清醒与理智,只是想要更深入的继续下去,只是想要用尽一切来挽留此刻的甜蜜与幸福,却完全料想不到,不知何时,自己已被对方反客为主,夺去了呼吸吐纳,夺去了心智魂魄,夺去了一直以来审慎克制的绵意深情。
待得他浑身如堕火窟般的滚烫时,他才猛然间挣扎开来后退几步,怔怔的看着眼前仍轻轻闭着双眼的君尽,狠狠的呼了几口气,好容易才从意乱情迷中慢慢清醒过来,想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涨红了一张俊脸。
"他醒了么?"王瑞慌慌的想着,心内又窘又羞,却又带着从所未有过的喜悦和兴奋,思及方才的纵情失控,便不敢再去看那张醉人的俊颜,转身走了出去。
君尽醒来时,侧耳细细听了一听,小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正低头专心缝补衣褂的王瑞猛然一惊,手中的针便不由扎入了手,轻轻的"嘤"了一声,满脸顿时羞得通红。
"怎的了?"君尽急急的站起身来,摸索着走到王瑞身旁,不停的问着:"怎的了?"
王瑞轻轻的摇头,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慢慢写:"无碍,在缝你那件月白褂子。"
君尽笑了起来:"瞧不出来,你倒还是个织补能手,万万想不到自我们来此居住之后,这挑水煮饭、洗衣打扫没一样难得倒你,而今便连这女红也教你上了手。如此这般,我也该下点功夫,为这个家做些许杂事也是好的。"
王瑞听他称这茅草陋居为"家",心中如喝了蜜般甜滋滋的,却也只是涨红着一张脸低头继续缝补。
当真,便是一个家了吧?
时光便在这般静谧恬淡中悄悄穿梭,眨眼间二人又在此渡过了半载,夏日来临之时,君尽已能熟练的搬木劈柴,还在门前栽上了几颗细细的柳树,小小的屋子上又加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内里也被打扫的紧紧有条,与刚搬来入住时的简居完全不同,已然是个温馨可人的小家了。
第 73 章
进了三伏,君尽便不大愿意去后山泡泉,他天生怕热,夏日里只恨不得在冷水里泡着,哪里愿意去那热泉水中待着?王瑞深知君尽天性怕水,能在那浅浅的泉眼水池中浸着实属不易,但却也不肯他的水疗半途而废,每日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哄他泡泉。
君尽虽然大了,但脾性却仍同幼时一样,吃软不吃硬,每每犯起倔来,跟那不通世事的孩童一般撒娇耍赖,扬起一张俊脸可怜兮兮的哼哼唧唧,倒教旁人于心不忍,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可是旁的什么,王瑞倒也忍让,独这泡泉却是雷打不动的,任凭君尽如何撒娇耍赖拌可怜,他是理也不去理的。
这一日,他将那早日里起来便心不甘情不愿的君尽拖到后山,催他尽快入水,他还要回家去洗衣煮饭,可是君尽却哼哼唧唧的赖在山石边死活不肯入水。王瑞被他缠得也有几分烦躁了,一边硬拉着他的衣襟,一边便将他送向水边,君尽闷闷不乐的撅起了小嘴,活生生受了欺负的幼童一般,直让王瑞又好气又好笑。好容易伺候着他入了水,王瑞便急着要回去收拾房子,这些日子来,他越发的制不住自己一个慌乱的心了,瞧着君尽那嫩白的身子和细软的腰,更是燥火四起,邪念丛生。
君尽丝毫不知道王瑞的心思,只是躁动难耐的在水池中坐坐站站没个停歇,听见王瑞离去的脚步声大声问道:"你便要将我这个瞎子扔在此处不管不顾了么?"
王瑞却也不去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快步离去了,君尽知道自己这一套再骗不过他,只得闷闷的坐了下来在热水中浸着。
王瑞回到家中,一连喝了两大碗凉水方歇下来,四处打量一番,屋内四处都清清静静整整齐齐的,哪里还有什么可再拾掇的? 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想起那人撒娇时的娇悄可人,嘴角不由得轻轻翘起,心内只是甜甜的,暖暖的。
三伏天,孩子脸,方才明明还是晴朗的天气却在顷刻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呼呼的风声直扰的人心不安,王瑞忙取了两把伞,焦急难耐的向后山走去。
还没有走出几步,倾盆大雨便不期而至,山雨浓重,噼里啪啦砸在身上竟压得人直不起身来,王瑞咬住一口气,小心的将伞夹在腋下,努力的向前行去,不料脚下一滑,狠狠摔在地上。慢慢扶着路旁的树枝站起身来,摊开刺痛难忍的手掌一瞧,竟是满手的鲜血!想及尚在后山身形不便的君尽,他心下愈发的焦急不安,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匆匆的一心只是向后山冲去。
他心内越急,脚下便越慌,暴雨夹杂着山泥碎石,短短的路上他又跌跤不断,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了后山,手中紧紧攥着的,依旧是那两把想要为君尽遮风挡雨的伞。
可是不想到了后山的山泉池旁却并未见着君尽的人影,大雨磅礴,三尺之外竟连什么也瞧不见,王瑞更是急了起来,这般大的雨,他又能跑去哪里?想到后山北面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他只觉得一颗心便悬在了口边,再顾不得何物扔了手中的伞手脚并用的便向北面行去。
可是深山茫茫,暴雨不歇,这山野之中哪里能瞧见半个人影?自己这眼睛看的见的,一路上尚且跌跤不断,那有眼疾的君尽早不知遭了怎生的罪。王瑞心内又急又怕,却不知道该向何处去寻,忽而隐隐听得有人呼救,转身便向来路匆匆奔去。
循着声音,王瑞看到往日里一个小山谷已积满了山雨泥水,而暴雨夹杂着山上的泥石仍源源不断的向这小小山谷内涌去,眼看就要将它填满。王瑞疯了一般就要跳进去,却又听得一个镇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且不可失了自个儿倒叫他连最后的希望也无。"他沉了沉心,张口大声呼喊着:"君尽!尽!尽......"
不多久,隐隐从小谷西侧传来一个人嘶哑的声音,他再顾不得一切,冲到了西侧便跳了下去,加大了声音只是大叫:"尽!尽!"山上的泥石不断滚下,打在他背上头顶,他浑然忘了痛,只是疾声呼唤着君尽的名字,他心底深知,自己是他生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在泥水中浮沉中,他隐隐瞧见了一块污白衣袖在水上翻滚,一个猛冲游上前去狠狠将那身影抱在怀中,口口声声只剩的一个音:"尽......尽......"
"哥!"君尽听到了他的声音,早已疲乏需软的身子顿时有了万般的气力,苦撑着便要努力向水面上浮去,他心中明白,若是自个儿不用力,死在这暴雨山洪中的,便是两条人命。
王瑞紧紧的抱住了他,拼命的将二人带到了岸边,眼看一块巨石顺着泥水滚落下来,他避讳不及,只是下意识的将君尽护在身下,那巨石便狠狠砸落在背上,他闷闷哼了一声,却也硬撑着将君尽从水中拖出,二人连滚带爬的上了岸,一身的泥污沙石,再无半分人样。
坐在岸旁的二人怔了许久方知彼此已从死里逃生,狠狠的拥住了对方,在这暴雨山野间紧紧的抱住了此生唯一的牵挂,生死世俗,再也难将他们二人剥离开来......
雨慢慢的停歇下来,天空中明亮了许多,两个沉默的人坐在屋内,各自擦着自己身子上的淤泥污水,一时间,屋内只听得水滴落地的滴答之声。
王瑞烧了热水,可是却不知要如何叫君尽去冲洗,伸出了手想要在他手掌上写画,却又愣在了半空,怔忡许久,终还是缓缓的沉了下来。
君尽却猛地抬起了手,拉住了他那正要落下的手道:"不帮我擦洗么?"
王瑞愣了一愣,手禁不住的抖个不停,咬紧了牙只是不敢出声。
君尽倒笑了起来:"我早说过我这颗心可是什么都瞧得见的。你不也早就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么。"
第 74 章
细心的拿了条干帕子,彗星轻轻的替君尽擦着乌黑的长发,柔软的发丝在掌心间摊开,亮亮的闪着波动的光,倒晃的人心也醉了。
"你何时发现的?"他沉声问到。
"从那日你将信递到我手上。"君尽低哑的声音别有蛊惑人心之力,直叫人不由得放下防备。彗星想及自从自己假借"王瑞"之名留在他身边起,他时常提及那些功名利禄的,原是故意说给自个儿听的,不由得心酸不已。
"你又是何时发觉我知道了的?"君尽打破了沉默。
"自那日在后山碰上那些个泼皮无赖,我便猜到几分,许是你早便知晓了的。"
君尽低头无语,难怪他当日敢趁自个儿熟睡来偷吻,原来是心内已经明白了,又想到他同自己一样不愿打破这相知相守的静谧生活,不由得鼻翼发酸。
自从君尽双目失明之后,他的心思念想便与以往大有不同,当日"王瑞"微微颤抖的指尖在自己掌心上写写画画时,心头便已隐隐猜到这个"王瑞"多半乃是彗星虚托之名。想必彗星不敢自揭身份也是因着他是为了自己才弃官而逃,若是真的坦诚相待将话说明白了,自己便也要是第一个不肯依他的,是打是骂也要将他送回陕西继续留在仕途为官济世。所以彼时虽然"王瑞"手中有着彗星所不曾有的薄茧,君尽却也不愿去猜,只心甘情愿的相信这个"王瑞"不过是一个口不能言的普通下人,只一心一意的期望着能和这个"王瑞"安安静静的在这荒山野外不咸不淡的过下去。
彗星到了西北之后,当地缺水少田,官员们为鼓励百姓开荒种田便以身作则每日都抽出闲暇亲自劳作耕田,彗星自然也是不能例外,所以不过半年多的时光一双手便被磨出了薄茧。当日他着侍书回京送信给君尽,却迟迟未见回复,听闻侍书所言君尽一直未曾回府,兼之当日自己离京时他恨下心肠不肯前来送别,前思后想之下,心内总是隐隐有着几分忐忑。后来他终是忍不住心内的忧慌,留下一封书信略为交待,便头也不会的回了京。此次回京,他乃是私自离职脱逃,自然是不敢回家被父母察觉,只得直接去了朴家,却意外的从东万母亲口中得知君尽早在大半年前便盲了一双明目,暂且借居在文府。
彗星思及当日自己走前君尽在屋内冲自个儿发脾气的情形,方才明白他是不愿被自己知道了病情而故意激他气他,好教自个儿了无牵挂的离开,不由得心内又气又痛。虽气他的自作主张冷漠绝情,却也心痛他一片痴心只为自个儿打算,倒拖着眼疾不敢去瞧大夫最终生生熬瞎了一双眼。痛定思痛,他再不肯舍下君尽,便求着政赫等人守紧口风,自己扮作了一个哑巴下人,伺候在君尽左右。
虽然不少时候他总觉得君尽说起"他"总好似向自己暗示着什么,但他却也不去深想,直到那日几个泼皮争执起来,倒见得君尽心痛自个儿更甚过他自己,心下便隐隐明白,许是他已然发觉了。虽然猜到君尽已然得知一切,他却不愿打破眼前宁静平和的生活,只是想继续这般不问人间世事的过下去,什么家国高堂,什么清规戒律,什么王法伦理,在这如同世外桃林的村野之间,都是他不用再去想的了......